【盜墓邪瓶】荒歌番外-吳二白


父親曾說過,這一切只是場時代與家族間的共業。
他要我張大我的雙眼好好看清楚,把這些全部記在腦子裡,當一個徹底的旁觀者、明白人。


父親坐在椅子上頭,布滿皺紋的手朝外頭一指,我順著看去,雪剛停,院子裡白茫茫的一片,吳邪在雪地上跟狗玩,大嫂則追在他的後頭要他多加件衣服,怕他著涼。
『怎麼了?您有其他的意思要我來安排嗎?』我問父親。
從我懂事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跟大哥還有三弟不一樣,大哥是母親一手調教的,知書達禮,非常有學養,我則是被父親手把手帶大的,他對我很嚴厲,因為他想要把一切的重擔交給我,他要我以後代替他的位置,保護這個家,所以我從小時候就常被父親帶著去與其他家族的長輩見面。
父親常跟我說,他沒有什麼可以留給我們,只能給我們每個孩子留一條後路,說是這個世道太多的洪水猛獸,就算我們站得遠遠的,牠們也會主動撲咬過來,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我們三個孩子好好活著──三弟的年紀最小,父親說如果大哥像媽媽、我像他,那麼三弟就是這個家的孩子,讓他自己好好去。
『二白,你要保護小邪。』父親嘆了口氣,看著外邊的景色這麼說著,我沒有應聲,只是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因為我不明白──我跟父親都曉得,那個抱在大嫂懷裡的孩子,並不是真正的吳邪。
那應該是去年春天的事情,我跟父親還有大哥一家一起出國,中途父親帶著我去一個奇怪的地方,解叔跟齊叔也在那裡,我們一群人在個小房間裡待著,那裡頭只有一張床,床上坐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後來的吳邪。
我依然記得那時候,與現在對比起來,一樣的外表,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眼神,上一刻這個孩子的眼裡還帶著濃濃的歉意,他小小的手緊緊拉著我說:『二白哥,萬事有勞。』他稚嫩的嗓音怎麼聽都像在嘆息。卻在我轉身出去又回來的時間裡,這個孩子的眼神變得一片空洞,只有無盡的茫然與疑惑。
叔叔們跟父親在一旁說話,我就站在這個孩子的面前,他看著我、我望著他。
『小羽?』我試著喊他,他卻歪著腦袋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我怯怯地伸出手,喊了一聲:『小邪?』然後他頓了一下,很遲疑地,但是他最後對我笑了,那個笑容很天真,就跟個單純的孩子一樣。
沒多久,大嫂跟大哥來了,大嫂抿著嘴脣看著這個孩子,雖然她的眼角還是有淚,因為前天早上我們才剛辦完一場簡單的喪禮──為她真正的孩子,我真正的大姪子。
她低聲問我:『這就是那個孩子嗎?』
我點點頭,齊叔在旁說了一些話,然後大哥他們把這個孩子抱起來,笑著說:『小邪乖,跟爸爸媽媽回家囉!』
我站在原處,看著那個孩子被大哥抱在懷裡,大嫂在旁邊不停地跟著那個孩子說話,那個孩子愣了愣,似乎不太懂大哥大嫂在說什麼,但嘴角上卻綻著笑容。
他們走了以後,我問父親還有齊叔,這樣做真的好嗎?
隱匿他們這個孩子的來歷不說,如果這孩子長大之後知道這一切,我們要怎麼跟他說才好?面對我的問題,齊叔低著頭沒有講話,父親頓了一下,拍著我的肩膀,只要我去陪他下盤棋。
父親他始終沒有告訴我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只說:『讓他變成吳家的人,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父親的意思,也不懂父親為什麼要我保護一個外來者。直到後來,我看著大哥一家的生活,我才慢慢地明白這個孩子他所代表的其實不是一個共業,而是種一廂情願的美好,當然這種美好是沒有辦法去衡量對錯的,對齊叔來講,他的孩子到底是活下來、對大哥大嫂來說,他們來不及付出的愛意終究是有了著落、而對父親來說,他的孩子跟孫子,到底是有笑容在臉上了。
但是這樣的情況對於那個孩子──也就是對齊羽自己來說,到底是怎麼樣呢?我非常好奇,可是我不能,也沒有機會去問他。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是很有趣的,單就我們吳家,才這麼幾個人,就有兩個是外來者頂著吳家人的身分活下來:一個是繼承小邪身分活著的齊羽、另一個是替換了三省身分活著的解連環。我曾把這樣的碎語與父親說,他聽了就笑,他笑說這幾年過去,他還真沒看走眼,整個家裡就我一個明白人。
我聽了父親的話也覺得好笑,我說我不想當明白人,太辛苦,倒不如一起糊塗,父親卻說沒辦法,他說我的個性,註定糊塗不了,生活自然會辛苦一些──我沒有辦法否認,也不急著去否認。
當我把解連環從那個水池裡[1]撈上的時候,我看著他狼狽又疲倦的模樣,我問他,十多年了,頂著另一個人的身分活下去的感覺好嗎?
解連環會出現在我家那是另一個很長的故事,比起小邪,我更覺得他像個共業,他是兩家的共同計謀,然就某個程度來說,我覺得解叔看他的眼光跟父親看我的眼光是相似的……不過這個故事太長了,也沒什麼好說,只是在這個故事要開始的企劃階段,我一樣被安排了當個共犯的角色,就跟齊羽當時的情況一樣,我站在知而不言不愛不動不恨的共犯立場之上──我就是站著,然後看著。
『二白哥……』
解連環頂著三省的身分這麼多年,他平時都學著三省那種沒大沒小的稱呼,只有在我問到他的身分問題時,他眼底最深的沉靜才會突破一切的偽裝──我一直覺得他很累,畢竟他的外貌雖然跟三省長得有點神似,但是他們倆的個性卻是極端不同。
『你如果問解連環這個人過得好不好,』他看著我,嘴邊的笑容很無奈:『他過得生不如死……』他頓了一下,又開口:『但你如果是問我,問我這個真切生活在你們吳家裡的人,我會說這樣的日子不差,我有伙計、有營生、有兄弟、有父母……』他說到這裡往帳棚外看一下,問了吳邪的去向,我要他別擔心,有人看著已經被接到公路上了,他這才鬆了一口氣:『那我還有一個好玩的大姪子……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現在只差一個真相,找到這個真相之後,我這輩子就徹底夠了。』
解連環那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風雨歲月晃眼而過,在他要再次出發去找他所謂的真相之前,他拉拉我的袖子,問我:『哥,如果我發生任何的意外,你有找到我的屍體的話,可以把我帶回家嗎?』
我問他你這聲哥是喊二哥呢?還是二白哥?這說要回家,是要回哪個家?解家還是吳家?
他笑笑地,說吳家如果不嫌棄,就帶回吳家吧,最好把他跟我父親放得靠近一些:『五爺到底是比我爹疼我。』我說解叔要是地下有知,肯定會起屍來抽死他,他卻是淺笑一句:『他不敢,他知道他欠我多少。』
我拍拍他的肩膀,在他出發前跟他下了最後一盤棋,之後……就沒有之後了,解連環依照當年的布局,留下了吳三省的身影後自己離開了這個舞臺,我隱約知道他要去哪裡,但是父親當年的算計,沒有要我追下去的意思。後來我跟母親把這個事情說了一回,計劃著該讓吳三省這個人完全退出,並把臺面上的生意做個收拾,母親聽了之後沉默了一陣子,只說要我找個時間,把解連環的衣物收拾一下,送進祖墳裡。我問她這是另一個局嗎?母親搖搖頭,她說:『孩子都要有個家,他這樣一去,有個萬一,當鬼也不會餓著。』
於是,我懂了父親當年的話。
小邪來找我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事情已經這麼糟糕。
場景就像當年一樣,我站在這個孩子的面前,他看著我、我望著他。
「怎麼啦?忽然有空來找你二叔?」
我看著他才發現孩子長得真快,他已經跟齊羽當年一樣高了,我正要開口跟他說話,他卻先對我伸出他的右手:「二白哥,好久不見。這些日子麻煩你照顧了。」
我遲疑了一下,最後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小邪,這個話你要是敢跟你爹娘講,我立刻讓你躺進吳家的祖墳裡。」
然後他就笑了,那個笑容還是很天真,但是帶著一點苦澀,就跟個單純的孩子一樣,但他正在學著長大。
︿全文完﹀


1《麒麟與狼》中,吳三省在西王母城裡最後是被黑瞎子帶著走水路脫出,最後由吳二白接應。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