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18回家


18回家

結束與吳二白的對談後,張起靈直接打了電話給解雨臣想探問解子揚的下落,可電話接通,他把來意一說,對方卻頓上幾秒,只道:「這幾日我還有些事情回不去,表哥的連繫方式我沒帶著。要不,緩個幾日,等我回北京再說吧?」


對於解雨臣的態度,張起靈雖感覺奇怪,卻也沒多問,只想著既然還有時間又身在長沙,不如去當地幾個陳皮阿四的堂口上兜轉些,打點工作上的事情。正這麼想著,口袋裡的手機一震,拿起來看是一封來自胖子的短訊:
長沙險,速回北京。
張起靈看著短訊愣了一下,幾個念頭快速地自腦海中掠過,便直接動身去車站,打算跳上最近一輛往北京的班次。張起靈心想自己的行蹤並沒有刻意告知他人,前些日子也沒有聽聞到相關的掃蕩活動,他忖著多想無益,確定車票到手後,才回撥給胖子。
胖子人還在南方,接起電話確定對方身分之後,倉促說道:「長沙那裡多了些圈外的勢力,吳二白不會好心到來提點咱。快回北京,我雖然看解家那小子不舒爽,可現在他在地頭上坐鎮,那些人還不至於亂來。」
「出事了?」張起靈愣了一下,但隨即會意過來,假若解雨臣人在北京又假裝自己不在,那麼可能有些事情正在運作,使得對方必須說這一個小小的謊。
「與其說有事,不如說有風聲。」胖子壓低聲音:「有間什麼文化資源公司的,帶了一大票人在長沙一帶活動,他們行走的動線跟裘德考那老鬼很像。」
「確定不是裘德考的人?」
「這我不敢說,公司名稱雖然不一樣,但也可能是名目問題。」胖子繼續說:「那伙人詳細的目的是什麼胖爺我持續追蹤。總之萬事小心,假若那票人是裘老頭有關的,你一個人在長沙我不放心……」胖子又說了些自己收集到的資訊,這方把話鋒一轉:「倒是,你沒事去找吳邪他二叔做咋?」
「你監視我?」
張起靈的語調一如往常沒有特別的起伏,畢竟這跡象從胖子傳來的第一封訊息時,張起靈便有所感覺。目前的問題只在於,這幾個小小的跡象背後的目的是否是需要自己留意的?所以他平淡地拋出一個小小問題,剪開針織毛衣的第一個結,打算一路挑勾。
「小哥你不待這樣看胖爺我,胖爺我這是消息靈通,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
胖子如張起靈預料中的起了些反應,笑聲中帶著些欲蓋彌彰,「再說你也不算算你多久沒往吳家的盤子上踩了,突然出現在那兒誰不會驚訝?」胖子說了好些話,最後才道:「我說你,」他在電話的另一邊,語氣中含著些許的遲疑,「該不會是去查天真的底子吧?」
胖子話說出口,又覺得不大對,便改口:「我的意思是說,我能想到你會去找吳二白的原因,除了跟天真有關之外,我還真不知道有啥事情你會想直接跟他說……你老實跟胖爺說吧!咱兄弟直接一些,天真到底留了什麼玩意兒給你?你從我把那東西給你之後就一直不對勁到現在,該不是你被天真下了什麼蠱?要不胖爺我給你找個高明的巫師解解?你自己先撐著呀,可別去搞那啥人生緬懷再重來之類的蠢事,傻逼才會幹。」
「……」
張起靈握著電話,把一陣好長的沉默交給胖子。
這沉默裡不是否決也不是懶得搭理……雖然張起靈在過往的合作中,常用沉默來表達這兩種立場。不過這一回,張起靈是以沉默代替認同。
「操,別是給我說中了吧?」
胖子是一個習慣性把關心包裝在笑語之中的人,張起靈不會不明白這點,但他終究不是吳邪,不能用笑鬧回應對方的話語,所幸胖子隨即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人究竟是誰,自己先清清嗓子,沉吟幾分,將要出口的話在自己的腦子裡整頓之後,換了一個口吻,一個帶著微微嘆息的口吻:「你曉得胖爺我為什麼要幫天真這個忙,替他把東西多留幾年就等你的電話嗎?胖爺我當時沒暈全,在那個鬼礦脈裡還聽見你說啥還好誰沒害死誰的,他媽的胖爺我就聽不慣這種話!我到現在還是不懂天真的用意、還是不知道他腦子進了多少水才會玩這些花花腸子。但我用眼屎想都知道……」
張起靈在電話的另一端抿住嘴脣,低著頭穿過重重的人群,往搭車的月臺前進。月臺上人聲嘈雜,他拿著電話退遠了幾步,等著列車進站。他的雙眼看著這喧鬧的景象,他的雙耳聽著來自胖子的喧鬧……張起靈又再一次地明白生活的困難度並不亞於他下斗的日子,如果所謂的生痕,是由這麼多細碎而微弱的訊號所組成,那麼張起靈覺得自己活該被丟在蟻窩之外。
但可惜胖子人在電話的另一頭,並不在張起靈的身邊可以觀察到他緊緊蹙起的眉頭,只好負責把另一個訊號給丟出來,繼續另一個空間的論調:「一個人如果在知情的情況下,還去打了另一個死人的電話,那不是那個人腦子壞了就是心裡有鬼!與其放著你跟天真兩個小朋友在那裡瞎胡鬧,不如胖爺我在這兒給你守門,要有什麼萬一也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所以我說……」
「我搞不懂……」
張起靈遲疑了很久,才讓這四個字慢慢地從自己的嘴裡吐出。胖子沒料到他會開口,哎了一聲便把發話權交給對方。張起靈握著電話,嘆了一口很長的氣,緩緩說道:「我搞不懂吳邪留給我的東西代表什麼,而我也搞不懂吳邪這個人……我的確想去走走看看問問任何吳邪經歷過的事情,也許我可以從中知道什麼也說不定,至少我覺得吳邪留給我的東西是有意義的,我想發現它。」
「你吃錯藥了說這麼多話?」
胖子脫口而出,隨即把思緒又重新拉回來:「那發現之後呢?」他沉默了一下子,又開口說:「搞不懂就搞不懂,不要自尋煩惱。如果你是在找自己的記憶,那胖爺我不怪你,人之常情。不過我說真的,天真留給你的東西如果真的重要到跟你的身家一樣,他需要遮藏這麼久嗎?」
「……」
「這幾年我看你都妥妥的,我還以為天真走了的事情已經沒事了,他媽的要是知道你會這樣,老子就把那個鐵盒子給燒了。你是個大活人,別因為一個死人的事情……」
「他是吳邪。」
「但吳邪已經死了!」
胖子這句話幾乎是用吼的,從胖子的思維角度來看,他自己對於吳邪的死亡也有屬於自己的哀傷,他暫且頓了一下,緩了語氣才道:「小哥,你不要跟個沒事人一樣。別忘了我們是刀口上過日子的人,上回下斗的事情,已經有些風聲傳出去,你自己要小心一點。依我看,這十天半個月裡要有人夾你喇嘛,你都推了吧!咱已經三缺一了,我曉得你牛,但你現在先聽胖爺我的勸……」
「胖子,」張起靈的聲音雖然輕,不過溫度低了很多。胖子輕易地在對方的語氣之中讀出了微微發怒的情緒,那種情緒像線香,剛剛好點燃了胖子的不耐。
「你到底知道什麼?」張起靈問道。
「我知道什麼?我能知道什麼?」
電話另一頭的胖子音量突然拔高,擾得張起靈必須把手機拿遠一些。胖子繼續吼道:「我只知道你跟天真一樣都莫名地怪裡怪氣起來,胖爺我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我只曉得我從以前就希望看你們兩個妥妥地來給胖爺我送終,天真這小子已經夠欠抽了,你他媽的讓我省些心可以嗎?」
這樣的口氣與咆哮出現在胖子的身上,對張起靈而言是有些陌生的,他從沒有去特別注意到王胖子的情緒,畢竟在往常,他們都是可以把自己的情緒跟事件管理好的人,除了相互的援助之外,其他的交集並不多。
但不交集並不表示它不存在,張起靈仔細回想,吳邪最後是讓胖子背出來的,真要說起來,一路把吳邪從荒山野嶺帶出來,直到安放入棺木之中,然後留下兩塊黑紗當作紀念的人……是胖子。不過胖子在這些場合之中極少表現出消極的情緒,是以張起靈一直以為,胖子是可以消化掉這些不愉快情緒的人,然而這一段小小的發言,張起靈曉得了,即便過了六年,吳邪那極具嘲諷性的死亡所帶來的衝擊,從沒有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被消磨。
「謝謝你……」
這是張起靈想了許久,最後可以回應胖子的話,他自忖後也明白,假如他的雙眼這次只看著吳邪,那站在另一條鴻溝之外的胖子只會跟他一起感到被遺棄的感覺,雖然張起靈也不覺得人跟人一定要手把手拉在一塊才算圓滿,至少遠遊有方,不至於像現在他們都為著不明不白的事情而有所苦惱。
「但我跟吳邪的帳很長,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可以把它算完。我只曉得,我如果沒去弄清楚,我這一輩子不會好過。」
電話另一端傳來了胖子的吸氣聲,好些,粗啞的嗓音才傳來:「帳款明細能跟組織說說嗎?」
張起靈又沉默了,這時往北京的火車剛好進站,他順著人潮慢慢地走上車子:「我不想說,」他擠過人群,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的位置靠走道,窗邊已經有人了,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小伙子戴著耳罩式的耳機靠在窗邊,手上正在玩手機,那畫面像被永恆凝結了一樣──小伙子自己形成了一個不被干擾的世界。
「因為吳邪已經死了。」
張起靈吐出這一句話,換來胖子的一句保重,然後他掛了電話,把自己塞在座位上,開始伸手捏著自己的眉心──他不知道該怎麼說。
人就是這麼奇怪的存在,面對問題冷靜下來之後,明明腦子都可以提供自己諸多完美的解決方式,人卻總把自己逼向奇怪的死胡同──張起靈一直知道自己明確地知曉吳邪的狀態,他也沒有愚蠢到去相信或者覺得吳邪應該還活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但胖子的話卻給他無法迴避的質疑:
一個活人,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一個死人?
一個死人,為什麼要等一個活人的電話?
為什麼呢?
張起靈真的不知道,他目前能想得到的、能自圓其說的……只有那一句走走看看。
再更早些時候,那些讓吳邪入土為安的話,張起靈只覺得自己太狂妄而吳邪……或者說齊羽,太讓他難以捉摸。
於是六十六歲的張起靈站在自己的第三個家門前,第一回對這個即將進入的空間產生舉足不前的遲疑。他所住的是一個小公寓,不新不舊不好不壞,雖然依照他的收入與實際身價,張起靈可以選擇居住在更妥善或者豪奢的房子裡,不過考慮到他自己鮮少安身於某處太久的現實,以及他對生活物質的需求鮮有精緻的追求,他在購屋的時候還是務實地選擇了這間中古公寓。
房子的外觀不新,但屋子裡邊的裝潢卻與外頭十分不搭軋,相當嶄新且舒適,然這現象並不是說張起靈表裡不一,他起初覺得布置住所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配一把椅子、一個書櫃……然後給他一些空間可以擺擺他下斗時的裝備或者工作上需要的資料就好。
不過吳邪對這樣的想法非常不能苟同,這裡也顯示了吳邪跟張起靈極端的不同,吳邪是打小生長在小康家庭之中,他對日常生活水平的要求,乍看是隨和,但仔細說來,偏向精緻享樂,而胖子則是居中,他可以過著極端簡陋的生活,也樂於追求完善奢華的日子,於是三方加總,張起靈的個人意見在日常生活中只能淪到不被理睬的可憐位置,所幸他對這類雜事也不是相當在意,擺擺手,就讓主動要把事情攬起來的吳邪看著辦。
這間屋子裡大多的裝潢跟裝修,都是依照吳邪的意念去安排,從客觀的角度來說,誰都覺得吳邪是一個熱心到甚至有些雞婆的好友,連張起靈早些時候也是這麼認為。照理說,這間非由主人安排擺設的屋子,多少會與張起靈這個多出少歸的正主有所違和或者格格不入的地方,不過張起靈卻一直覺得這是一間好房子,從採光到隔間動線都相當的舒適……比起他有過的所有家跟旅館,這個他有點陌生的居所,是最可以讓他在安靜之中放鬆、處理雜事的地方,甚至給他一種心甘情願稱呼此地為「家」的感覺。
不過現在的張起靈則開始覺得自己這一塊地盤似乎將遭受到踐踏,這份踐踏並非實質的、破壞性的損傷,說透了是有點庸人自擾的小小芥蒂。曾經,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連繫只剩下吳邪跟王胖子,他雖然沒有說過,不過他很感激他們願意在這個世界上跟自己這一個飄渺的小點拉在一起,成為一個穩定的三角形,在倒斗這條險路上一起移動……其實他也明白,不管吳邪或者胖子,他們都還有其他比起自己更為穩固的人際發展與生活平衡,但人性的怠惰在這裡就浮上檯面了,無奈的是張起靈自己也無法逃出這個囹圄。
發展社交生活對張起靈來說不是難事,只是若非必要他倦懶於此,是以他知道吳邪跟胖子都給予自己相當的回應、他也曉得自己已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牽引時,就不再去思索其他讓自己靈魂安歇在這個世界的方法──畢竟早些時候,張起靈還在苦苦地追著自己的記憶奔走,那是件很耗腦力的差事,他不想再幫自己找更多的麻煩。
孤注一擲的負面下場便在此呈現,吳邪的意含太過迂迴而吳二白的言談過於直白,他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把知與不知的選擇權交在張起靈手上。如在更久更久之前的以往,張起靈肯定會選擇不知,畢竟他不覺得自己需要去了解另一個人,可是站在情感回應的立場之上,張起靈選擇了知……於是地基薄弱的信任高塔便開始有所動搖,張起靈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跟吳邪一樣,當一個信任的天才,也沒辦法跟胖子一樣憑藉著直覺跟喜好來判定永恆的信任跟懷疑……
現在的張起靈,在他的心裡,對於吳邪懷抱著一股強大的猜忌,原因很簡單,僅僅是吳二白的陳述與王胖子的情緒。
吳邪的身分已經是確定的事情,但餵養這懷疑的溫床,便是由「吳邪究竟多了解齊羽?吳邪是否重新掌握了齊羽的記憶?」這兩個問題所構成,胖子在這時候略帶無辜地卻又理所當然地成了吳邪的共犯,於是張起靈不再覺得情況是自己一個人被丟下,而是他跟這個世界的牽扯開始斷裂,自己又回到了飄渺無根的小點,他又要一個人去面對這龐大的曖昧疑惑。
張起靈在腦中這般思考,假如吳二白沒有無聊到捏造一個故事給自己,那麼吳邪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這些事情?如果吳邪真的試圖去了解齊羽,那麼張起靈有點抓不準,最後扯住自己的衣袖死去的人……究竟是吳邪還是齊羽?而吳邪拋出來的問題與逼近,是站在純粹的原生立場?還是齊羽的意念?
他把吳邪留給自己的筆記翻過許多回,仔細揣摩之後,發現吳邪的改變是漸進的,這些被留下的資料都是經過有意識整理的,縝密到讓他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時間斷層,像溫水煮蛙一般,過去的張起靈沒有察覺這些小小的侵略,但當懷疑的尾鬚被挑起,破土而出密如蛛網地……吳邪對自己的生活滲透太深,深到連他想找一個寧靜的地方來整頓自己的思緒都沒有辦法。
『嘿,進去吧!』
滄桑這時候打斷張起靈的思緒,並敲了敲他的腦袋,『我把他哄睡了,快進去吧!』
她所說的他就是指茫然那個孩子,滄桑畢竟是跟著張起靈最久的情緒,而且她沒有列車長的客觀,只有護短與偏袒,沒有任何理由地,她完全地站在張起靈這邊。
『進去睡個覺吧!雖然醒來並不會比較好,』滄桑身子一動,端坐在張起靈的肩頭『反正咱們認識這麼久,也都走過來了。別怕,最糟的情況,就是回到我們剛認識的那天。』
張起靈這次沒有嘆氣了,他推開自己第三個家的門,快速地沖了澡,把吳邪的筆記本扔在床頭,好像有些什麼改變了,又好像沒有,不管如何,張起靈順從滄桑的提議,先睡一覺吧!
雖然他自己也覺得,醒來之後並不會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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