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19MOKSA


 19MOKSA

「張先生,現在開始把眼睛閉上,深呼吸,慢慢地。」
何汾是張起靈從北京大學附屬醫院出院後所經歷的第十一位心理醫生,他協助張起靈處理自己的思緒還有記憶問題已長達兩年的時間,是最久的一位。


依照良好的醫病關係來討論,張起靈他最好對一個醫生宣示忠誠,這將有助於他自己抽象面的管理,也方便架構出一個有網絡的記憶收藏空間,好使他與他的醫生在面臨任何可能的或者突發的問題時,有可以解決的依循,也不需要一直重複著相同、卻沒有意義的淺層初探來浪費資源與時間。
可是張起靈這個平常講求效率且對自己的記憶近乎渴求的傢伙,前前後後卻換過許多個心理醫生,他每走進一間陌生的診間,就開始重複著以前看診的習慣,閉上眼,遵循醫生的指示放鬆自己,用低啞的嗓音訴說片段的殘影,接著換來醫生的一句:『一週之後,再回來複診。』
他有的時候會請醫生開一些安神助眠的藥品,還有的時候,他可能會順便要求一些消炎的藥品,以供他工作時所需。
張起靈是一個優良卻也頑劣的病患,他會如期地出現在醫生面前,也會乖順地告知對方自己可能要遠行。當他躺在舒適的躺椅上時,他完全地遵從醫生的指示,不反抗也不自以為是、更不妄圖挑戰或是質疑醫生的立場……他總閉著雙眼,跟著醫生的聲音,在思緒的世界裡遊走,慢慢地回答醫生需要的問題──這是他優良的地方。
而他的頑劣處卻是致命而不改動,每當他的心理醫生將要引著他的自主意識觸碰到他記憶底層的問題核心時,張起靈便會立刻架起高高的防衛。
大多數的醫生走到這一步都會心有不甘,他們總覺得只要再一步、再一小步,就可以完整地療癒好眼前的病患,於是屬於醫者的權威性霸道感,會驅使他們向張起靈索討對自己的完全信任,而這時候,張起靈便會起身離開,並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醫生面前。
何汾之所以可以成為這個例外,就在於他不是一個好醫生,他從不站在患者最終的立場,但他卻也不是個窮凶惡極的傢伙,有著醫生的自覺卻沒有醫者的道德與強悍,簡單又平凡地追逐自己的社經地位,是以其在與張起靈的第三次會診時,直白地告訴張起靈:『你沒有對我說實話,我也不要求你。但我必須告訴你,如果你防備著我,那我無法給你真正的協助,可如果你只是需要一個地方可以安靜坐著,跟一個不相關的人講講話的話,我很樂意收你的診療費。』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何汾是一個極度適合張起靈的醫生,因為在張起靈的底心裡,他並不想依靠他人來解決那些攸關己身的問題與謎團,他從來只相信自己,可以說是一種謎團的控制欲。尋找醫生的行為,只是想刻意地留下一些規律的紀錄,以防任何的意外發生。
「如果你覺得舒服一些的話,你可以開始跟我聊聊了。」
何汾轉著手上的筆,他的目光不在躺椅上的張起靈,而是看著窗子之外,他正在想晚餐要吃些什麼,我們說過的──他不是一個好醫生,對待病患總有點漫不經心。
「我也許被我朋友騙了。」
張起靈緩緩開口,他沙啞的嗓音蹭過聲帶,浮泛著一股疲憊。他的雙眼慢慢地張開,然後盯著天花板,何汾用筆敲著桌面,嘟嚷幾句要他再閉上眼,他在板子上寫下一些紀錄之後,便問道:「這使你覺得很難過嗎?」
「並不會,」張起靈搖搖頭,「只是搞不懂動機。」他的手指動了動,微微地抬起來,在空中虛抓了一下,然後轉頭,剛好對上何汾收回來的視線,他說:「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騙我,或者那只是一種合理的行為反應,我正因為這種事情的定義……很苦惱。」
張起靈再度閉上自己的雙眼,如果熟識他的人,知道他會來找心理醫生並且願意說這麼多話的話,肯定會嚇得下巴都砸到地板上,尤其是王胖子,他可能會驚呼個幾天幾夜又把張起靈抓回大醫院裡檢查一番,或是用力扯扯他的臉皮,看看這個張起靈是不是他們所認識的那位。
但仔細且客觀來說,張起靈雖然慣於沉默,但是他腦中的思考卻不見得簡單空洞,只是他懶得讓自己思考的內容轉成話語再變成聲波,進入別人的大腦裡勾拉相關的回應,另一個現實層面的考量,他不知道自己說的這些思量若轉成語言說出會有什麼用,或是說了之後會有什麼影響……那乾脆維持沉默吧──這事情如果胖子或者吳邪知道,肯定會驚呼他的不夠兄弟,但實際上從張起靈的角度來說,他們也只能肩負起驚呼的工作……這也是張起靈選擇了何汾的因素──張起靈獨來獨往習慣了,比起面對他人眼神中的詫異或者悲憫,他寧可轉過身子把所有的東西扛在肩上,拿來餵養滄桑的模樣,那輕鬆許多。
再說,張起靈也不是一個徹底學不會教訓的生活白痴,扣除了某些時候的取捨,張起靈本質上是一個愛惜自己的人,他餵養滄桑,但他知道滄桑喜歡坐在他的肩上,他不能讓滄桑太過龐大而使自己的行走生活陷入危機。
他很明白自己……當他認識了滄桑的那天開始他就明白了自己──自己的肉體是永遠無法與精神取得平衡,當他的精神跟著這世界一起老去的時候,他曉得自己有某些東西必然年輕如昔,這是他終究要自己去面對的問題,所以他需要的只是輔助──信仰或者心理醫生,他需要一些懶得對他的遭遇較真的存在。
「同時我也覺得很不安,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騙了他。」
張起靈繼續說著,他深吸了一口氣,躺在小小的椅子上挪動著自己的身體,診間裡釋放了舒緩精神的檀香香氛,讓他覺很舒坦,慢慢地吐了一口長氣出來,那口氣裡含著一點點的記憶跟紛亂的雜夢,在心理醫生的面前,張起靈不需要特別去注意自己語句架構的邏輯跟順序:「我昨天,又夢見了那一扇門。」
「門?」何汾的聲音頓了一下,快速地跑回電腦螢幕前,叫出以前的資料匆匆地看過,「那座很高很大的青銅門?」
「嗯,」張起靈輕哼一聲,抬起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很高,很大的青銅門,上面有花紋。」
「你這次可以推開那扇青銅門嗎?」
何汾盯著螢幕,上面紀錄了在這兩年之內,張起靈一共提起這個夢提起了六次之多,但前幾回那門都是封死的,張起靈推不開。
「可以,」張起靈點點頭,雙手緩緩地回到自己的身側,「門是開的,我走進去了。」
「那你在門裡頭看見了什麼?」
張起靈閉著雙眼,覺得何汾的聲音輕飄飄的,很不真切。
取而代之的是昨天夢境的殘影又再次浮現在眼前。
MOKSA[1]……」
「嗯?」何汾愣了一下,他收回正在偷瞄診療室外女護士的眼神,緊抓著手上的筆,雙眼緊緊盯著張起靈:「再說一次,你在門裡看見了什麼?」
MOKSA……」張起靈重複了一回,他的聲音有點像似夢囈:「M-O-K-S-A
MOKSA?那是什麼?」
「……」
張起靈猛地睜開眼,一股腦地坐起身子,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何汾,但張起靈很快地又恢復到以往的神態,雙眼又是一汪看不見底的深潭。他緩緩轉過頭去,正瞧見何汾一雙明亮的眼珠子盯著自己,他明確地在那雙眼中讀到期盼的訊息。
雖然前後時間相隔短暫,張起靈卻感覺恍如隔世,他捏著自己的眉心,「沒什麼,」又再說了一回:「沒什麼意思。」
何汾見張起靈沒有要繼續說的意思也不甚在意,只是笑著用手敲了敲桌面,看著張起靈,「我真不知道要不要恭喜你,但我覺得你有很大的進步。」他望著張起靈疑惑的雙眼,笑說:「做個總結好了,在你以前的言談之中,很少有客體的出現,就算出現了,也極少與你自己這個主體有互動。可是今天不一樣……」
何汾飛快地敲著鍵盤,翻閱起張起靈兩年來的就醫紀錄:「你第一次提到了『朋友』這個詞,還有提到你自己的主觀情緒,最重要的……」何汾看著張起靈:「在過去的兩年之內,那扇門沒有開過,但是今天卻開了,你也走到了門裡頭。張先生,我覺得你剛剛念的那個單字,是一個極大的關鍵,我們下回可以朝那個方向突破看看,說不定有助於找回你的記憶。」
張起靈在椅子上愣了一下,然後靜靜地閉上眼,他對「找回記憶」這個詞感到有點陌生,但仔細想想,確實是這樣,他當初給何汾的前提就是自己失憶,雖然拼貼了歷史知道自己的來龍去脈,但是少了生痕的過去,總是相當地不真切。照理說這一次的突破,張起靈應該感到雀躍萬分,但他再次張開雙眼的時候,卻是拿著自己的東西靜靜地走出診所──他知道自己又必須再找一個新的醫生。
「張起靈!」
他一走出診所,雙耳還沒適應市街上的喧鬧,就突兀地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尋聲轉過頭去,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地駛了過來。
人正疑惑著,轎車後座的車門早已打開,解雨臣由裡邊探出頭來,「上車。」對方說了這一句,又把注意力轉回自己的手機之上。
張起靈不疑有他,直接鑽入車子之中:「去哪?」
解雨臣等著車子一開,方道:「去把你賣掉。」
「……」
「你很值錢喔!」解雨臣轉過頭來淺淺一笑,絲毫不想對昨日的交談給予任何的交代,但見張起靈一如往常賞自己一個冷釘子,嚷了聲沒趣,才換了一個口吻,認真地說:「去找解子揚,他回來了。」


1MOKSA,梵文中解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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