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行路之一
兩人到了西安市區已是隔日的清晨,一出車站,停在路旁的廂型車裡立刻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這人先是看著張起靈猶豫了幾分,遂挪了視線對上站在前方的黑瞎子咧嘴一笑:「黑爺,東西都辦齊了,人給導遊帶著,咱這就去與他們會合?」
黑瞎子點點頭:「入山的事情呢?」
「妥當了,那村子忒偏僻,要什麼沒什麼,所以一點小東西就可把村支書跟村長給弄得服貼。」這小伙子從口袋裡摸出菸來,遞給兩人:「再說黑爺您這線也牽得好,他們哪裡不樂意?」
「好說。」黑瞎子不假思索地接過去,張起靈沉默一會兒,還是搖頭。
車子一路由市區往郊區前進,負責替三人開車的司機是個回民,因為普通話講得並不好,簡單幾句招呼之後就維持著沉默。可那小伙子卻能喋喋不休地說上好陣子,氣氛倒也熱絡,閒談之中,他忍不住對張起靈這個沉默又陌生的乘客產生理所當然的好奇,卻也識趣地曉得要先向黑瞎子發出訊息:「黑爺,我第一次看見你有這麼安靜的朋友,一頓飯能吃得一聲不吭的。給介紹介紹吧?看是哪條路上的少年英雄,請他日後關照關照我咧。」
「關照?」黑瞎子大笑:「領域不同,讓這小子關照到可不是什麼好事。」
小伙子的眼角餘光悄悄飄向張起靈,見對方聽聞自己的發言後,雖然繼續維持著一開車就保持著的──拉上運動外套的帽子,雙手環胸靠在玻璃上的動作,可眼神已經朝自己飄過來,顯然是注意力已被挑起,笑嚷著一句這哪的話,便轉過大半個身子,朝張起靈伸出手:「我主要搞藥品業務的,他們都叫我大夫。小哥您貴姓?怎麼稱呼來著?」
「弓長張……」張起靈看著那隻朝自己伸出來的手,視線頓時模糊。
記憶的片段像失控的孩子,不管張起靈有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便蠻橫地站到他的跟前,並在其腦中大肆狂歡。這感覺雖然不舒服,卻也無可避免,這也就是為什麼那麼多失去了記憶片段的人,會想四處走走的緣故:被埋在大腦中的細瑣小事就像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拼圖,失去記憶卻又執著著要找回過去的人,就必須在這個世界裡帶著不確定的焦躁去尋找,並挖掘出埋在自己大腦中的片段,然後去感受重新找回片段記憶的衝擊感……
『嘿,我叫吳邪,這路上多關照了。』
小小的廂型車裡塞了五個人,二十五歲的青年對著另一個看來是二十三歲左右的青年伸出手,笑得天真燦爛。
「張起靈。」
他伸出自己的手,用力地握上對方主動的善意。
這個叫大夫的小伙子在整個故事裡所占的比例很小,但是念在他的一個小動作勾引了張起靈回憶,而張起靈在自己往後的人生裡,偶然也會想起這號人物,所以我們還是禮貌性地介紹一下他。
大夫是他的綽號,其意義如同「黑瞎子」、「啞巴張」這樣的存在,他是一個從偏鄉出來的毛頭小子,一如所有離鄉的人一樣,抱持著對未來的憧憬,他十四歲那年就跟著幾個表哥到城裡來混日子。
五光十色的新地方理所當然比他那只有荒田瘦雞的老家來得吸引人,不過城市卻是依賴著吃食他這類偏鄉遊子的夢想藉以存活,他看著他的表哥們一個一個被吃乾抹淨,輪到自己的時候──他之所以現在可以出現在大家的面前,就表示他逃過了城市的殺戮。
起初,他為了混口飯,再怎麼下三濫的零工都接過幾回,後來走上被定義的偏途,開始給人送送違禁品或當馬伕。慢慢地,他接觸的人多了,也越發理解在這個世界裡生存的守則──城市需要吞食的人數不會變,如果自己要活下來,那就先餵飽這座城市吧!
他跑起了一些非法單幫,專門從藥廠跟醫院裡弄些藥品出來提供給需要的人,這些東西可能已經核准上市或者正在實驗中,反正他不管對錯,只把東西送到需要的人手上……他起先送的可能是藥品(像是黑瞎子在外行動時,藥品的補充來源多數源自大夫的協助),久而久之,他也送送活體的零件……是的,我的用詞是正確的,這裡順帶剖析一下大夫的價值觀──他看不起人口販子,可是他自己從事器官販賣,當他稍微懂事的時候,他盡其所能地禁止人口販子在自己的老家把年輕的孩子帶去不知名的地方,自己卻樂於帶著老家鄉親身體的一部分進入這城市裡。
畢竟身體的軀塊是不解鄉愁的──這是大夫的辯解。
關於大夫這個人大抵如此,雖然他年輕,也遇過一些事,但這些改變不了他生性活潑的特點。他見張起靈對於自己的問話有所反應,便認為某一種溝通的橋梁已經順利達成,笑著說:「那就叫你張小哥好了,我瞅咱倆年紀差不了多少。」
大夫笑嘻嘻地,這時候他眼中的判斷是把黑瞎子──這個他主觀認為年約三十多歲的男人當作自己的前輩,而張起靈這個看來年紀略小於自己的人當作自己的平輩甚或是同類,所以他對張起靈釋出善意,把他的訊息轉譯一番即是:在這個城市裡,一起加油活下來吧!
然而我們都曉得、在這故事最開始的段落也提過:張起靈是一個六十六歲的男人。只是某些意外使他的外貌永恆地停留在四十多年以前,是以大夫他所釋出的善意,在張起靈的訊息接受中無異是種嘲諷,他因此在眼中閃出一縷奇妙的神色──張起靈本身並沒有察覺到這點,而發現這點的黑瞎子笑而不言。
三人到了招待所之後,黑瞎子將張起靈安置於其房間,自己行李一扔,便要轉出房門,門正要關上,張起靈卻一把將門擋住。半個身子都出房門的黑瞎子頓了一下子才弄清張起靈的意圖,淺笑著說:「你可以不必去,」他示意等在外頭的大夫先行離開,自己退回房間裡後才繼續開口:「你的目的是秦嶺,裝備我也會拿來,所以接下來的……」
黑瞎子他隔著墨鏡看入張起靈的眼底,假若他這時候在對方的眼底看見不安或者猶豫的話,他絕對會把利弊衡量一番,並說服對方待在原地,可是張起靈眼中的神情卻讓他想起許久之前,格爾木療養院裡幽暗空間裡,長廊裡的對峙[1],那是充滿攻擊與不信任的眼神。
他大概到了這個當下才明白並且感覺後悔,自己轉交出去的那一份考量帶給張起靈的不對勁有多麼龐大,然身為幫兇的一員……他的個性終究是與張起靈不相同的,黑瞎子見識過眼前這個人如何運用瞞暱來保護一個人,雖然他覺得張起靈保護別人的手法差強人意,但在情分之上卻能使人相當信賴。可是這種行為他一點也不認同更別說欣賞,他覺得自己沒有在一旁捧腹大笑已是基於禮貌上最大的讓步,畢竟他跟張起靈的不同在於:黑瞎子是一個慣於袖手,並尊重他人選擇的人──別誤會了,他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只是單純地喜歡看人在自己選擇的路途之上跌跌撞撞罷了。
「我覺得你不會喜歡那場面,但那終究是我的工作、你前往秦嶺的助力。」他把門打開,「你真有興致再跟我過來。」
這裡又有必要來判別一下黑瞎子是否有對張起靈產生解讀過度的行為,畢竟身為當事者的傢伙,從房裡到外頭,始終維持著沉默,一語不發。然值得慶幸的,黑瞎子的解讀並沒有過度,他產生的自責與後悔也沒有白費──張起靈的行動的確屬於失常的一環,他之所以用沉默的眼神來應對,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著黑瞎子的腳步,當他站在房門口,看著即將要出門的黑瞎子的時候,他明白地知道對方的事情與自己無關,如在以往,他肯定是把鞋子脫了,直接窩在招待所的床鋪上舒舒服服地睡個覺,可是這當下他卻選擇了跟隨。
至於原因是什麼,張起靈他忖度了自己一無所知的立場,不管這事情與自己是否有關係,他單純覺得被告知與被引領的感覺很不好,所以他跟上,跟某些零散的殘影一樣。
招待所三樓的房間都是八人以上的通鋪間,兩人進入時,裡邊已經聚集了十多個人,一眼看去,除了幾個東方面孔之外,一律都是西方人。
「嘿,安靜些,黑先生來了。」
最先站起來的是個義大利人,這男人名叫盧卡,會說一點中文,但他看見黑瞎子的時候,選用了義大利的招呼語,黑瞎子笑了迎上對方的擁抱[2],並說明了張起靈的身分定位後,盧卡便用著有些彆扭的中文把房間裡的人介紹一番。
此時一個嬌小的身影從盧卡的身後竄出,是一個東方女性,這位女性年約三十後段,紮著一把俐落的馬尾,這女人也就是大夫口中的導遊。她匆匆地打斷盧卡的叨絮,指著黑瞎子就說:「你們這回別玩太大,要砸了我旅行團的招牌,我可讓你們吃不完兜著走。」
導遊側頭看了眼張起靈,發現對方的目光正落在房間角落的器材之上,便主動走上去引著兩人到裝備前方:「先來驗貨唄!我們需要的東西都檢查過了,你們的自己看看。」
堆在角落那兒有二十多個行李袋跟幾只木箱子,黑瞎子招呼張起靈去檢查自己需要的裝備是否妥貼,這時盧卡也跟著過去,他指著張起靈正在打量的潛水裝備說道:「潛水裝備就這四套,不過跟當初說好的一樣,我們只會在外頭等你們不跟你們進去,多出來的是備用的東西。」
「我曉得,這沒什麼問題。」
黑瞎子盤點了藥品與熱武器之後,抬手招來大夫要求物品的補充,順帶與導遊跟盧卡討論一番進山的路線,在此過程中,張起靈靜靜地在一旁整理自己需要的東西與心中的疑惑。
眼前的裝備,除去一般的登山用品,以醫療用品占了絕大多數,其中甚至有大量的手術用具,他瞥了眼收在房間更裡邊的木箱,如果他沒有猜錯,那箱子裡頭應該放了醫療用的儀器,然而平常下地常見會用到的器具與乾糧、電池、隨身小藥品.僅剛好準備了能讓兩人充裕使用的分量。
他又看了房裡的人們,扣除盧卡等人,其他的十餘位,除了一兩個身上帶著他們常見的屬於殺戮的氣息之外,多數的人看起來都與他曾經共事過的人不太相同。
他本以為黑瞎子交換支援的條件,無非又是一樁文物盜賣的活動,或者與上回相同,被委託進行某個盜墓行動……但現在呈現在眼前的資訊顯然地不是這麼一回事。他看著那群人,由張起靈自己的認知來說,吳邪當初所前往的地方,不管在哪個層面都極具有價值性,只要是稍微明白一點文物與遺跡價值的人,不可能對此不動心,然而他在這房間待了至少半小時以上,卻沒聽見任何文史相關的論調,充斥於耳中的,只有零碎又複雜的醫學術語,他回想了一些早上在館子裡用餐時聽聞的話語,他當時不上心的,而今想來卻有幾分不安。
「黑瞎子,你幫他們牽了什麼線?」
張起靈坐在自己的床上,細心地擦拭著自己修補過後,已可再次使用的烏金古刀。黑瞎子就縮在另一張床上,悠哉地看著電視。
「你怎麼會問這問題?」
黑瞎子皺起眉頭,在他聽來這問題愚蠢得可以,但他卻也直白地回答:「醫療實驗、違禁藥測試、器官買賣……大概就這些,我沒問太詳細。」他見張起靈的臉色越發陰沉,聳肩笑說:「我說過你不會喜歡,這是多問的。」
張起靈曾聽胖子勸過吳邪,說這道上的路不好走,刀光劍影。他也曉得自己多次說過類似的話,雖然他失憶過,可是對於這類泛稱黑道生活的概念並沒有歸零到近乎無知,他見過解雨臣一邊笑著跟自己說話,轉頭卻交代了一個人說:『讓那個女人永遠開不了口。』他也只是靜靜地端坐在對方面前,因為他都曉得,人命這個行當之上,某個程度是一文不值的,即便張起靈不認同,他也可以理解。
可是黑瞎子所放行與協助的行為,對他來說卻是超越了某個接受的界線,完全走入了另一個他銘刻在骨子中極端否決的價值觀。
「這行動有辦法停止嗎?」張起靈開口:「我有可以讓你勸退他們的行動的方法嗎?」薄脣抿成細細的一條線,因為黑瞎子把電視的音量調小了,是以張起靈的呼吸聲變得相當明顯:「實驗、器官交易,不是生或死這麼簡單的事。」
「我知道,我更知道你可能是個被實驗過的人,可是你無法改變我的工作計劃。」出乎張起靈意料,黑瞎子的回話倒是非常乾脆,但是他接著問出的問題卻使對方啞然:「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
「如果你沒有失憶的話,你應該是個活了六十多個年頭的人了吧?」黑瞎子看著張起靈,勾在嘴邊的笑意越發濃烈:「小傢伙,如果你能用你六十多歲的經歷跟心態來看我現在的行為,你不會問這個問題、也不會出現你現在這個遲疑的表情。」
電視音量又恢復正常的大小,張起靈在對方的動作之中曉得自己應該維持沉默,最好是不要再去聽聞黑瞎子所說的任何話語,無奈這間小房間裡就他們兩個,就算他刻意去忽略,還是聽到混在電視雜音中,黑瞎子那略帶嘲弄的語調:「就跟你一直想落葉歸根一樣,我只是想要活著……」那聲音聽來像唱歌:「這過程會造成其他人什麼傷害,都不是我需要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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