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25行路之二


25行路之二

隔日一早,一行人連同裝備,前後共由六輛車子組成一個規模不算小的車隊往秦嶺山脈駛去,然如大夫跟導遊在眾人出發時所說的:『只管當成郊遊吧!沒人會攔的。』車行一路順暢,憑著一張貼在前頭的通行證,管制的路段也毫無障礙地長驅直入。
一連翻了幾個山頭,車子行駛在蜿蜒的路上,側眼看去,秦嶺綿亙的山勢如龍,多少萬戶侯皆選擇安眠於此,只要憑著點風水知識隨意打量,都能揀出幾塊上好的風水寶地,也不怪秦嶺這一帶向來是淘沙倒斗的一級戰區。

張起靈與黑瞎子,兩人既身為專業的盜墓賊,自然是對秦嶺毫不陌生,負責駕車的黑瞎子對於這裡蜿蜒的山路給駕駛技術的挑戰毫不在意,放著輕快的西洋老歌,一手夾著菸架在車門上,另一手漫不經心地握著方向盤,而身為乘客的,嘴裡含著個糖球,也沒暈車的情況。
這輛車子裡就裝載著一些下地裝備與潛水用具,由於目的地的不同,車裡也就他們兩人而已,是以黑瞎子毫不迴避地開口:
「解子揚一共進入秦嶺兩次,第一次他跟他的老表去,第二次才是跟小三爺一起。他留給我的資料主要以第二次的行動為多,也就是你想知道的──小三爺自己走過的那些路。」黑瞎子抬起左手往前面的山區一指:「那兩個小少爺很可愛,當年翻過了蛇頭山,傻傻地從國家公園的景區開始走,我第一回來秦嶺,順著走了不少冤枉路,現在公路往裡頭開了些,咱不用這麼累,多的是小徑可以走。」
正在打量色的張起靈愣了一下子,這才意識到黑瞎子原來在跟自己討論入山行動的事情,緩緩坐直身子,從包裡拿出一小本筆記本,翻看幾頁,對照四周的景色,這方開口:「當年他們翻過蛇頭山之後在一個山村問路,大概是在這個地方……」他指著兩人座位中間的平板電腦上的一個點(黑瞎子拿來當地圖上的用具):「由這裡向西走七天,入天門山。」
「然後就會碰上一條夾子溝,在這條夾子溝裡有過陰兵借道的傳說。咱們可愛的小三爺跟解家的小少爺就在那條溝裡找到修建地宮的採石道,從那裡一路進到華胥古國遺存地之中……」黑瞎子勾起嘴角,空出的右手本要去搶張起靈手上的筆記本,可對方握得死緊,試了幾回也就作罷,改口笑道:「你是要說咱路線偏了是不?」
「……」
「省心些,小三爺當年還不是給解子揚拎著走的?他的路線不會比我這裡清楚。」他抽了一口菸,醞釀了一下把煙吹出窗外:「他們當年落腳的村子早幾年以前因為傳染病的關係,整個村子的人都遷光,早沒了。」握著方向盤過了一個髮夾彎,張起靈一個沒反應過來,硬生生地朝窗子撞了一下,黑瞎子也僅是陪笑幾聲失手,又道:「至於夾子溝,我之前搭過四老爺子下頭的順風車走過那路,那也因為坍方太嚴重的關係,根本過不去,不過那次也不算沒收穫,在附近的山頭上找到另一個小墳,算是有些油水可撈的。」
張起靈蹙眉,黑瞎子所說的這些資訊在他要前往這裡的時候對方絲毫沒有提起,當然了,他自己也沒有過問,本來張起靈是這麼想的,如果黑瞎子不透露任何的訊息,那麼自己了不起就在這山區裡與對方分道而行便是,然聽黑瞎子的語氣,他轉過念頭,問:「這次你打算走哪裡?」
「喔,終於有跟我搭伙的概念了嗎?」黑瞎子笑著說若是張起靈對自己提出質疑或是沉默以對,他會考慮停車並把人丟下,所幸他並不用這麼做。
「根據解子揚留下來的資料,跟我自己探的路,進出秦嶺至少有四條路線,如果以許願神樹為中心點來說,第一條是他跟他老表走的,是由許願神樹的上方往下走,第二條是他跟小三爺經由夾子溝下降入黃泉瀑布後進入,算是從許願神樹的底部進去。第一條資訊不足,我這幾年一直沒找到路,第二條如我所說的,路已經壞了。」黑瞎子抽了一口菸,又道:「我們這次走的路,是第三條,也就是解子揚帶著小三爺出來所走的路,不過他自己對他們怎麼走出來的事情記得不是很清楚,只有一些零星的筆記……」
「等一下,」張起靈出聲打斷黑瞎子,遲疑著開口:「這是吳邪的筆記,上面也零星地記了點他跟解子揚進出秦嶺的事情,」他從筆記本裡拿出一小張複印的紙,「吳邪當時自許願神樹上跌入水中後,是被間歇性的山洪沖出來,後來才在竹筏上被……」他說到這裡,忽然愣了一下,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黑瞎子。
「如果解子揚沒有騙人的話,」黑瞎子點點頭,「小三爺並不是被水沖出來的,是給解子揚帶出來的,那場間歇性的山洪只把他帶到地宮外圍的部分。是他的好兄弟順著地下水路硬把他給扛出來,丟在竹上,再放流在溪面,這才讓山民發現他。」
「我們的目的地是吳邪被救起的那個村子?」
「是不是那個村子我不確定,」黑瞎子搖搖頭,指著地圖上的一點:「我們今晚會在這個小村子過夜,然後順著這條溪谷往上切,這邊還有另一個小村子。那是他們的目的地,他們大概會在那裡待上三個月,這三個月內他們所在的據點就是我們的後援,而我們兩個就順著這條溪往上走,」黑瞎子指尖所駐留的地方,距離張起靈一開始所指示的山村與夾子溝並不遠,繼續說道:「解子揚對自己怎麼出來的記憶有點零散,但我比對之後,他應該是在這一帶把吳邪放上竹筏的,我們順著這條溪往上頭找,應該可以找到他們出來時所走的水路。
張起靈聽黑瞎子所說,看著地圖與對方又討論了一些。但很快地他在腦中盤著的資訊,交結出一個他覺得相當不對勁的地方:他原本單純地以為,吳邪與解子揚之間在秦嶺的行動之中可能發生了誤會與爭執,致使兩人不歡而散,或者解子揚與吳邪其中一人陷對方於不義之中──至少在吳邪的口述經驗,與其留在筆記中的訊息傳達出來的訊息都讓張起靈覺得,吳邪每回看了解子揚的照片之後,情緒都會有所起伏,是因為吳邪可能站在加害者的位置上,是以其希望等回解子揚或是謀求某些補足內心愧疚的機會。
但假如情況真這麼簡單,身為被害者的解子揚為什麼要用如此迴避的方式帶出吳邪?
張起靈又想起自己去找解子揚詢問這件事情的時候,解子揚淡然追憶的目光裡,帶著幾分的逃避,那眼神真要說來,也是屬於加害者的歉疚,但是……一個地方兩個人,總不可能兩個人都是加害者。
他想了想,決定重新釐清自己為什麼要在這個地方的原因,再去忖度吳邪與解子揚之間的關係。
事情的開端很簡單,他忘了吳邪的死亡,這是第一步。接著,他按下了給吳邪的電話,意外就從這通電話開始,本來應該空號的電話號碼,轉接到了胖子的手上,胖子給了他吳邪的口信與遺物。
然而,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意外──也就是黑瞎子這個人。
黑瞎子一共帶給自己額外的兩條訊息:一則是自己在二次失憶前所留下的一切資訊,另一則則是二十年前拍攝於格爾木療養院前的照片與病歷表。
這其中可分為吳邪有意識要留給自己的──鐵盒子;吳邪沒有預料到的──自己舊家的資料,黑瞎子找出來的病歷表,最後才是吳邪自己決定把它設成未知數的──療養院前的照片。
那麼這三類東西又有如何的關係呢?
張起靈重新假想,如果他自己沒有遇見黑瞎子這個意外,單純地收下吳邪給自己的盒子的話,那麼他會有什麼想法?
單看那鐵盒子裡的物件,雖然其中有很多使人疑惑的紀錄,但張起靈覺得自己只會感受吳邪與自己的生命交疊的部分有多長,他可能做的事情,就是走到吳邪的墳前,抱著那一只鐵盒子輕聲地說:『謝謝你陪我走過這段路,吳邪,我很想你。』
然而事情加入了黑瞎子所帶來的訊息後,一切的一切變得可疑而不可信。這裡也說明了人性的一個特點,再怎麼交好的朋友,如果對方的人生經驗追憶裡,少了與自己有關的部分……除非這個人是偉人,不然是不會有人想去攪和的。
張起靈在黑瞎子所帶來的資訊裡,開始思忖了吳邪與齊羽的關係,畢竟在張起靈有限的記憶片段裡,齊羽是一個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人,於是連帶著,吳邪所留下來的一切都變得疑點重重,這些疑點不是建立事件,而是建立在個人心態之上……
張起靈,你怎麼看我?──這是吳邪對張起靈的提問。
吳邪,你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與心態問我這些?
又是帶著怎麼樣的心情把這些東西留給我?──這是張起靈對吳邪的提問。
張起靈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不是且戰且走,他之所以想走過吳邪所走過的路,只不過是因為吳邪用死亡當作逃避質問的鴻溝,如果張起靈想要找到這個立場與心態,他必須先設法理解吳邪這個人,而為了理解吳邪,他想起自己與吳邪沒有交集對方又耿耿於懷的段落──解子揚──他現在在這裡的原因。
然而要理解吳邪的行動思想基礎為何,自己並不能單純地站在吳邪的角度,張起靈覺得自己必須有著某部分的抽離先還原了部分的事情之後,才有辦法進一步進行單體的分析。
比方說現在,這兩個加害者同時出現卻沒有受害者的局面之中,必然隱藏著一個消失的斷層或是一個被模糊掉的受害者,這一個未知,應該就是造成了吳邪在諸多日子裡情緒躁動的原因,照理說,這個環節,張起靈應該是要自己去發現的,但是經過了思緒的整頓之後,張起靈的理性暫時把茫然與滄桑還有列車長全部趕到一個小小的房間裡關禁閉。
他決定開口詢問:「你知道解子揚跟吳邪,在秦嶺裡頭發生了什麼事嗎?」他盯著黑瞎子,仔細地觀察著對方每一處細小的動靜,或是皺眉或是沉默,他都不想錯過。
「以吳家跟解家的家底,他們兩個不會單純為了錢財而去下地,更不可能因為分贓而產生爭執。」
「你想問什麼?」
「吳邪他……」
張起靈本非是個欲言又止的人,但在他意識自己將要進行「論述吳邪過往行事」的這個事情的當頭,他沉默了。
驚喜與驚恐在這當頭同時找上了他。
眼前的情況使他覺得自己跟黑瞎子像是時代更迭之後的替補者,他忖度自己現在所想的問題──為什麼這兩人要去秦嶺?
這問題他覺得吳邪當年肯定懷疑過,依照事情所發生的時間點,張起靈認為吳邪在那時候還不是一個會不要命地往險地去的人,肯定是有某一個因素──就像自己為了理解吳邪的心態與立場一樣。
關於秦嶺的資料,張起靈與黑瞎子各把持著一部分,如果資訊沒有意外,吳邪當年與自己相同的,是由把持著更多資訊的解子揚帶領著前進,那麼由自己需要的角度來說,自己確確實實地正走在吳邪當年走過的路上,而且連同行者也相同地,由黑瞎子──也就是繼承了解子揚資訊的人──所帶領。
也就是說,時過境遷之後,他們是另一組的吳邪與解子揚。
「吳邪他,」張起靈穩過心神,開口道:「非常介意自己跟解子揚在秦嶺之中所發生的事情,不過他沒有完整提起過。」
黑瞎子原本上勾的嘴角,在聽聞張起靈的發言後,瞬時僵住,或許他也是發覺自己跟對方之於解子揚與吳邪的替代關係,於是他選擇了沉默。張起靈也察覺到這一點,並沒有馬上開口追問,隔了很久之後,才輕聲問:「許願神樹的事情,你還知道多少?」
但是黑瞎子沒有回答,回給張起靈他看慣的微笑。
直到他們抵達村子的住宿點,兩人都沒再說過話。
晚飯之後,張起靈早早躺在床鋪之上,不過他並沒有睡去只是闔目休息,他側耳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響,輕輕的腳步聲晃進房中,料想是黑瞎子回房,他本不在意,卻發現黑瞎子的腳步挪移到自己床邊之後就沒有動靜。
「要說了?」張起靈起身,淡定無波的眼神就看著正在自己床邊的黑瞎子。
「嗯,我覺得把這事情說開還是比較妥當。」黑瞎子側身坐在張起靈的床上,一手伸到口袋本想摸出根菸來抽,不過最後卻只兩手交握,支在自己的下巴。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必須再次告訴你,許願神樹物質化的力量是確實存在的。我無法跟你解釋為什麼會存在,就像你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失憶還有長生不老一樣,我的經歷跟我獲得的資訊只能告訴你這個力量運作的規則。」
張起靈看著黑瞎子的背影,決定翻身下床走到對方的床邊坐下與之對望,這畫面像場質問,卻又像一場告解,奇妙的是不管質問或者告解,其互動的雙方都不是黑瞎子跟張起靈。
厙國的許願神樹,其形象如你所知,其實是偏向柱這種祭器,厙國人是透過血祭的方式來向天請願。而請願的實現,以心理學的層面,他是透過許願者潛意識的相信,來實現一切。以解子揚的經驗來說,他曾經受困在秦嶺中長達三個月,這三個月裡他並沒有糧食短缺的情況,因為他的潛意識裡一直沒有注意到糧食不足的情況。也就是說只要許願者本身對於某種事物存有根本與絕對的信任……若換成宗教的說法講,那就是願力的一種,只要你相信,那麼它就會存在。不過這種力量的可怕之處你應該曉得吧?」
「人類的自我想像?」
黑瞎子點點頭:「沒錯,除非是受過長期訓練或是意志力夠堅強的人,普通人很容易受到環境的影響,產生恐懼,尤其是在宮這種黑暗的環境之中,」他摸出解子揚的銅鈴耳環:「我不知道那裡有沒有這玩意,但我自己是認為,小三爺他們所遇到的燭九陰的攻擊,應該是因為他們管不住自己的腦子,才物質化出這麼可怕的東西。」黑瞎子說到這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起靈很少看見黑瞎子的臉上出現任何跟凝重有關的情緒,然而對方現在微蹙的眉頭,還有輕抿的嘴脣,都說明了前方所言不過是一種鋪陳。
「如果解子揚沒有開惡劣玩笑的習慣的話,他應該在十幾二十年前,也就是他第一次跟他的老表去秦嶺的時候,就死在裡面了。」他望向張起靈:「但是如你所知,解子揚後來與小三爺再次去過秦嶺,而且他現在還活著。」
「……」
張起靈一時間愣坐在床鋪之上,他覺得有些事情越發不能理解,卻又好似有跡可循。
倘若解子揚二十年前就死在秦嶺之中,那麼他又是如何與吳邪再次前往秦嶺又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呢?難道就是這樣的關鍵,導致吳邪多次的情緒不穩?可是這樣的關鍵與自己與吳邪之間又有什麼關連?──確實是如此的,打從一開始便沒有切確的證據說明這些事情有關連,是張起靈自己先入為主地在眾多重複的片段之中翻挖自己錯過的片段,對他來說,這趟行動有點像是朝聖,他所把持著的關於吳邪的資訊像是一塊缺了角的拼圖,所有的訊息都告訴他,在秦嶺這裡有一塊拼圖,所以他走過來了……可是沒有人可以跟他保證,這塊拼圖,就是他所欠缺的那一塊,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義無反顧的相信。
他覺得只要去了秦嶺,就可以知道一切。
雖然他的理性跟諸多的現實已經明白地告知他,這麼做的徒然率有多高,張起靈依然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所以,管好你的腦子,進了秦嶺,萬事小心。」黑瞎子說完就站起身來,要往浴室的方向走去,張起靈給他的動作拉回了最近的現實,他還不及釐清自己的思緒,已挺身站起,匆匆抓住黑瞎子的手。
「瞎子,你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要去秦嶺?」
「……」
黑瞎子這回愣著站在原處,他盯著自己的手腕,無奈地苦笑一番,緩緩拿開對方的箝制,他沒有正面地回答張起靈的問題,只是淡淡地,那態度就像張起靈的義無反顧一樣:「找到許願神樹之後,我們就分開行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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