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30不見(end)


 30不見

張起靈很少跟人說過再見,應該說自他有記憶以來,他對於再見這類含有隱藏性約誓詞彙的認知,向來如同自己的名字一樣,是交由別人使用於自己身上的。然而今天這當下,他對黑瞎子說出這句話,並不是因為黑瞎子特別到他想對其做出約誓……而是張起靈走到現在,不管他身邊站的是什麼樣人,就算只是個路人,他也想說一聲回頭見,因為那一句主要是說給自己聽的。
如果一切還能回頭,但願我們還能相見。


所幸這個當口,察覺到這個異常現象的黑瞎子沒有開口多問,他只是看著手上的繃帶,又盯著張起靈淡淡笑著,默認眼前這一場弔詭的平靜,只說了句小心,便自己走入一片幽幽的黑暗之中。而被留下的,只站在原地靜靜地抬頭看去,眼前這巨大的青銅樹場景是多麼地熟悉,就與他夢中所見的極端相似,他搖搖頭,換上手套與攀登裝備,直接往樹上爬去。
青銅樹雖然高大,但枝枒錯落得整齊且繁密,攀爬起來並不費勁,張起靈快速地向上移動,不消多久黑瞎子留在原處當指標的礦燈已經成為一個小小的亮點。
向上攀登的張起靈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一切的指引只是讓他覺得走到這裡就會有所轉機,但是走到這裡之後,張起靈應該要去哪裡?他問了自己,很可惜沒有答案,只能繼續說服自己:繼續往上走,就像走在杭州的街頭、走回西泠印社的路上一樣。
他又向上攀爬了十來分鐘左右,張起靈選定一個比較粗大的枝枒讓自己停在上頭,向上再發射了一發照明彈。
不知不覺之中,張起靈已經爬得很高,周圍的棧道修建得比下方還要密集,這景色與其夢中所見越發吻合,趁著光明猶存,加緊腳步往上攀走,但越往上前進,青銅樹枝枒的交錯越是緊密,可以落腳的地方越來越少,但卻離周圍的棧道越來越近。張起靈忖著安全性,便打算慢慢地移動到棧道之上。
在移動的過程之中,張起靈發現這周圍有一半的地方曾經有過大規模的破壞,像是斷裂的青銅枝幹、坍塌的棧道與崩落的岩壁,但奇怪的是青銅樹另一邊的枝枒上卻還好好地掛著數十具已經風乾的屍體,這屍體有人也有猴子,他覺得有些奇怪,便先行繞去一看究竟。
石臉猴子的屍體引不起張起靈太多的興趣,倒是幾具人形屍體引起他非常大的興致與好奇,那穿著現代服裝的屍體,張起靈瞅了對方的耳朵幾眼,便沒多加理會,更上頭的一些古屍才是他的目標,那一具具的屍體整整齊齊地垂吊著,似乎經過了特殊的處理──這些處理不細看,大概都會覺得這不過是以前遺留下的死粽子,他甚至可以肯定,依憑吳邪與解子揚當時的認知,應該不會發現這些屍體的貓膩。
古屍們穿著古代外族的服飾,布料部分多已殘破不堪,但盔甲卻還完整地保留下來,而讓張起靈上心的,是這些屍體每個都帶著口枷,並以頭下腳上的方式被懸吊著,雙手被一種極細的金屬絲線綁著,他細細看過,這些口枷之上都有相當細緻的紋路,而且頭顱下垂的地方,都正對上青銅樹幹上本有的獸口紋路。
張起靈用小刀刮下紋路中的汙垢,在手指上抹開觀察後,眉頭便越皺越緊,只因從那紋路中刨出來的,不是別的,皆是乾涸後的血液,然血液本身呈現黑色,是中毒之後才會有的現象,他把屍體檢查過,屍體上沒有致命的外傷、只有口枷之上滿滿地沾染了血汙,他觀察了一下,心想這株青銅樹本身應該就是個巨大的引血器,只要把血祭的人餵上毒藥後,一個個吊掛上來,並把牲品身上的血液,慢慢地引出身體滴落到青銅樹上,那麼這些血液就會順著青銅樹上的紋路慢慢地匯集到某處。
張起靈研究著那口枷許久,發現每個口枷上有一個鏤空的地方,其中有一個小小的東西在裡邊晃著。屍體本身相當脆弱,自然經不起他施加於上的外力,一下子整個下顎連同口枷就讓他給取下,只見在口枷的內部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鈴鐺懸在那裡,這鈴鐺並沒有灌入松香,值得高興的是這一只因為血垢的關係,已發不出聲響。
不過這發現也夠讓他低罵一聲,因為除了這具屍體之外,樹上其他具屍體,都是這樣布置,張起靈不確定自己是否夠幸運到不會碰觸到其他還能作用的鈴鐺,但他可以確定,這裡的這些屍體的擺設,顯然是一個人為祭祀的布置,且說這些青銅鈴鐺在此,吳邪跟解子揚的遭遇就必須加上許多變數──比方說,他們言之鑿鑿所相信的一些會不會只是他們心神受到干擾後的幻覺呢?
他這麼想著,忽然傳來一聲槍響打亂他的思緒,他即刻築起所有的防備,卻發現整個圓井之中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的動靜:「瞎子?」他喊了一聲,試圖循著聲音的來處去找到黑瞎子的位置。
可他移動沒幾步,黑瞎子卻喝了一句要他別靠近,然後才說:「我沒事,」那聲音有點飄忽,「猴子擋路罷了。」
「你……」
張起靈四下張望了好些,但周圍一片黑暗,除了最下方的小光點之外他看不見黑瞎子在哪裡,只得就自己的發現提醒對方幾聲盡量不要見血,而黑瞎子含糊應了一聲之後,便沒有回應。
張起靈小心翼翼繞過這些屍體之後,發現再往上走一些,好像有些奇特的東西,便加速往上爬了一段,在探照燈的照明之下,他發現這株青銅樹也快讓自己給爬到頂端,在上頭有個半毀的祭壇,祭壇周圍刻有奇怪的人像,他本想直接爬上祭壇一探究竟的,但一晃眼的瞬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在他的眼前、那石壁之上、那毀損的棧道邊,有處毀損與崩塌嚴重的地方,張起靈盯著那地方愣了好些時候,他確定,眼前這景象與他在夢中所見一模一樣,他就是站在那個位置之上,看見解子揚沉默在亂石堆中。
是這裡嗎?
吳邪的欲言又止、解子揚的避而不談……那一個傷疤、那一個自己與解子揚相像的證據、那一個他相信找到了自己就會得到安歇的終局就在這裡嗎?
張起靈覺得心裡有一種名為興奮的情緒在騷動著,他倉促地固定好安全繩索,俐落地從青銅樹上跳到棧道之上,受損的棧道自然承受不住他帶來的衝力,應聲斷裂,他卻也不慌,扯著繩子兩三步就蹭到其他的位置待著。
穩妥後便再順著岩石堆往下爬了些,落在一處小平臺之上,他看著眼前的落石堆,卻萌生一種叛逆的情緒,或者說近鄉情怯更為接近──他想要證明他所猜測的一切其實都是虛假,這裡空無一物,不過是場無稽的鬧劇,於是他翻出一把折疊剷,毫不猶豫地翻挖著這堆落石。
他現在是這樣告訴自己,他希望把這裡挖開之後沒有發現任何的東西,然後把這裡的一切歸咎於六角銅鈴的影響,就像拒絕認屍的家屬卻願意選擇把失蹤當成死亡一樣,他想牽強地幫吳邪捏造一個上香的靈堂,在自己的心裡畫上曖昧的句點,但是不想踏實地面對一切。
但上天卻像是憐憫他長期以來飽受記憶的曖昧所苦一樣,他很快地在落石堆中發現了一具白骨,張起靈覺得心有不甘,又繼續往石堆的內部翻挖,最後,他就站在原處,看著兩具白骨,還有一個落在白骨旁的青銅鈴鐺,他覺得自己遭受了場沉默的嘲謔,特別是他在亂石堆中找到解子揚那張模糊不清的證件時……
就這樣簡單的兩具骨骸一個鈴鐺,所有的事情卻在張起靈的腦子裡如滾沸的開水一般全數翻騰而起,眼前的這兩個存在都是解子揚、是前不久跟他在新月飯店裡說話的解子揚……這些代表了什麼?這些代表了他方才確實是接收到了這個空間裡殘留的意識。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吳邪與解子揚曾經站在這裡,重複了兩回的死別卻在離開這裡之後又持續了一場生離,這場生離夾著死別的衝擊,醞釀成吳邪心裡的瘡疤,也就是這一個瘡疤,進而形成了吳邪詢問自己的基底之一,只是吳邪給自己跟解子揚畫了一個圈子,那個圈子是他們旁人無法涉足的區域,慢慢地形成一罈老醋,只稍一滴,佐在吳邪日後那些他知道的生活中,便嗆出了不可言說的氣味……
自我推論與現實的差距就在這裡浮上檯面,即便這兩樣的結果是相同,但其帶給心理的衝擊卻非常的不同,自我推論之中帶著幾分的曖昧、帶著幾分已經的優化或者劣化,其對於心理的影響是人為的,就好比一種醞釀的過程,需要一些些的加工。
可是現實卻不然,它總蠻橫地忽略人類內心的運作、人們妄圖加諸於上的修飾跟緩和,一點寬慰性與可能性的空間都沒有──張起靈可以承受經由夢境醞釀的哀悼,但是他不想承認吳邪真的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他更不想吳邪因此去討論人的本我與生死的事情、他不想他本以為牽強的一切其實都是現實、他真的不想知道,吳邪究竟帶著怎麼樣的眼神來看自己,這些他之前一直想明白的,現在他一點也不想知道了……但是他現在全部都知道了。
張起靈本以為自己找到的該是一個衣冠塚,卻沒有想到這裡擺著一具棺木,吳邪靜靜地從樹顛之上爬下,慢慢地爬進棺木之中,然後他看著張起靈的眼神中帶著點苦澀──

你所察覺的那不是優越也不是同情,而是我最深層的恐懼。
我帶著這份恐懼來到你的面前,張起靈,對於我卑微的提問,你怎麼說?

此刻的張起靈發覺自己無法去完成捻香致意的行為,因為他現在徹底不能明白吳邪所做的這一切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吳邪為什麼要引著自己來這裡?
吳邪為什麼要留下那些訊息?
為什麼吳邪要兜著圈子留下這麼多難以理解的謎?
難道這一切,吳邪只是想跟自己說,他也帶著一樣的謎、他也可以理解自己找不到在這個世界立足的徬徨嗎?
吳邪……或者說是齊羽,你到底……想要我知道你什麼?
我能對你說些什麼?

張起靈覺得有點頹然,兀自癱坐在地上,他把自己的臉埋到雙手之中,焦躁的感覺爬滿了他的腦袋,他現在還不放棄想要去整理出吳邪的完整動機──不管怎麼樣,張起靈現在確定的事情只有:自己跟吳邪之間的空白太多,但是他找不回來任何可以拼接的碎片……或者精確一點來說,他找到了很多很多的片段,可是這些片段卻是告訴張起靈他早先時候的認知全是一場極大的謬誤,又或者,這一切並沒有錯,只是自己打從一開始的思考方向就錯了呢?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取代頹然而生的是一股不甘心。
他並不會刻意去言說自己是一個沒有好勝心的人,相反的,他樂於承認自己在某些領域之內要求絕對的上位,比方說他與吳邪之間,張起靈覺得吳邪是一種靜態的對照、一個恆定的燈塔、一個他不需要去追尋卻能永恆引領著自己前往休息港灣的光芒。
但顯然地,所有的現實都指出了他長久以來的認知完全是場自我感覺良好的誤會,他心甘情願地把吳邪的姿態停留在吳邪經營給自己的片段,然而實際上,吳邪是動態的、吳邪會成長,他有自己的心思與計算──張起靈自忖自己可能太有恃吳邪對自己的善意,進而忽略了在時光的推動之下,這些善意的變形。
所以,自己要輸得一敗塗地了嗎?
這場棋局,吳邪一手支著自己的下巴,一手敲著棋面,彷彿在說:你就認輸吧!
但是張起靈不想,他還在思索著,如先前所說,他在本質上是一個樂觀的人,所以他不想放棄……就算他在這裡無計可施,他依然想找到下一個前進的目標。
正當他還沉在自己的思緒中時,忽地有人輕拍著他的肩,張起靈頓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菸,想也沒想就接過,才剛咬上,對方就遞了火過來。
張起靈也是會抽菸的,特別是在他覺得焦躁的時候,他並不排斥尼古丁這類有助思考的東西,他想著現在站在自己邊上的人該是黑瞎子,那個總站在離自己不遠也不近的地方的傢伙,便抽了口菸,倉促地收妥了情緒,才開口淡淡地問:「你那裡結束了?」
「不,正要開始。」
「……」
張起靈原以為在自己旁邊的人是黑瞎子,可是這聲音顯然不屬於對方,他驀地抬起頭,只覺得自己的腦袋裡一片空白,愣了很久很久,才在自己的腦中找到一個名字來與眼前這張笑臉相互呼應──吳邪,已經死了六年的吳邪。
「你終於來找我了。」
吳邪看著他愣住的表情,滿意地笑了笑,似乎張起靈臉上的驚愕是他期待已久的東西,他給自己點了一根菸來抽,不特別理會張起靈眼中的錯愕,只是貪婪地抽著嘴裡的菸,幽幽地吐了白煙出來後,笑說:「活著真好。」
吳邪笑了笑,先伸了一個懶腰,才淡淡地說:「在這種情況下見面感覺不太好,但,我回來了。」他轉頭去把張起靈上下打量了很久,問:「這些日子,你過得還好嗎?」
吳邪的笑容一如張起靈記憶中一樣溫暖,對方一如從前,總在久別相逢之後關心自己的生活,但是相對吳邪這樣如舊的談笑,張起靈只能繼續愣在原處,他對於吳邪的出現第一個反應是自己是否在某個時候受到了六角銅鈴的影響,便下意識地拿起隨身的小刀子要往大腿戳下去讓自己維持清醒,可是他刀子剛起,吳邪嚇得把手上的菸丟了,趕忙衝上前抓住他的手,嚷道:「行行好,這麼久不見,不待這樣吧!」
「……」
張起靈看著自己的手,手腕上傳來對方真實的溫度,那溫度跟觸感分明是真實的,卻讓他覺得非常荒謬。但是他很快地就明白了,他先瞅了眼邊上那兩具白骨、又看著眼前的青銅樹,隨即甩開對方的手,握起自己的烏金古刀:「物質化的產物?」他盯著對方:「吳邪已經死了,你算是誰?」
「這個問題很好,但這得看你腦子裡想我是誰了。」吳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種笑容張起靈覺得有點熟悉但又有些陌生,但對方卻是擺擺手,接著說:「把刀子放下來先,我知道你現在想問什麼,小爺我人品比你好,該跟你說的都會講,你刀子這樣舉著我會怕。」
「我直接開始說囉!」吳邪往前走了一些,雖然嘴上說著畏懼,但他全然無視著張起靈外顯的情緒與戒備,只單純地做著自己想要表述的事情,他指著青銅樹,淡淡地開口:「老癢那傢伙第一次跟我說物質化的概念時,我本來是不相信的。可是我後來沒有其他辦法,才決定賭這麼一把。你知道有一句話叫我思故我在嗎?這就是青銅樹物質化的概念,只要你潛意識裡認為的、相信的,那些東西在這個地方就會真的存在並且被實現,不過這種力量必須靠引導才可以被使用。」
吳邪轉頭看著張起靈,把對方的眼神收入眼中:「你接受到了我的暗示選擇來到這裡,」他說著,指著自己:「我,就是被你的潛意識物質化出來的存在……」他接著嘆了很長很長的一口氣,讓沉默在兩人之中蔓延了很久,才說:「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來這裡,就可以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
「你……」
張起靈看著吳邪嘴角淺淺的笑意,自己思索了一番,然後一股憤怒的感覺沒來由地攀上心口,他握緊刀子在手上轉了一圈:「所以你留下的那些東西,目的就只是要引我來這裡把你復活?」
「哪這麼噁心,死了就死了,這種逆天的事情我不想嘗試太多回,」吳邪搖搖頭,但語氣一轉,帶著幾分的涼意:「但我想說,張起靈,有的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是不明白嗎?」
「你引我到這裡讓你復活,到底是想讓我明白什麼?」
吳邪低嚷了幾聲我就知道後,才重新抬頭看著張起靈的雙眼,緩道:「我一直知道很多事情抓著你問絕對不會有結果、因為我一直知道你從來不理會除了你記憶之外的東西……」
吳邪的嘴角扯出一抹苦苦的笑:「所以我只好自己來找答案、來賭這麼一把、來賭我死了之後你到底明不明白這一切!」
「我不知道你要賭的是什麼,但我只知道吳邪在六年前死於一場意外……」
張起靈想了一下,忽然覺得事情非常愚蠢,但同時他也覺得自己的記憶裡似乎有些東西正在蠢蠢欲動,正在翻騰著,他看著眼前的人,重新舉起手上的刀子:「我現在只想知道,這些事情,是吳邪做的,還是另一個人做的?」他頓了會兒,又開口:「你到底是誰?」
「我說過了,這問題要問你自己,你腦子裡想的是誰、你覺得你可以從誰的身上找到答案,我就是誰。」吳邪聳聳肩,看著張起靈握著烏金古刀朝自己逼近,只能無奈地搖搖頭:「一樣的事情你就別做兩次了,我知道我不是人,從這裡出去沒什麼好結果,這我自己處理就好你別過來。」
張起靈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吳邪對自己笑了笑:「我很高興你還是想我的,不管怎麼樣,我想已經夠了。」他說完這一句,身子便往後一退,人便消失在張起靈的視線中。
那一瞬間張起靈想也沒多想,立刻衝過去,伸手往下一撈,咬牙忍住一個成年男性下落時所帶來的衝力,吼道:「你做什麼?」
「你這樣子真少見。」
吳邪的左手讓張起靈抓著,吃力地閃過對方要伸過來拉自己的另一隻手,右手卻抓著石壁企圖緩去對方的負擔,笑說:「我所做的這一切就跟你一樣,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你會發現我嗎?你發現的,是我嗎?」
「你……」
張起靈看著吳邪,說實話,他不覺得眼前這個傢伙是他所認識的吳邪,可如果物質化的引導真的是腦中所想的,那麼他確實是認為來到這裡就會得到一切他想知道的答案、那麼眼前的吳邪就算不是他所認知的吳邪,也是一個可以代表事實真相的吳邪……
「上來,把事情講清楚。」
他又喊了一聲,甩開刀子,要空出另一隻手把對方扯上來,可是他沒想到,吳邪卻先主動抓住自己的手,他本要順勢將人拉起,但對方卻早在他施力之前,把自己的身子往上撐,那一瞬非常短暫,但是張起靈確實地感覺有某些東西碰了自己的嘴脣一下。
「張起靈,我跟他都是這樣看你的……」
吳邪悵然一笑,嘴角勾著很微弱的嘆息與不甘,「但你可不可以正面回答我,在你眼中,我是齊羽,還是吳邪?
張起靈聞言一愣,傻傻地看著吳邪,他覺得有某些明確的東西在自己的腦海裡被勾勒出來,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事,有點泛黃,他想起在那個故事之中的幾個人,其中有一個人總是對自己擺出溫和的笑臉,他想起自己跟這個人之間的一些小故事,只可惜他還沒來得及想全,只看見吳邪對自己笑著,然後手上傳來一陣關節脫臼的疼痛感。
「張起靈,我一直相信,等我再看到你的那一天,你會找回你所有的記憶。」
吳邪的聲音淡淡地響在耳邊,張起靈這時候卻只能看著對方輕輕鬆鬆地掙脫了自己的鉗制,而對方的面容也逐漸被黑暗吞沒,接著他聽見了好幾聲重物掉落與撞擊的聲響,隨著那些聲音,諸多的片段混著細碎的生痕一股腦地灌入他的腦中……他到這一刻完全明白吳邪當年在這裡的感覺了,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混著幾分不可抗拒的背叛。
「齊……」
張起靈啞啞地開口,他望著這一片的黑暗,確定了剛剛那張臉孔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誰、也明白了鋪排這一切行為的主使究竟是誰。
他低頭看著,卻只瞧見滄桑抱著茫然站在下方衝著自己微笑,茫然那個孩子,懷裡抱著一個鐵盒子,滄桑替他開口說:『別哭喪著臉了,你這幾十年要找的東西全都回來了不是?』
是啊!都回來了,他的記憶連同那遺失了四十多年的生痕,全都回來了。
他認為的一切,都在這裡找到了答案。
可是張起靈在原處愣了許久,他在心裡看著自己的理性,最後決定相信自己那小小的義無反顧,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吐了一個名字:「吳邪……」他遲疑了很久,又說:「你回來。」
然後,張起靈就覺得自己很想哭。
實際上,他也縮在那平臺上泣不成聲,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而哭,他只可以確定,那感覺並不能名為哀傷、他只知道自己現在跟吳邪完全一樣,太過妄圖於某事,而將自己逼入絕對愚蠢的領地──即便他現在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了自己跟這個世界的連繫,可是張起靈知道,他自己已永恆地失去了一些安寧,除非他再次失憶。

火車之上,張起靈斜斜地靠在窗邊,黑瞎子就坐在他的邊上輕輕地哼著歌,火車中的氣味並不好聞,但隱約的墓土味,卻讓張起靈覺得異常的安心。
火車駛過一片草原,張起靈並不知道那是哪,只覺得那一望無際的一片青綠看來使人極為舒坦。他忍不住瞇起雙眼貪看,心裡默默覺得這一趟路程來得不算白費,甚至可以說戰果豐碩。畢竟那些他想知道跟他不想知道的,他現在全部了然於心。
只是覺得有些好笑,原來自己苦苦追尋了這麼多年的事情,居然是用這麼光怪陸離且諷刺的方式結束,某個程度來說,這嘲諷也能放在自己與吳邪間的鴻溝之上。
其實吳邪的問題還有他的不解,在許多年前只要他們相互伸個手就可以完全消弭,可是那樣小的距離,在時間流動之後,實際上存在他與吳邪之間竟然是這麼遙遠。
不過張起靈他對此其實沒有什麼懊悔,因為他非常確定,這樣的事情,不管重來幾次,都會走上一樣的結果,不會有任何的意外。
「瞎子,」張起靈閉上眼,喊了鄰座的人一聲,對方輕哼表示關注力的投射,他滿意地點點頭,便說:「我想回杭州一趟。」
黑瞎子笑了下,問:「怎麼著,想小三爺了?」
「嗯,我很想他。」他似乎覺得有點不精確,又說了一回:「我很想吳邪。」
「這我不懷疑……」黑瞎子瞅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遲疑了一下子,遂伸手把他的連帽外套的帽子拉起來,蓋住他大半的面孔,然後別開自己的目光,淡淡說聲:「人多,這樣不好看。」

---------------------------行跡之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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