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17吳二白


17吳二白

吳二白與張起靈約在長沙的一間茶館裡碰頭,他甫踏入茶館,裡邊的伙計就立刻迎上前招呼,就像專門地等著他似的,一點張望的餘裕都沒有給他。
「您是二爺的客人吧!樓上請。」這伙計話說完,抬手引路的動作便一直維持著,態度頗是強硬。
張起靈打量著對方,這伙計戴著一個小小的耳機……這在許多生意忙碌的餐廳裡是很常見的裝備,但這間茶樓的地點並不是在車水馬龍的鬧區,客人不少,卻也不像是會需要使用這道具的地方,他目光往上方一掃,就瞧見吳二白斜斜地靠在包廂的窗邊盯著他,如果張起靈沒有看走眼的話,吳二白該是對著他笑了一笑。

「帶路。」張起靈淡淡說道。
其實吳二白這個人,在整個故事裡擔任的是一個不輕也不重的角色,仔細說來,他在很多人的生命之中也都是把持著使自己位於不輕也不重的位置之上……這導致了他在他人眼中的形象總有幾分的疏離與不真切,可也因為這份疏離,吳二白向來是把事情看得最透徹的人。
在已故的吳邪眼中,吳二白是一個雖然可靠,但總是擁抱著股怪脾氣又特立獨行的長輩,倘若吳邪肯把他投注在吳三省或者張起靈身上的注意力分出一絲一毫到吳二白身上的話,他大概會發現吳二白這樣的人,與其說他古怪,不如說他比誰都還早真正擁抱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心態。
吳二白大概在四十歲之後就漸漸地成為一個不屑與時間打常規交道的人,他既不急著往成熟老邁奔去也不對壯年或者過往有所留戀,只是依照自己的步調來行進自己的生命……當然了,大多數的時候,這個世界對待世人總不是那麼友善,吳二白的人生路不是太平順,而他也不像張起靈一樣擁抱著永生的異能,能用無限的蒼老來磨淡自己的眼神,然就他自己說過的話:『身不由己、事不由人,我只剩這顆心了還能怎麼樣?』吳二白的精神與心態似乎在另一個平行的時光場域中流動,不涉於這大千世界,而他的身體也在以最大的力量去回應主人低調的辛勞……於是這些因素加總,這個當下,在張起靈直觀的眼中,六十多歲的吳二白看起來一點也不老,但也不年輕,就一雙平淡的雙眼,對著自己吐了一句揣摩不出什麼情緒的:「張爺,進來吧!」
吳二白說完之後,也沒多看張起靈,自顧自地泡起茶。茶香點染之間,張起靈徐徐地走進包廂,他對環境本身沒有多大的興致,只是以忖度和謹慎為前提的工作環境,張起靈每到一個不熟稔的環境之中,都習慣四下打量。
廂房裡裝潢優雅,古色古香,但也不到北京新月飯店的細膩鋪張,是種收斂的美。廂房邊上的木製書櫃裡擺滿了書籍,在房間的另一角則有盤下了一半的棋局,張起靈盯了那盤棋看了好些,思忖著整個房間裡的氛圍,棋子應該是吳二白一個人下的。
在廂房的更裡邊,有一大片四折的書畫屏,書畫屏擋住了視線前進的路徑,但隱約地可以看見畫屏之後有著電腦設備,還有架室內電話……張起靈心忖這裡應該是吳二白在長沙的小辦公所。
他在吳二白的眼前坐下,目光一瞥,發現桌邊疊了兩三本的帳本,那帳本的規格樣式張起靈很是眼熟,因為吳邪的鋪子裡用的也是一樣的帳本……早些時候,吳三省手下的盤口,都是用同一個款式。
「這條不歸路,前後三四代人都要賠光了,還是收不了手呢!」吳二白淡淡地把帳本收下,將茶杯推到張起靈的眼前,看不出的笑意就混在話裡:「吳家已經跟你沒有關係了,怎麼還來找我?總不是生意的關係?我沒什麼好筷子敢夾你這喇嘛。」
吳二白的話說得直接,張起靈心頭也是明白,在吳邪喪禮那天,吳二白明確地說過此後再也沒有關係,但是倒斗的圈子不大,要討營生總會碰上。胖子不是會特別惦念這種區分的人多少還是與之有所連繫,但張起靈自己平時慣走的下斗路線,資源多半還是來自陳皮阿四或是解雨臣那裡傳來的訊息──在商言商,他們的分際從來是這麼回事。
張起靈掃了對方一眼,從包裡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這是吳邪的東西,」照片裡就站著個神色與吳邪相似的人,他把這張照片推到吳二白的面前:「他是齊羽,我覺得你應該知道這件事。」
吳二白拉過照片看了一眼,沉默一陣,然後摘下眼鏡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說過,吳家已經跟你沒有關係了,所以這沒有什麼好說的不是?」
「我問的是齊羽,不是吳邪。」
「我曉得,但當你拿著這張照片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你自己已經有了定論,我不認為你需要再來與我求證?」吳二白啜了一口茶,拿起照片來端詳一會兒,眼底有幾分懷念感覺:「就當齊羽跟吳邪是同一個人吧!所以,吳家的事情與你無關。」
吳二白這時候笑了笑,笑容裡充斥著挑釁的意味,就像他走到了正在跟張起靈對奕的吳邪身旁,笑而不語地替自己的大姪子下了一子,幫吳邪把版圖擴張了一點。
假如說年齡是成就經歷與思維的主因,張起靈本來在棋局之中覺得自己穩操勝券,那是因為吳邪年輕,可是吳二白卻不然,張起靈大概是在這個時候,才真正地感覺到吳邪對他家二叔的莫可奈何從何而來──吳二白對事情總是不迴避、不否認也不多說,自信滿滿,好整以暇。
「假若吳邪真是齊羽,這並不是吳家的事情。吳邪……」張起靈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因為他也不是很確定這些事情是否應該端上檯面來言說:「我認為吳邪並不是吳家的人。」
「但小邪已經走了,他也進了我們吳家的祖墳,這就是一切。」吳二白把照片還給對方,「再說,我沒有回答你問題的必要,除非你可以給我一個你提問的立場穩固性。」
依吳二白的態度來看,張起靈心想吳邪當年可能也沒從吳二白這裡挖出什麼資訊,但手上這張照片卻是從吳邪的手上過來的,這就說明了吳邪自己明白這中間所有的事情,然而這些事情必然包含著黑瞎子轉達時所說的考量。
他捏了自己的眉心,依照吳邪筆記裡的紀錄跟盒子的資料,吳邪自己在追著另一個謎團跑的時候,早已默默鎖定齊羽這號人物,依照吳邪追根究底的性子,若不把整個事件都給刨出來絕不會罷休……如果吳邪老早就明白某些事情,卻又因為某些考量而有所遲疑的話,也不怪乎吳邪在後來的性情上有那麼多的微小轉變。
只是回到眼前,茶樓外仍有吵鬧的人聲,吳二白好整以暇地泡著功夫茶,紫砂茶具相互磨了圈嘶啞出來,吳二白不急,清澈的茶湯勾出一條曲線,張起靈盯著那道曲線,他想,吳二白既然沒有否認,就表示了吳邪的考量確實是存在的,這該是一份會使人遲疑的要素……張起靈頓了頓,腦子轉了一圈,卻發現自己依然沒有想到對應的立場,只開口說道:「照片是吳邪留給我的,我想知道。」他直觀地表達自己的祈願。
「但我不見得想講。」
「請你告訴我。」
「我如果拒絕呢?這事情知道了之後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張起靈聞言一愣,捏著手上的照片靜靜思忖著,這時候他終於可以明白吳邪為什麼總會想抓著人問問題了,他以前會跟胖子一起覺得這樣的舉動天真,但經年動月,他明白了這天真之後只有龐大無助……如果說吳二白的言談之中要求的是立場,張起靈承認,自己完全沒有相對的立場可以在一個人死後來追著他的家屬討答案,可是他依然想知道。
「這不會是你們吳家的事情,」張起靈還沒有下定決心前,他就聽見自己這麼說著,他把目光緊緊地停在照片之上,忽然想起他的心理醫生曾經告訴過他的事情:在完美的理論之上,『遺忘』是一件很難發生,甚至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只是人類記憶的資訊太多,一時之間找不出來而已,所以他的失憶,套在這個說法裡,只是收藏的資訊被人藏了起來,或是弄亂了擺放的順序,大腦找不到它的訊息,便豪邁又不負責地丟出了『忘了』當結論,所以只要他的自主意識夠強烈,還是可以把這些事情找出來。
「這是與九門有關係的事,」張起靈抿了抿脣,將自己的不確定壓縮到最小,然後挺起自己的背,緩道:「我以張家當家的身分,向吳家後人要求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齊家的人會出現在療養院裡又以吳家後人的身分一起被捲進這件事情之中。」
語音落地,像一子棋子用力地敲響在棋局之上。張起靈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擁有驚嚇的感覺,但他有幾分秒的瞬間覺得那一句脫口的話語神似於幾十年前他站在鏡子前的心情……
身分的認同與定位,向來是張起靈自己近似於心魔的存在,他費了很多的年歲跟自己破敗的記憶交戰,總算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一個僅可以在荒原裡仰天大嘯的自我定位剖析,是以張起靈在使用這個身分的時候,心情是帶著一絲雀躍與感動──即便荒原的前提是無人可以回應與反駁。只可惜這時候的張起靈還沒察覺,當他在這樣的場合動用了這般的地位界定之後,等同於把吳邪跟齊羽當做餵養心魔的食物,好讓吳邪在棋盤上攻城掠地。
「唷,大當家的架子都搬出來了?我總聽小邪說你失憶了,但如今看來不是這麼回事。」吳二白抿了一口茶,他瞄了眼張起靈,又笑:「可記憶恢復得也不全便是。」
張起靈在瞬間就知道自己猜測的方向錯誤,無路可退,只能再次開口,這次他的語調裡,含著相當隱微的哀求:「我想知道這件事。」
很難得的,吳二白的眼裡也終是被疲累爬上,他盯著張起靈好些,才開口:「說來我倆同輩也同路,都是在幫那群老頭收拾善後。」他抽回張起靈手上的照片細細觀看,然後淺笑:「不過你會為了一張照片對我提出要求而不是直接找出證明,是不是你自己也不是那麼肯定所有的細節呢?張大當家。」
吳二白擺手笑了笑,催促對方趁茶涼之前先喝,這方緩緩開口,帶著一點點懷念的口吻:「有些事情不是只有張家才有專制的獨霸權,老頭們為了後輩,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什麼東西都賠得上,搞到後來各家都有自己的小破事兒……」吳二白悵然一笑,把照片翻來翻去看了幾回:「不過到現在事情都結束了,我說真的,咱的長輩們都拚了命讓我們洗白,別再攪事了好不好?」
吳二白的話說得相當平淡,帶著一股淺淺的揶揄,張起靈不會不明白這種笑意,畢竟在他尋找自己回憶的過往裡,他所知道的張家家族的破事,就足夠用幾層樓高的稿紙來紀錄,只可惜了一句:『一代人做一代事,世世代代不相知。』卻已足夠書盡他的無奈。
不是張起靈忽然傷春悲秋而來想到這樣的兩句話,這是他曾經在一棟豪華的大樓裡,聽一個八十來歲的張家後人與自己說的話。
在這裡就讓我們再跳出來談一下張起靈在尋找自己幾十年的記憶時發生的一點點小故事。
時間大約是發生在吳邪死後的隔年,當時的張起靈憑藉著與解雨臣還有陳皮阿四的連繫,多少有了自己的資訊網絡,偶然在一個拍賣會的場合上(他之所以會出席該場合,不過是順路想看看自己帶出來的貨品最後以多少價位成交)一個老者神色匆忙地跑來攔住他的去路。
『你是張起靈對吧?沒想到現在居然還有張起靈……』
當時的張起靈頓了一下,直直地望入對方混濁的雙眼,他在那雙眼裡看見了兩樣影像,一個是不真切的亭臺古樓,在古樓之前立著一位長袍馬褂的男人,男人的手腕上有兩個玉鐲子……那是張家樓主張啟山,而另一個真切的影像就是自己,他愣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開口:『你,認識我?』隨後他搖了搖頭,『你認識張起靈。』
張起靈最後使用的是肯定句,不帶任何的疑問。
不過這裡需要來分析前後兩個語句所代表的含義,首先,張起靈確定自己不認識眼前的人,但是他也沒那麼相信自己的記憶力,所以他拋出一個疑惑,詢問對方是否認識他自己這個個體,自己這個被時間遺棄的個體。
而最後的肯定句,是源生自對方的話語:『還有張起靈』,在對方的語氣之中(還有他對自家家族的理解),張起靈明白自己當做名字來使用的三個字,或許不是人名,而是一種職稱,『張』是他的姓氏,而『起靈』就是他們的稱謂,只可惜了張起靈這個人錯漏了自己太多的記憶,他從來沒想起除了『張起靈』這三個字之外,其他可以代表自己的名字(或許『阿坤』這個稱呼還可以用用,不過那是給一個小圈子裡用的,只可以形容他極端片段的殘影),所以他最後給的是肯定句,總結出的是──對方認識這個職稱,但是對方可能不認識他這個人。
抓住張起靈的這個人名叫張啟鐸,他在發黃的族譜上指出自己的位置,張起靈才曉得這個人算起來是張大佛爺的遠親堂弟,在北伐之前就遷至海外的一個旁支,如果論起輩分,張起靈可能需要喊對方一聲叔,想當然的,他並沒有這麼開口。
張啟鐸把張起靈請到自家裡,自偌大的書櫃中取出一本書籍,他試著吹去上頭的灰,滿是皺紋的雙手帶著濃厚的哀傷感。
『一代人做一代事,世世代代不相知。』張啟鐸欲言又止了幾回,才說:『我們離開中國離得早,搞不清楚大當家當年在想些什麼……』他伸手敲了敲手上的書冊,道:『我們會離開,就表示我們在當初對大當家的意見不苟同。但我終究是張家人,身上總流著張家的血液,所以我還守著些東西,只是……』張啟鐸說到這裡,起身走去關上書房的門,『我不想讓我的孩子知道任何關於這一切的事情,不管在我活著的時候或是我死了之後,我可不希望他們被該死的好奇心害得一身腥。』
『如果不想讓人知道,那你為什麼不毀掉?』
張起靈接過資料,捏著書頁慢慢地翻動起,不過這也只是一份夾了張啟鐸自己眉批的族譜,始於明代,終於嘉慶年間,沒有什麼太重要的資料。
『因為東西都在我這裡。』
張啟鐸聳肩一笑,指著自己的腦袋:『這是最令人生厭的保存法,記性太好有時候並不好受。不管怎麼樣,我腦子裡的東西現在有兩條出路,一個是隨著我死去從這世界上消失,另一個是我把他們告訴你這個起靈人。』張啟鐸盯著他的手指『你可以選擇要聽或不要聽,也有可能你早就知道,反正我想做的,就是幫這放在腦子裡的資訊,找另一個出口。』
張啟鐸與張起靈的交集相當短暫,從那天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見過面。偶有幾回張啟鐸會託人帶過一兩封信息給他,但是張起靈怎麼樣都無法再連絡到張啟鐸。直到某天,他收到一封信,張啟鐸寄給他的最後一封短信:
我已經過世了,這是我律師發給你的最後一封訊息。
張家的事情希望可以在你的有生之年裡結束,姑且聽我這個長輩說幾句吧!
我年輕的時候覺得那些事情很大,可以不惜一切來保護,但我現在只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好好生活,我不惜一切想去保護他們。
盼你如是。

張起靈偶爾想起張啟鐸的時候,就會想到吳邪。不過不是只想到吳邪這個人,而是想到整個吳家之於吳邪的關係,他在這時候就會覺得很無奈。
這個當下,張起靈的腦子是想起了張啟鐸,所以他可以立刻明白吳二白的心情,也許吳二白當年也想當個像張啟鐸一樣的人,只可惜他無力回天。那麼同等的,既然張啟鐸最後依然想幫自己的記憶找個出口,吳二白是否也是如此呢?
張起靈心裡這般思忖,本在勾勒著詞語應當如何使用才可以得到自己需要的資訊,可是目光一轉,初衷這個本來失焦的存在又突然出現,他來這裡為的,只是想知道吳邪的考量,他只是想讓自己心裡的吳邪正式入土為安而已。
所以幾個談話的選項掠過腦海,張起靈一一否決之後,只把雙手按在桌面上,俯下身子,把頭壓得很低,近似……不,他確實是在懇求。
「吳二白,請你告訴我。」
「你是在求我嗎?」
「請告訴我。」
張起靈抬起頭,滄桑正站在他的眼中,藉著他的雙眼放肆地看著吳二白。對張起靈自己來說,滄桑是永遠站在自己這邊的孤魂,不帶著任何的攻擊性。可是當別人從張起靈的雙眼裡窺見滄桑的時候那可就不一樣了,滄桑是一個剽悍的女人,拿著與自己身型不相符合的大刀,用一種極為霸道的姿態攻擊著別人──滄桑不殺人,也不警告人,她像是張起靈自己的劣根性的完全放大一樣,攻擊之中帶著挑釁的笑,這笑中又帶著一點的迫切──明白我嗎?

明白我吧!

「張起靈,我真的討厭你們這種人,」吳二白的眼神沉了下來,右手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足足敲滿了二十下,才緩緩開口:「有些事情你就當故事聽聽,這故事小邪也是聽過幾段的……」吳二白笑著,又給張起靈添了一杯茶:「老九門曾在一個偶然的盜墓行動中發現長生不老的線索。於是這伙人為了這個線索,不惜安排了一場被戲稱為史上最大盜墓行動的行為,我猜想你可能知道的,就是戰國帛書那玩意。」
吳二白伸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繼續說道:「這場盜墓行為由張家帶頭,因為一切線索的目標都指向雷家最後的大作──張家古樓。如果你還記得,你會知道老九門在當時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可也不是一無所獲,要不事情也不會鬧這麼久。」
「是鐵面生留下來的線索嗎?」
「或許,」吳二白聳了肩,又說:「總之長生不老的誘惑實在太大,當時九門的當家各自對這件事情產生不同的想法,最後他們決定共同隱藏這個祕密,並不再去挖掘。只可惜風聲還是走漏,裘德考當時刻意在政府當局那裡攪了一下渾水……你曉得的,幹這勾當不管在哪個年代,被拖去槍斃都不會有人同情。」說到這裡,吳二白敲了敲照片,張起靈則是緊緊皺了眉頭,幾個片段資訊快速地掠過腦海中。
「療養院……政府跟老九門的利益交換?」
「對一半,」吳二白道:「當時政府的某個組織與老九門的當家開出一個祕密協議──只要九門可以協助挖掘出長生不老的真相,就給予相當的政治社會地位,達成九門人人都想要的──洗白跟政治保護,但我父親不願意再看到這種無謂的犧牲,帶著整家人撤離長沙……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父親當年會被抓,而你們張家沒事的緣故。」
「大概在一九八六年的時候,願意繼續支持這個計劃的九門各自把家裡的第二代送入同一間大學研究所裡,成立了西沙考察隊。」吳二白說到這兒,淺淺笑了:「老三本來沒事的,就可惜了裘德考壞了我父親的心意。」他摸著照片緩道:「西沙考察隊本身的的實驗性是比考察性還高,當時你們下去西沙沉船墓,為的並不是考察,而是接受一場古老的實驗──長生不老的實驗。實驗的結果有兩種,成功的個體就像你還有陳文錦一樣,你們的肉體停止了衰老,或者說該實驗成功地刺激了你們細胞的活化與代謝。但是失敗的個體就像霍玲,屍化成為了禁婆。於是下一個實驗的方向……」
「停止屍化。」
吳二白點了點頭,又說:「當九門的人知道自己的後代居然成為實驗對象的時候,出現了不同的聲音。那時候以齊家跟解家的反彈最大,而我們吳家則是私下支援行動……解九爺說起來,比我父親高明太多,他敢以自己的孩子當做餌來進行反擊,可是齊老爺子不一樣,他生性平淡,就齊羽一個孩子,他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力量只求把自己的孩子從療養院裡救出來,差點因此送了命。」
「那這張照片,」張起靈看著照片,照片中的齊羽笑得很開心,他開始有點疑惑,「是在什麼情況下拍攝的?」
「就我所知,受困在療養院的齊羽後來是自願協助實驗,」吳二白看著照片,繼續說:「齊羽帶領所有研究人員進行遏制屍化的實驗,他們最後發現了一個被稱之為『終極』的地方……我不曉得那地方是哪裡又代表了什麼,我只能先假設這個被稱作終極的地方,是一個磁場特殊的場域,有點像宇宙中的黑洞,質量、時間、與空間在裡面完全不同於我們所認知的,於是齊羽在這個空間裡,逆生長成了一個小嬰兒──其實一開始沒有人可以證明這個嬰兒就是齊羽,只知道齊羽最後進入了終極,然後人們在終極之外發現了這個嬰兒。假如這個嬰兒本身保有齊羽的記憶,某個程度來說,齊羽算是成功地演繹了長生不老的一個輪迴,只要這個孩子成長,然後在他衰老之前重複進行逆生長的動作,就可以達到長生不老。不過齊羽似乎只是一個意外,政府當時把大批的人送入終極之中,但是沒有一個人活著出來。」
吳二白說到這裡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與張起靈人兩人相視無言了許久,張起靈才開口:「這嬰兒,是吳邪嗎?」
「算吧!」吳二白抿了一口茶水:「齊老爺子在齊羽的生理成長了三年,可以有效地組織語言與人溝通時,依照齊羽自己的意願,藉助解九爺的力量把他帶去國外進行了催眠,封鎖了屬於齊羽的記憶。然後把這個孩子送來吳家,也就是你所認知的吳邪。」吳二白淡淡一笑:「這個孩子後來的成長很正常,我們都以為這一切可以平息,只是沒想到小邪最後還是回到這個圈子。」
吳二白的陳述到這裡已是一個段落,基本上完整地交代了這張照片的來龍去脈,若有似無地,張起靈在對方的眼中讀到一份釋懷的嘆息,可是接收了這個訊息的張起靈,卻抿著嘴脣陷入一種絕對的沉靜之中,他開始覺得吳邪……或者說齊羽擁抱的謎團並不亞於自己,他們都是以不同的模式,去擁抱與現在這個身體不相襯的靈魂,然而這些事情,在第三者的言語中,不過是行雲流水的敘述罷了。
「吳邪都知道?」
「他早就察覺了,所以我來不及阻止他做了一件我至今都覺得他傻的事情……」
吳二白聳肩笑了笑:「他試圖解開催眠,吳邪想要去了解齊羽……當然,我也不排除是齊羽的自主意識做出的選擇。不管怎麼樣,事情跟時間都有很多個角度可以來討論,吳邪可以是吳邪,他也可以不是……但我們把他埋在祖墳之中,在族譜上寫下吳邪這兩個字,他就是吳家的人。不過這是我們對他的論定,你怎麼看,我不知道,只希望你不要再去挖掘,他已經走了,我也把這張照片的訊息告訴你,你就讓他好好去。」
張起靈愣在原處,腦子裡的資訊亂成一團,他伸手去摸自己的錢包,其實他想摸的是那片薄薄的黑紗。他覺得自己的勝算越來越小,即便自己已經知道吳邪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反常的行為,但這個當下,比起之前他不斷地看見吳邪的背影遠去,他覺得自己又回到那個午後,提著一袋桂圓糕,站在已經關店的西泠印社之前,驚覺自己忘了吳邪已經死了六年、驚覺那個死了六年的人並不是吳邪。
他不禁這麼去想,吳邪當年的考量,是否正是對自己身分的認知,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名正言順地使用吳邪的身分或者該去使用齊羽的身分──
張起靈,你怎麼看我?
假如我不是吳邪,也不是你用滄海就可以定義的存在,張起靈,你怎麼看我?
張起靈發現自己無法再去正視這個問題,他沒有勇氣站在這個棋盤之前與吳邪下棋。他遲疑了很久很久,發覺自己整頓不出完整的念頭,只得訥訥地開口:「我想再問一件事,」張起靈承認自己退縮了,內心似乎有個鬼影逼迫自己去逃避某些伸手可以觸及的事情。
張起靈有種感覺,在明白了吳邪的一些事情之後,假如吳邪也同樣地明白自己,或許他們之間的鴻溝只要各自伸出一隻手,便可以完全跨越。但現在的張起靈卻虛弱地連指尖上的灰塵都彈不動。也許他跟吳邪的事情需要另外一次歸納整理,目前只能先依照雖然走樣走得徹底但勉強還算是預設的計劃:「我想找解子揚,你知道他在哪嗎?」
「解子揚?」吳二白對這個名字會在這個場合出現感到一絲驚訝,不過這驚訝也是稍縱即逝,他呢喃了幾句解子揚是吳邪小時候的玩伴,後來又側著頭打量了張起靈幾眼:「他是解家的人,你該去向解雨臣找。」
「我知道了,謝謝你。」張起靈站起身子,轉身就想離開現場,但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吳二白卻突然開口叫住了他:「張起靈,別做傻事。」
「嗯?」
「一個人妄圖理解另一個人,是件愚蠢至極的事,最好別幹。」
張起靈轉過身子,想要仔細再確認吳二白話中的含意,卻發現吳二白的眼神已經飄去了遠方,只靜靜地喝著茶彷彿張起靈壓根不在場一樣。他在原處站了一下子,品味了吳二白的沉默,腦子裡頭又想起張啟鐸那句話。
也許這些年,他們誰也不比誰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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