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16解子揚


16解子揚

張起靈出發與吳二白會合前,在火車上便把吳邪留下的記事本當成一種閒書來翻閱。火車的路程不短,他靠在窗子上小憩了一回,直到車廂裡孩童的喧鬧哭聲擾得他無法入眠的時候,他才坐直身子,開始閱讀這本筆記。
吳邪的筆跡整齊漂亮,但筆記的內容如果不是經過刻意整理的部分,都是相當瑣碎的片段。張起靈有一下沒一下地讀著,閱讀的過程中,他這方確定一件事情:其實自己並不了解吳邪……或是這麼說好了,吳邪在一連串的事件中漸漸地成長,長成了與自己認知之下完全不同的面貌,而張起靈卻還是習慣那個總是站在自己身後的吳邪。



『說實話,我也不是那麼懂天真……』
在吳邪的喪禮中間,胖子立在靈堂之外抽菸,他眼光瞟了眼靈堂裡的擺置,幾個吳邪的大學同學正在跟吳邪的雙親談天。其中有幾個女孩子不停地拿著衛生紙擦拭著眼角,隱隱約約地,可以聽見一些關於吳邪學生時期的行為瑣事。
張起靈站在一旁,順著胖子的目光看去,在黑壓壓的人群之中,幾張眼熟的臉孔自其中走出,先是霍秀秀與解雨臣,兩人的邊上還跟著一個與他們一同扶靈的解子揚。
胖子先與他們點頭致意並簡單寒暄幾句,霍秀秀的眼睛哭腫了,不過聲音倒還平靜,她說:『感覺好不真實,』她苦笑了一聲:『給那些人說起來,這樣的吳邪哥哥好陌生……好像不認識一樣。』
『你說那司儀準備的狗屁祭文跟那幾個老頭說的話嗎?』胖子咧咧嘴,手上的菸往地上一丟,踩了幾腳,開始低聲學著那司儀還有幾個吳邪老家長輩的怪腔怪調,一開始胖子的態度是帶著些揶揄的態度,但說著卻也臉色一沉,撇了撇嘴:『但也許這小子就是那樣……』
『總歸是你們想太多……』
一直沒開口的解雨臣發了話,他轉頭去望了靈堂裡的擺設一眼,對霍秀秀說道:『我們也只有很小的時候跟吳邪玩在一起過,又不是他同學。後來再碰見他,他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了……』解雨臣翻出手機,打了一個訊息出去交代了堂口的生意:『人的本質跟戲子一樣,性格都是多面性的。要我說,小時候跟咱玩在一塊的吳邪和躺在裡頭那個,就是兩個不同的人。』解雨臣一笑:『你說是不,我的子揚哥哥?』
解雨臣話頭一拋,落在正在抽菸的解子揚身上。解子揚抬眼打量了眼前的人們,在比較級與表面的客觀之上,解子揚與吳邪的認識可說是最純粹的,但除了解子揚之外,恐怕沒有人知道他與吳邪的訣別是最複雜的。所以他對這個拋過來的問題只能淡淡地聳聳肩,用最從容的態度表達出最淺薄的哀傷:『老吳已經死了,說這些屁話沒用。』
解子揚抽了一口菸,又伸手摸著自己左耳上的耳環,他的眼神茫然中帶著點對於生死哀傷的不明白,是以這種不明白釀成了一股淡然,一股與整個喪禮氛圍突兀的淡然。周圍的氣氛在他的言語中一下子沉了幾分,解子揚卻也沒打算緩和氣氛,只接著說道:『喪禮這東西,從來不是幫死者辦的。』
他的目光轉了一圈,眼前晃過一片灰色的臉孔,他最後選擇把目光落在張起靈身上,而張起靈在這時候與解子揚對看一眼,猛地想起吳邪許久之前的交代,正當他猶豫著這種話在這樣的情況下是否妥當提起時,解子揚先別開了眼神,緩道:『我想先走。』
解雨臣道:『也太急,還沒結束。』
『已經夠了,』他搖了搖頭:『超過一個人的喪禮沒有任何意義,而且……』
解子揚用靈堂之外的淨水洗了手,甩出指尖的水珠落在地面上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他盯著自己的手,好像在思忖著什麼,帶著些許的不確定:『我怕我再繼續待下去,想起老吳……那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子揚哥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霍秀秀提出疑惑,不過解子揚沒有回答的打算,兀自理了理衣服就想離開現場,解雨臣也沒多留,只說了聲順走。
解子揚在舉步離開之際,剛巧擦身過正欲叫住自己的張起靈身邊,這時候張起靈還沒有開口,但是解子揚卻先停下了腳步:『你……是張起靈?』
被點名的人頓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對方會先對自己說話,只愣愣地點了頭,不過解子揚也沒再多說,用一種迷離的眼光──這麼講有點怪,張起靈覺得那時候看著解子揚的自己像在照鏡子──在經過張起靈的身邊的時候,不是很確定地說了一句:『他們好像提過你。』就離開了現場。
張起靈看著吳邪的筆記,腦子盤想起喪禮那天旁聽的短暫交談,他大概是到這個時候,才明白吳邪在心裡留了多大的位置給解子揚,而對方也絲毫不辜負吳邪的期許……或許那天在場的人之中,真正明白吳邪的,只有解子揚一個人。
是以張起靈也漸漸懂了,為什麼在吳邪的筆記裡,會多次提起老癢──也就是解子揚這個人。
張起靈一頁頁地捏著筆記翻過去,他會選在這個時候想起解子揚這個人不算是意外,一樣是可以用那該死的愧疚感來說明。
他現在可以確定的,自己跟吳邪的後半生,在斗裡的時間軸,大致上來說是相互重疊,如果單看吳邪手上的資料,說實話,張起靈有一種就算自己很不幸地再一次失憶了,憑著吳邪手上這些東西,也可以快速地找回自己定位點的感覺……但這種看似方便的紀錄,卻是張起靈回憶之中寒意的由來,而這其中特別突顯出的就是解子揚的存在。
人很奇妙,總是需要藉由相似存在的比較或者他人的評判來找到自己的定位點。
張起靈曾經覺得這種想法是迂腐的,只是時間久了,他只能無奈地舉起雙手投降──如果他此生沒有遇見胖子或者吳邪或是擁有啞巴張這個綽號,他會在這個人間無所適從,他依然是一個需要在他人的生命歷程中尋找自己定位的男人……
張起靈現在有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吳邪留給自己的訊息裡,只留下了解子揚的身影,卻把自己的身影,留在解子揚的談話之中?
他第一次聽吳邪說解子揚的事情時,是他們在解雨臣的安排之下住在四合院裡的日子。張起靈之所以會記住那場談話,或許是因為那場談話難得的是由他起頭,而且他難得地聽吳邪提起別人。
『你有心事。』
張起靈跟人談話的開始大多時候都是直述句,他看著外邊的夜色還有吳邪一個人坐在門邊的背影許久,才決定走過去說出這話。在當時的張起靈看來,吳邪不是一個藏得住心事的人(這個看法在吳邪死後六年遭到張起靈的修正),而吳邪也相當給面子地回應了張起靈的敘述──對,吳邪有事。
吳邪當時支吾了一陣,才緩緩地開口問他:『別人的事,你想聽嗎?』
張起靈點了點頭,對方便笑著說了關於解子揚的事情:『那小子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他跟你有點像,但我不是說個性。』
張起靈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吳邪的身邊,吳邪這時候雙眼並沒有看著他,兀自望著天空,細細的聲音似乎在勾勒一件有點久遠,卻又美好的事情。
『你大概不記得了,但你曾經跟我說過,沒有記憶就好像沒有過去,你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著。自從你跟我講了那些話之後,我偶爾就會想到老癢……』
吳邪在這時候遲疑了一下,張起靈也終是聽出了一些興致。
人總是會習慣在不同的事物上尋找相似的特徵,張起靈覺得這是一種安全感的尋求,只是在此之前,張起靈心裡始終覺得吳邪無法明白自己失憶的感覺,這同時也是他對自己遭遇的過度自負,所以當吳邪這麼說的時候,他直覺地提出了一個疑惑:『他也失憶了?』
吳邪看著張起靈,嘴角勾起一個略帶哀傷的笑容,這個笑容張起靈在當時沒看懂、現在回想的時候也沒有看透,而是到了很久很久之後,張起靈才明白那笑容裡潛藏了多少事件的種子……不過那時候明不明白也沒有什麼影響便是。
『你大概聽完會覺得好受一點,雖然這實際上是不能相比的。』
雖然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張起靈確定自己在吳邪的眼中看到一種名為孤絕的影子,如果要比照滄桑跟茫然來討論的話,孤絕的形象在張起靈看來很明確,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樣。
孤絕的身影很單薄,像片被人剪壞的影子,是一個面無表情也不多話的存在,可是他的手上卻舉著一把步槍,居於吳邪眼瞳的最深處,張起靈本想在吳邪的眼中多看些什麼,但是他一動念,孤絕便一槍打在他的腳尖前。
滾出去!
張起靈瞇著自己的雙眼停在吳邪的眼瞳之外,解子揚幽然的身影卻慢慢地形成於其中……吳邪背對著自己,蹲在解子揚的腳邊,而孤絕則是提著槍,阻在張起靈之前。
此時,吳邪的聲音就像一場電影的旁白,慢慢地幫這個畫面加入補充:『你的失憶,兩次都是過去式,但老癢的失憶,卻是一場進行式。』
吳邪抬起頭,眼底有抹他未見過的堅定:『我跟他曾經去倒過一個斗,跟你重下西沙沉船墓一模一樣,老癢跟我去那個斗的時候,他是第二次進去……』吳邪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又道:『我想就跟你不會變老一樣,老癢他在那個斗裡也得到奇怪的力量──物質化。不過那個力量,也有它的副作用在……老癢他的記憶力會開始慢慢地衰退,直到什麼都記不住。』
吳邪並沒有仔細地跟張起靈解釋物質化的定義,這有可能是因為張起靈沒有發問的原因,但無論如何,這個現在聽來相當模糊的詞彙,在當時的兩人之間被允許存在成一個不去討論合理性的設定。吳邪繼續說,但他的眼神裡卻開始飄忽著一股不安……後來的張起靈知道,吳邪只要一想起解子揚,就容易出現這種眼神,那是一種極端的害怕、恐懼、不安的眼神。
『我很怕他忘了我、我很怕如果哪一天我回不去,可是他回來了找不到我怎麼辦?我很怕他如果什麼都記不住,要怎麼活下去?我很怕……』
張起靈回想到這裡,忍不住伸手揉捏了自己的眉心。他把視線自本子上移開,看向火車外頭的景色,車子外的風景浮光掠影般地掃過他的臉頰。在那段回憶的尾聲,吳邪把解子揚的照片拿給他看:『幫我跟他說……杭州、西泠印社、老吳等他!』
吳邪說這話的時候,眼底閃著一些淺淺的笑──吳邪在要說起一些懷念的、美好的小東西時,眼裡都會閃動著這樣的光芒……這看起來很沒有什麼,不過當人的精神與心理思維模式漸漸走向巴洛克式的細膩與極簡的內斂時(心理思維是很奇妙的東西,它可以同時擁抱著多種極端,像星芒璀璨),這種粗樸的小東西就會顯得可愛萬分。
關於解子揚的回憶在這裡走向了尾聲,張起靈的腦子裡還是清楚地被吳邪張揚的恐懼所占領,如前所言的,人,是會尋找相似性的,張起靈在吳邪對於解子揚的不安中看見了自己,然後他的目光再望,他又看見了吳邪的泫然欲泣。
張起靈想著,決定拿出錢包裡的那塊黑紗放在手上磨蹭,這一小塊黑紗是他站在家人立場對吳邪的紀念,可是張起靈在發現吳邪拋給自己的問題之後,他曉得一切是沒有這麼簡單的,或許這片黑紗的重量遠比自己那把烏金古刀還沉……但是這重量落在心口上的哪個地方,他目前還不曉得。
其實以客觀角度來說,他可以不用自尋煩惱,所有來自旁人寬慰的話語不過是一種事不關己的風涼話,張起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並不想將自己假設成第三者,說些什麼來寬慰自己。畢竟層層的記憶交疊,配上那一個愧疚,張起靈已經察覺到,吳邪所做的不單是把遺言留下的行為……在吳邪留下的這一只鐵盒子的影像裡,張起靈看見的是吳邪站到了時間的棋盤之上與自己進行一場博奕。
『別小看我。』張起靈可以想像吳邪說這話的聲音表情。
吳邪的這種行為讓張起靈忍不住對他心生敬憫,於是回應這個敬憫,張起靈覺得自己可以還給吳邪的,就是走到他的面前,在棋盤之前坐下身子。他向來都是一個高明的戰略者,他在這時候也曉得吳邪的思維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麼簡單,如果照著吳邪下放的棋子來逐一回應,張起靈相信自己必輸無疑。他覺得自己應該做的,是要先揣度出吳邪的整個思維基點還有驅使吳邪進行這場博奕的關鍵因素──也就是解子揚這個人、也就是吳邪心底那種不安的源頭。
所以他最後決定打電話給吳二白,一來是他想證實某些被他埋在腦海最深處,那個關於吳邪的考量的祕密,二來是張起靈想問出解子揚的行蹤……因為張起靈認為,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人比解子揚更了解吳邪,如果吳邪覺得解子揚與自己有相似之處,他應當可以在對方身上找到與自己相關的資訊,當然更重要的,張起靈要徹底明白吳邪的心結何在,他要摸清楚吳邪的所有戰略──這場博弈,張起靈不打算輸,他打算讓吳邪輸得心服口服。
唯有如此,吳邪在自己的回憶裡,才不會以沉默的背影來凝視自己。
唯有如此,吳邪在自己的回憶裡,才可以入土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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