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解子揚之二
車子緩慢地在北京市區裡行駛,碰上下班車潮,扎實地堵了一陣才順利滑入停車場中。解雨臣一路無話,到了定點就自己跳下車,對張起靈勾勾手:「走吧,人應該到了。」但他走沒幾步,忽然想到什麼似地,猛地轉頭把張起靈上上下下打量幾番,「你就穿這樣?」
「嗯?」張起靈跟著低頭看了自己,一如往常的休閒裝束,棉質的T恤、牛仔褲還有一件運動外套跟側背包……要說他是個二十來歲的大學生,所有人都會相信的。
「算了,臨時起意,是我不好。」解雨臣聳聳肩,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先套著,尺寸不合自己骨頭縮縮,免得在門口被攔住多麻煩。你來過,曉得這裡規矩的。」
新月飯店在老北京這圈子裡是屬一屬二的社交場所,在北京道上打滾過的人都曉得,新月飯店幕後老闆的臺子硬,政商界的餐敘、協商,甚或者一些高檔文物盜賣的活兒,都會在這個菩薩閉眼的地方裡舉行,由於各路人馬的背景都硬,也都樂於提供新月飯店相當的資源,所以飯店為了一種虛榮性的區隔,硬是橫了規矩在那兒,出入行走於飯店之中,皆要求正式服裝,即便來人只是家住附近,來喫個下午茶也得西裝革履,倘若以張起靈原本的裝束進入,肯定會在門口給人攔下不會有其他可能性,就算他再怎麼不樂意,眼下也只能將就於解雨臣的西裝外套。
解雨臣不是個土生於北京的人,不過他打三歲就跟著母親一起落腳於此,師傅二月紅的戲班主要也是紮點北京,是以從他當家至今,整個北京除了幾個老瓢靶子還能與他平起平坐,大多數的人都得喊他一聲花兒爺……當然,有些看過解雨臣唱戲的,就喊他一聲花師傅套套關係。他前腳一踏入飯店之中,裡邊迎上來的中年男子,就是把解雨臣給看大的,從小花師傅喊到花兒爺的老伙計。
「花兒爺,解少爺已經在包廂裡等您了。」
「沒怠慢人家吧?」
「哪裡敢,您跟黑爺都瞧著,又是二小姐的孩子[1],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怠慢。」
「得,這渾話你同我說說也罷,回頭可別跟我表哥胡侃,要他不開心,可夠你受。」
解雨臣並不招呼張起靈,跟著那中年男子的腳步快步竄上樓,兩人一路閒聊,中間又用了些長沙土話交談一番,跟在後頭的張起靈勉強聽得懂一些,但不真切,因為兩人的交談之中還配用了些黑話,只能粗略猜出是在生意上的情報資訊,也許是有關地盤交易的,張起靈也沒特別留心。三人到達包廂門前時,領路的中年男子本想先敲門,可解雨臣揮揮手,要他再去準備幾盤小點跟茶水,便直接推扉入室。
「我的好哥哥,有沒有等得寂寞難耐?」
解雨臣帶著玩鬧的心情高喊一聲,裡邊只傳來一聲「有病」當做回應。
包廂一進門迎面就是一扇四折的雕花木屏擋著,繞過木屏之後有張紅木小桌,再往外頭走一些,還一扇竹簾子半掩著,隔開另一個連著看戲臺的小空間,那小空間上擺著一張搖椅,解子揚就坐在上頭望著外邊發呆,估計剛剛那聲罵也吐得漫不經心。
解子揚人端坐在椅子上頭,咖啡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臉上架著一副牛奶糖色的粗框眼鏡,左邊的耳朵上綴著一個小小的耳環,整個人顯得很年輕,張起靈側頭想著,解子揚的年齡應與吳邪相仿,但對方看起來不過是個二十四、五歲青年,他再仔細地端詳解子揚這個人,張起靈覺得,比起吳邪所給的照片,解子揚本人看起來深沉許多,尤其是眉眼間凝住的一股靜態,讓人感覺不到時間在其身上流動的痕跡──張起靈想起吳邪說過的,解子揚可能是個超乎常理的存在。
「怎麼沒沖茶?我可讓人送了好茶來。」
「我不會泡那玩意。」解子揚聳聳肩,瞟了一眼桌上功夫茶的茶具,又看了站在解雨臣身後的張起靈一眼,低聲問解雨臣:「他是誰?」
這話一出,張起靈在心裡感到驚訝,假若六年前的相遇對方可以認出自己,那就表示對方對於自己並不是一無所知,然而現下解子揚眼底全然的陌生卻是不假,然張起靈也僅是頓了一下,便明白所謂的「失憶是一場進行式」的初步概念。
「張起靈,我說要找你的人。」解雨臣直接動手開始泡起來:「要不是我昨天先跟你碰頭,恐怕你連我也不記得了……她人還好嗎?有沒有跟她提過我希望你們回來本家的事?」
解雨臣悠哉地拉了椅子坐下,快速地把茶水斟好,推放在桌子的兩邊,拿起聞香杯把玩一番:「我真沒跟你們開玩笑,就算秀秀當家了,她那幾個哥哥依然不好惹,我缺自己人來幫手,回來一起生活吧?在外頭開餐館混日子,多辛苦。」
「提過了,」解子揚摸摸自己耳朵上的銅鈴耳環,拿起茶杯端詳,也不喝:「但我們只想過些小日子,沒想過要回去,再說我媽在族裡名聲不好,回來是折騰她[2]。」
「哎,就你們有本事三番兩次拒絕我,現在我當家,事情我說了算,就回……」
「不要囉唆,」解子揚直接打斷對方的話,又道:「你要我幫忙的事情我會弄好,酬勞你也別想少。不過今天你讓我來這裡……」解子揚看向張起靈,直道:「你找我做什麼?」
「吳邪有話想跟你說。」張起靈也直直地回望解子揚的眼神。
「老吳?不是過世了?」
解子揚的眉頭在瞬間皺起,張起靈正立在他的對面,他看進解子揚的雙眼(張起靈在打量他人的時候習慣性盯著對方的雙眼),有點訝異他居然可以在一個實際年齡可能是四十出頭的人的眼中,讀到應該出現在九十多歲老者眼中、或是古墓之中鬼影身上……那種可以名為古老的情緒──像經過起伏與輪迴一樣疲憊。解子揚也自是察覺了張起靈的打量,但他卻選擇沉默,抿著嘴脣不開口,只是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解雨臣。
「看什麼?我訂的包廂沒道理我要離開吧?」解雨臣剝了一粒花生入口,然兩人眼神交會許久,解雨臣雖然性子裡始終帶著孩子的玩鬧性,不過他到底明白解子揚的脾氣。
對解雨臣來說,江湖上的豺狼虎豹都遠比解子揚的沉默好應付,因為解子揚是他唯一見過什麼都可以放棄進而無所畏懼的男人[3]。這也是他為什麼三番兩次企圖拉攏解子揚的原因……不得不說,解雨臣其實是有些慶幸的,他慶幸解子揚的強悍是建立在把整個解家都給捨棄掉之上,要不,他覺得自己將有個麻煩的敵手,而且勝算不高。
「好好好……你們這些不好玩的,我去外頭便是,結束了叫我一聲,我還有事要同你說。」解雨臣站起來拍拍身子,端著一盤花生米就悠悠哉哉地溜轉出去,經過張起靈的身側時,意味深長地拍了對方的肩膀:「加油啊,我哥他不好應付。」
一旁的解子揚卻是不以為意地聳了肩,他瞅著解雨臣的背影示意張起靈維持沉默,約莫五分鐘後,才指著對邊的另一個包廂,只見解雨臣端著花生米在那裡閒嗑,一抬眼對上還打了招呼。
「他不喜歡眼皮子下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解子揚說著,然後兩個廂房三個人,便呈現了一副奇異的畫面:解子揚側著身子,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著解雨臣,對他來說解雨臣像是一則煩人的童話,對方就是那童話裡得天獨厚卻又充滿好奇心的小王子,而張起靈則是站在解子揚的身後,他的眼神也是直直地盯著解子揚看,他覺得解子揚是吳邪永恆的傷疤──張起靈是這樣相信的,只要是人,心裡都會有那麼一兩個不可觸及的地方,那些地方容易使一個人的情緒躁動,以自己來說,那便是記憶。然對吳邪而言,張起靈認定是解子揚……就算吳邪盡力於掩飾。
在來此之前,張起靈深刻地覺得自己只要站到對方的面前,他就有辦法可以取得吳邪的想法、他就可以理解吳邪在想什麼,張起靈當時的假設是,如果解子揚真的是吳邪不會癒合的傷口,那麼自己只要把上面的薄痂給撥開,便可看見下方的血肉,血淋淋的畫面不好看,可是他不這麼做就達不到自己的目的,其實也不是沒有更溫柔的方法,只是張起靈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也覺得自己不會退縮於這個行為,同時,他也不想給吳邪閃避的可能。
畢竟走上這一途是吳邪的引導,他對妨礙自己安定的存在鮮少心軟──就算對方是吳邪,張起靈也不罷手,再說吳邪也去世甚久,他在做的不過是一個開棺的動作。
但腦中的計劃總是與現實有所差距,等到張起靈自己站到解子揚這個被吳邪認為與自己相似的人的前方時,張起靈本來高舉的解剖刀卻不知道如何下手,他微張著雙脣不曉得自己能說些什麼……尤其是對方對自己與吳邪的關係一無所知且一無所究的樣子。
「說些話吧?」解子揚轉過身子率先開口:「你找我有什麼事?」他伸手搓著耳朵上的耳環:「老吳他要跟我說……說些什麼?」
張起靈在想不出其他開場話語的情況之下,決定讓一切從簡,直白地告知對方:「杭州、西泠印社,老吳等你。」
「嗯?」解子揚側著頭,動作之中明顯地表達了對張起靈發話的疑惑,對方跟著遲疑了一會兒,才補述:「很久以前,吳邪交代的。」
「老吳說的……」
解子揚皺著眉頭,細細地品味張起靈帶來的這句話,當然,他的品味,來自張起靈言談中的成分是極為稀少的,大多數是屬於解子揚自己的回憶翻騰,他也不在乎張起靈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自顧自地走入自己回憶的時光裡,或笑或皺眉。
也許是解子揚的表現太赤裸,也有可能是人在這茫茫世間之中,對於同類的感覺總是異常敏銳,張起靈他看著解子揚那細微的動作,竟明白了幾分對方與自己的相似之處何在。他的理智在這個時候告知他,他應該要多說一些話來引導話題的進行,使他可以順利地揭開吳邪的傷口,可是他張著嘴,在解子揚的面前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想,那應該是種距離吧?就像自己在那間四合院裡吳邪眼中所看見的──吳邪與解子揚,他們獨有著一個外人無法靠近的世界。
「他既然交代你這種話,」解子揚哼了帶著自嘲意味的笑:「那麼他有跟你說我們當時發生什麼事嗎?」
「沒有,」張起靈搖搖頭,良久之後才道:「吳邪只是怕你忘了他。所以我這次……」
「別說,拜託。」
解子揚制止了張起靈接下來將要開始的發言,他側著腦袋思忖著。
他也是一個有自己的故事的人,他在他自己的故事上跌跌撞撞了許久,對解子揚來說──如果他能明白張起靈如何看待現在的吳邪與自己的話,他會坦然地告訴對方,他曾經把吳邪當成自己生命的救贖與解藥[4],不過他不能理解張起靈的定義,只得搖頭苦笑了幾聲太遲,接著往外頭站去。
他指著解雨臣坐的位置,緩道:「我呢,現在對老吳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天我站在這裡,有人跟我說在那個位置,老吳就在那裡,就在解雨臣旁邊的位置上,可是……」解子揚的雙眼瞇起,他轉過頭來看著張起靈的時候,張起靈承認自己被對方眼中的絕望所震懾。
「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我看見的人是不是老吳。」
──但老癢的失憶,卻是一場進行式。──張起靈完全明白吳邪的意思了。
解子揚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聳了肩膀釋然說道:「我很高興他還記得我,但我已經認不出他在哪裡他是誰,我到現在只明確地記得我忘記他的這件事而已。」他悵然一笑,卻很快換上另一個表情:「那麼你要講的所以是什麼?帶老吳的話,只是個引子吧?」
解子揚是一個相當自我中心的人,如果不是必要,他一點也不想在自己的生活裡把別人的影子給兜入,除了他心中所認為的那幾個例外而已,然這個例外如果勾著其他的存在,比方說早些年被母親這形象所勾著出現的黑瞎子[5]還有眼前這讓吳邪勾著的張起靈……他還是願意多費些心思出來。
「你記不住吳邪……記憶力的退化,是物質化影響的嗎?」
「物質化?老吳都說了?」
張起靈點點頭,低聲說了一句吳邪有簡單提過之後,便自背包裡取出吳邪留給自己的筆記本:「吳邪死後留給我的東西,這裡頭很常提到你,或許你該看看。」
解子揚的手緩緩地抬起,卻在將要觸及本子的瞬間皺起眉頭,縮了回去:「不了,我討厭遺言之類的存在,你明講,咱們痛快些。」
「吳邪在這本子裡提起他跟你去過秦嶺下斗的事,而我現在想知道細節。」張起靈信手把本子快速地翻了一回:「你還記得嗎?」
「你也是個土夫子?」
解子揚驚呼了一聲,這句普通話裡混了一點的杭州腔,但他隨即自嘲了自己的大驚小怪,說道:「老吳是、解雨臣也是,你跟他們都同伙,當然也是。」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根菸,本先遞給張起靈的,然對方拒絕之後,解子揚便叼上嘴,也不點火,但眨眼的瞬間,一點點星火卻已燒在菸頭上,解子揚悶悶地抽過幾口,吐了幾縷白煙,也不看張起靈,就對著煙霧問:「你想去秦嶺做什麼?如果你是被許願神樹的傳說吸引要去發財,我建議你別問了,我不會講的。」
「我只是想知道,吳邪當年在秦嶺發生什麼事。」張起靈低垂自己的視線,「他似乎很介意當時的事情,而我跟他有些事情還沒完,我需要去結束它。」
「介意是嗎?」解子揚轉過身子,手指翻轉之間,菸已悄然消失。
「真有趣,」他伸手搶過張起靈手上的本子翻看了幾頁,苦笑出聲:「人就是這麼喜歡追本溯源,總是覺得一直往前走或是回到原點就會有結果。」
「什麼意思?」
「沒什麼。」解子揚擺擺手,便將本子還給張起靈,「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我跟吳邪在秦嶺發生什麼事,就算我還記得一些片段,我也不想說,因為我討厭那個地方,痛恨至極。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當時發生什麼事,就自己去秦嶺找答案,只要去那裡,你就會知道我跟吳邪發生過什麼。」
張起靈沒有料想到解子揚會回絕得如此乾脆,也不明白對方的情緒轉折是為何,腦子裡頭還沒釐清因果邏輯,對方便伸手解下自己左耳上的銅鈴耳環,遞到自己的面前:「我把我當時去秦嶺的所有資料給了一個叫做黑瞎子的傢伙,你應該可以透過解雨臣找到他。去跟他要資料,你會好走些,然後你把這東西給他,就說我建議他盡快找個時間去秦嶺走走,要是等我忘了他那就來不及了[6]。」
事發至此,張起靈覺得自己走入更濃的迷霧中,為什麼黑瞎子也捲入這事件裡?
可這下他也明白了黑瞎子當時對自己所說的,大家的時間都在流動,這些年裡並非只有自己在追尋自己的記憶,吳邪、黑瞎子甚或是胖子還有眼前的解子揚以及另一端的解雨臣……他們都有自己的意外還有自己的路途,老早就不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了──這些年,天真的的確是自己。
「喂,」解子揚忽然喊了一聲:「老吳死了,你到現在還很難過嗎?」
張起靈不知道解子揚為什麼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沉默了許久回答不出所以,然對方似乎死守著要自己的答案,他想了許久──吳邪的死亡,自己覺得難過嗎?
「不是難過,」張起靈搖頭,但又覺得這樣的回答不夠貼切,「是不甘心。」
張起靈第一次正視這個關於吳邪死亡後自己的心情,他想,比起悲傷、難過、不捨……自己有更多的情緒是不甘心。
因為吳邪的死因太過愚蠢而諷刺,他不甘心自己竟然是會因為一陣山雨而失去吳邪、又因為失去吳邪而使自己陷入謎團、又因為這個小小的、沒有傷害性的謎團而來發現自己與吳邪之間的鴻溝有多麼難以跨越……不甘心,張起靈覺得非常的不甘心,假如吳邪還活著,或者多給他們一些時間,他覺得自己可以讓事情更趨向完美,至少不至於讓吳邪有機會藉由死亡當作分界,對自己進行不可反駁的咆哮。
「我很不甘心,」張起靈又重複了一回:「所以我想去秦嶺,我想這麼做我應該可以把事情弄明白,我會好受一點。」
那時候,解子揚給了張起靈一個很苦悶的微笑,「秦嶺不是一個好地方。」他的聲音聽來有點虛無飄渺,張起靈主觀上覺得自己應該要追著問下去,但客觀之上,又想排斥自己這種無助的舉動,只道:「我會去找黑瞎子,打擾了。」
張起靈轉身就要離開,但他走沒幾步,解子揚卻又叫住他,用一種極端曖昧卻又近乎乞求的語調:「如果你遇見吳邪,也幫我跟他說……我還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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