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15釁訊


15釁訊

我知道這樣的行為很自私,但我仍然會去做,因為在這個領域之中,所有的人與行為都是自私並有其獨占欲。我不因此感到驚奇或覺得卑劣,反倒是因此明白私產的誘惑性,這也就是孩子會在自己的東西上填寫名字,殉葬、陪葬制度為什麼可以持續這麼久……人都是明白生命的短暫,所以總想綁架一些什麼離開,好讓自己知道這一切並非徒勞。
至於我這樣做的結局會是什麼,我無法預料,我只負責這個過程……大抵來說,我所做的一切,就像老癢最後叫我那一聲一樣。────選自吳邪的筆記


張起靈醒來的時候,是清晨四點多,身上的被子蓋得好好的,房裡的燈火除了一盞玄關的小夜燈之外,其餘都在休眠之中。女人早已離開了這屋子,找不到身影也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房間裡邊沒什麼變動,僅壓在菸灰缸下的紙鈔給人取走,而鈔票的消失證明了女人曾經出現過。
他下床走向窗邊,拉開簾子一看,深藍色的天空在東邊夾有著幾縷紫白,綴著寥落曙星將沉,他站在窗邊伸了一個懶腰,女人的懷抱與溫度雖然讓他回到那個在情緒上不甚愉快的夢境與歷史之中,但擁抱的安全感卻給了他充足的休息──至少他現在覺得精神飽滿、思緒清楚,好像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
梳洗之後,他把衣服套上,又抓了件連帽的運動外套罩著,把帽簷拉得低低的,口袋裡只裝了房卡、鑰匙跟一點錢,便走出旅館在這個城市裡開始晨間慢跑。
張起靈的慢跑不是沒有目的的,他左右張望了冷清的街道後,直直地跑回自己陌生的舊家裡。這回他站在家門前沒有太多顧慮,開門進入之後,連鞋子也沒脫,一路衝入書房之中,打算直接把黑瞎子交給自己的資料打包收好,直接離開。
在打包之前,他多看了眼書落在那張泛黃的病歷下的簽名──齊羽。
這個名字向來都能給張起靈不甚愉快的感覺,只是他自己也說不清這份不愉快是從何而來,他盯著這個名字,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裡默默地把吳邪當成一個事件來做分析。
在整個故事之中,有一些區塊至今尚未提起、張起靈自己也沒有刻意說明──關於張起靈自認自己找回的記憶與對自身的認知:一來是這個部分張起靈覺得無足輕重,二來是這一個區塊對這整件事情的影響,是到這個時候才發現的,所以我們決定在這裡開始討論。
這一區塊的架構有些龐大,張起靈自己也不太能清楚說明每個細節與始末……雖然他自己可能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他在這方面的腦筋可能沒有很好,他不是一個擅長說故事的人──關於這點,吳邪非常清楚,不過應當在這裡拿出整理的,即便他再怎麼不拿手,張起靈仍要硬著頭皮一一整理。
幾番思量之後,他選擇先提出一個他跟吳邪的背景共業──老九門。
老九門是盜墓這行當中,由九個古老的家族或代表人物所組成的,就張起靈自己的認知,時至今日,老九門多已凋零破敗,解雨臣跟霍秀秀是少數還能把家族勢力維持至今的能手。
而張起靈自己,在他慢慢搜索回來的資料與記憶之中,他知道自己是老九門中為首的張家的後人,不過如故事之前所說的,張起靈主觀之上認定的家人只有胖子跟吳邪,任憑傳說中張家的勢力如何龐大、他在尋找記憶的過程之中知道自己的家族歷史多麼悠長……張起靈依然孑然一身。
相較而論,吳邪這個人便與張起靈還有解雨臣、霍秀秀有些不同了,吳邪是生來就知道自己是老九門的後人,不過吳家卻是這裡頭最早退出的一位,吳邪既不需要去接掌家業也不用去背負什麼使命……姑且不論事實如何,吳邪的父輩給他的資訊即是:收手不幹了。
是以後人這一個身分,在大多數的場合中也只是吳邪拿來說嘴的料子、只是他在後來走入盜墓這個圈子時的小小光環,然而他從不為這些光環付出或是爭取什麼,甚至於整個老九門的故事,在吳邪的眼中僅是驚奇有趣的稗官野史,他一章章地閱讀,並想知道這些故事的尾聲,至於是否要把自己完全涉入其中,吳邪是沒有「自覺性」的。
所以在「後人」的這個身分之上,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張起靈都覺得自己比吳邪優秀太多。雖然他不幸地遭遇了兩回的失憶,但在他溯源記憶的行為之上,與他跟吳邪後期的旅行中,張起靈用著使命與責任般的態度把家族的事情挖掘出來,並強行置入自己的大腦之中。
不過他所做的事情也僅有挖掘,或許那些事情積極地向他撲來,但張起靈並沒有極度熱情地去擁抱,只回以無可奈何的眼神……對他來說,先解決自己身體的變異與自己的記憶,才是他最需要去處理的事情──關係到家族與自己的事,張起靈除了盡責,其餘知而不論。
於是這樣擁有部分共業背景的兩人相遇,不論在張起靈失憶前或後,他都是先給對方提出評價的那位,如同他不認為吳邪適合倒斗一樣,他也不覺得吳邪適合明白老九門家族的事情、甚或是去背扛什麼責任……張起靈承認,他某些地方是看輕吳邪的,所以在過去任何與吳邪有關的片段之中,張起靈並不往這個方面多做揣想,然而這卻是一個主觀思考上的錯誤,現在的張起靈發現它了,他發現吳邪早已察覺自己的看輕了。
另一個他要提出討論的地方是齊羽這個名字、這個人。
「齊羽」這個名字的出現,勾動了張起靈又怕又愛的心緒。
這個名字對張起靈來說,是一個不清不楚,卻又充滿負面情緒的存在,他知道有這個人,這個人同時也存在「老九門」之中,而尷尬的記憶裂痕便是由此而生,他隱約地感覺「自己知道齊羽的事情」但是這份隱約卻又沒有極大、強烈的證據足以說明,像是一種預感、像是一種被隱匿的不安或是夢中的片段。
他低頭看了經由吳邪轉予黑瞎子再給自己的資料,那一張泛黃的照片與吳邪的笑臉,幾個躁動的念頭閃過腦海──吳邪會比自己更清楚齊羽的事情嗎?
他焦躁地甩了甩手上的資料,據黑瞎子的說法,這些東西是吳邪的考量,同時,這也是一直被張起靈自己擱置的問題……他回頭看了書架上的資料一眼:相信過去的自己還是去面對吳邪的考量呢?
這個選擇似乎又把他推回到他逃離這間房子的問題前,不過這回有點不同了,雖然討論的同樣都是「歷史」這一個事件主體,不過這回張起靈並不在這個歷史中檢視自己──在他解決自己長生的問題之前,他多的是時間來審視自己,所以他不用在這裡折磨,他需要去看照的,只有吳邪的考量。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我什麼,但我知道的一切都在這裡。
自己說過的話,在夢醒之後佐著一些雜訊,使本來破碎的回憶在腦中被修補成形,修補出來的形象很簡單,就是吳邪泫然欲泣的模樣。他認為他在吳邪的眼神中得到的資訊就是這些,吳邪肯定是知道了一些什麼,進而在自己思路的死角裡促成了對方的考量。
他索性收好手上的資料,走出家門在城裡兜轉了一圈,才慢慢地走回自己下榻的旅店,拿著房卡去吃了頓豐盛的早餐,再回到房間之中。他這回毫不猶豫地拿起吳邪留下來的鐵盒子,有些被掩埋的現實又被重起翻騰,張起靈並不想在這飛塵之中看見茫然那個孩子,因為他只對吳邪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感到困惑,同時間,他也為現在的自己感到困惑──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需要去在意這些瑣事。
他只能這樣想,大概是太多的理所當然還有生活瑣事,使他忽略了很多關於吳邪的事情,就比方說自己忘記了吳邪的死亡一樣,這次自己大概也亡失了某種抽象不可明言的存在,是以導致現下的心神不寧。
張起靈用旅店附贈的廉價茶包沖了杯茶,這種茶的味道極淡,要悶上許久才可以聞得稀薄的茶香,他端坐在床邊,把盒子裡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出來,往床的一邊推去,開始檢視。
他最先從盒子裡挑起來的東西是解子揚的照片,這倒不是說他對解子揚這個人有什麼評價,他只是單純地知道這個人似乎是吳邪生命中的一個心結與傷疤,他想這東西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兒,不過是吳邪對自己無限生命的小小揶揄和請託。
他小心翼翼地要把照片放回盒子底中,不過一晃眼,他卻忍不住盯著照片細細看起……照片他不陌生,但這卻是他第一次細看。照片中,那個名為解子揚的年輕人,左耳上戴著一個小小的耳環,那耳環雖小,但一同被收在盒子裡的,還有一個六角銅鈴,張起靈只消一對眼,便曉得這是一樣的東西。同時他的腦子也飛快地一轉,他看了看照片拍攝的時間,想起來是從西沙海底沉船墓回來不久……他猜想這個時候的吳邪應該對這個六角銅鈴略知一二……霎時間,一根小小的線頭在這個龐雜的事件團中發出了光芒,張起靈一把揪住,開始慢慢地拉著。
他轉去翻動另一本剪報本,本子裡頭,吳邪依照時間點細細地把相關的資訊收集起來。列在最前面的那則剪報讓張起靈看得有點出神,報紙的內容是一份尋人啟事,就放了一張照片,一伙人站在碼頭前的照片……張起靈對這張照片不陌生,因為吳邪拿著這張照片問過他許多事情也問過許多回,但是這剪報上的一句「魚在我這裡」倒是讓張起靈頓了一下。
他繼續翻閱下去,剪報本中夾雜了大量今人議論富商沉三萬的小型論言,還有幾頁影印的書籍資料……這些資料之上有吳邪畫起來的重點跟筆記。再繼續往下翻看,出現了大量關於青銅器出土的報導資訊,這一段張起靈匆匆看過,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目光就被接下來大學考古隊離奇失蹤的報導給吸引……剪報的後半段幾乎都圍繞在當初失蹤的考古隊之上。
張起靈一開始並不覺得奇怪,他曉得吳邪的行動有大半是為了吳三省跟陳文錦,自然是會鎖定這些資料,但是越到後面,張起靈發覺手上這本剪報本的溫度似乎越來越燙人……吳邪在考古隊中明顯地鎖定了幾個目標,資料的走向一致地拐了過去,張起靈瞥了眼幾個光盤上的字樣──瓜子廟、永興島、長白山、塔木陀、巴乃……
忽然,張起靈覺得有股電流竄過腦袋,可以用上靈光一現的感覺。他立刻從床上跳起,倉皇地翻出紙筆,畫了長長的兩條線,又各自在上頭寫下張、吳二字,接著拿出自己破舊的記事本,先在寫了張字的線上依照吳邪跟自己說過的事情還有自己的記憶,慢慢寫下自己這些年倒過的斗、去過的路。
另一條線上,他把吳邪的剪報資料與自己還記得的對談,依照時間細細地排了排,他想手上的這些資料就像吳邪的推理過程一樣……然而吳邪推理的事情是什麼呢?
張起靈看著紙上書寫的事件跟日期,淡定的雙眼瞇了起來,紙筆上顯示出來的吳邪在最開始是追著吳三省行動的,但從某一個時間點開始,張起靈發覺吳邪的行動路程與自己完全相同。他本來認為這不過是自己與吳三省、陳文錦有一段共同的經歷,路線剛好重疊罷了,但是他仔細地把剪報上備註的時間點看過一回,再去對照兩條時間軸……也許這一切並不是巧合,吳邪搜羅的資訊的時間往往都比自己的行動還要早上一些,他側了腦袋仔細想想,究竟是吳邪先行推測出他們會走上的路,還是……
『你們兩個在一起,遲早會害死對方。』
張起靈想起了盤馬的話語,那個時候他雖然心裡聽了不愉快,但是比起自己的內心,他更明顯地感覺到的,是吳邪對這個發言的介意……當時的他只覺得吳邪是介意,可是現在回想,他才曉得吳邪並不是介意,他當時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心虛。
張起靈向來是一意孤行的,但吳邪卻不然,這也是他老是不懂吳邪的原因。他看著這一筆一筆的紀錄,開始回想過去關於吳邪的一些小事,他想從這些回憶的片段來找到吳邪的「考量」與「還是」,但是幾番思索之後,浮在腦子裡的卻是吳二白的身影。
張起靈跟吳二白的交集並不多,他印象比較深刻的,是自在礦脈中被救出之後,在醫院裡老實地躺上一陣子,那時吳邪跟著胖子出去了,他一人躺在病房裡看著不知所云的電視節目,那時候,吳二白便悄然地走入房裡,站在他的床邊。
『張起靈,可以談談嗎?』
吳二白的聲音很輕,卻給人一種不怒而威的感覺。張起靈聽吳邪說過,吳二白算是吳家裡人人怕的角色──二叔知道很多事,可是我不敢跟他說,他一說不准,那誰也沒有辦法了。
張起靈轉頭看著吳二白,他先在腦子裡頭翻騰了幾種可能,才開口問:『談吳邪?還是吳三省?』
吳二白笑了笑,拉過椅子坐下,笑說:『談小邪,我跟你除了小邪之外,應該沒什麼好說。』
『有什麼好談?』
『得,別對我擺出這戒備的樣子,我確實是不喜歡你,但有些事情我只能跟你談。』吳二白擺了擺手,他望了望病房的門口之後,才道:『我先說明,我比誰都不樂意看見小邪被捲到吳家業障裡,不過我實在沒有辦法去阻止小邪的好奇心。你應該也曉得,小邪對這些奇怪的事情都充滿興致,尤其是對你,張起靈。』吳二白頓了一下,又說:『小邪對自己有興致的事情很黏人,他可能會追著你跑,就像這次一樣,差點把自己交代在這鬼地方……』說到這裡,吳二白擺了擺手,先表明自己沒有怪罪的意思後才說:『我只希望你不要拉著他跑、也不要等他,只管走你的,如果他要跟,就讓他自己過去,發生任何的危險也不要去救他。』
『什麼意思?』
『小邪的性子就是這樣,你得讓他自己摔,他真的走不下去了,就會回來。你們越是干涉,他不是後面跌更慘,就是死不回頭……』吳二白盯著張起靈,淡淡一笑:『如果不是你們,我不覺得小邪一個人有本事走這麼遠。』
吳二白當時就把話說到這裡,沒有再說下去不是因為對方喜歡賣關子,而是吳邪跟胖子的談笑聲從外頭響起,吳二白只得無奈地站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物,苦笑道:『吳家沒欠九門這麼多,你們張家也沒多勞苦功高……張爺,高抬貴手呀!』
吳二白就這樣離開了張起靈的視線,等到他們再次接觸的時候,便是處理吳邪後事的時刻。那時候張起靈很明顯地感覺到,吳二白已經不想跟自己多說些什麼了,但是吳二白一直沒說清楚的,張起靈認為就是現在他所不明白的。
這麼思索著,張起靈好像看見了滄桑抱著茫然站在房間一角,而吳邪把自己的形跡濃縮成一只小小的盒子,落在張起靈的面前……張起靈幾乎可以想像到吳邪那略帶笑意的嗓音:『小哥,你怎麼看?』
大概是吳邪這樣的形象太過挑釁,惹得張起靈心裡一陣焦躁,他倉促地把背包帶了,向旅館的服務生問了最近的一間網吧,他想把光盤裡的東西都叫出來細細看過一番,畢竟他是一刻也不想停留地想知道吳邪究竟想表達什麼。不過坐在電腦前的張起靈卻覺得有些後悔了,可是在這份後悔之後他覺得自己隱約地明白了吳邪的考量。
他知道吳邪去下斗的時候多會帶著相機,這幾個光盤裡塞滿了照片與下斗時的影音資料,還有幾段黑白的影片,被收在一個叫做「療養院」的資料夾中。這些光盤裡的資訊,也依照日期整齊地排列清楚,張起靈細細看過之後,說實話,他心底是不想承認的,但諸多的跡象卻顯示出吳邪的倒斗生活裡,幾乎都與自己緊緊相扣,這樣的定義對張起靈來說是奇怪的,但是事實就是──吳邪的後半生幾乎與自己密不可分,自己在追尋回憶的過程之中,吳邪似乎在每個區塊占了一個小小的位置,如以這光盤裡的照片來說,拍攝者明明是吳邪,但這裡頭除了「秦嶺」這個資料夾裡頭的東西之外,張起靈都能對著每一張照片說些資訊補充。
有些不經心的舊事,就是要透過回憶的方式來展現他的戲謔性。
比如這一段,張起靈幾乎把它當成夢境的舊事,在這個當下,便以毫不客氣的姿態闖入張起靈的思維之中。
『小哥……』
吳邪拿著毛巾慢慢地擦著滑下髮梢的水珠,他盯著張起靈看了很久,才決定開口叫他。其實擾人清夢不是他樂意做的事情,但說來吳邪也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了。
月色自外頭爬入招待所的房間之中,先躺上床的張起靈睡意已經濃,勉勉強強地對著吳邪的叫喚張開了雙眼,但不曉得是睡意的緣故或是其他因素,站在床邊的吳邪,在張起靈的眼中看來很是陌生。
如果有人還記得故事前頭的敘述,當吳邪站在張起靈身邊,他們之間總是有著看不見底的鴻溝。吳邪那時候就是站在鴻溝的邊上,他把目光看向無盡的深淵,心裡盤算著究竟該不該跳過這條界線,他猶豫著,最後抬起頭來,看著鴻溝對邊的張起靈,把嘴脣緊緊抿起。
吳邪慢慢地在床邊坐下,他看了看張起靈,縮回原處的腳步,改成以一個拉被子的動作來表示嘆息。吳邪的動作可能大了一些、反常了一點……處於淺眠狀態的張起靈,還是決定張開自己的嘴,讓氣流滑過聲帶發出疑惑。
『吳邪?』
張起靈問了一聲,睡意還是主宰了他大半的思維,使他無力支撐起自己的軀體……這中間是參雜了些許的慣性,畢竟張起靈耳朵能聽見的,只有吳邪的聲音還有胖子已經睡沉的呼嚕聲,或許還有一點點的蟲鳴跟時鐘秒針移動的聲響,他模糊的視線所看見的,是吳邪的身影,在吳邪的背後是睡著的胖子……他們不在斗裡,安全地活在斗外,並不需要有隨時驚醒的戒備。
『張起靈……』吳邪又喊了一次,這次他深吸了一口氣,嘴邊扯了一個淡薄的笑容,大概是到這個時候,吳邪才慢慢地明白回憶與祕密的重量是多麼令人無法喘息,可惜的是身為過來人的張起靈並沒有發現吳邪的窘境,只站在鴻溝的另一端,以淡漠的眼神回望,如果當時的張起靈可以預料多年以後的自己,他那時會選擇坐起身子,或是抓住吳邪的手。
但張起靈那時候沒有先伸出手去造成環節改變的決定,就給了吳邪對自己伸出手的機會。
吳邪背著月光,抬起還帶著一點水氣的手指,輕輕地摸過張起靈的臉頰,從權骨開始,一路滑到下巴,他指尖的力道很輕,沒有觸及肌膚,只蹭在汗毛之上,但這種該輕如羽毛的蹭撫,卻把張起靈正式驚醒。
吳邪站在鴻溝的對邊,風聲也許很大,但是吳邪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般問了張起靈一句:『張起靈,你到底怎麼看我?』
舊事浮沉,太過戲謔的片段回想起來總是分外驚人。
張起靈突然覺得有一股寒意從回憶的底端竄起,由四面八方朝自己襲來,先不管吳邪鋪陳在自己眼前的一切究竟費了多少的心思或者有什麼動機、也不管自己被排擠出吳邪死亡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張起靈只曉得自己從這些資訊之中所讀到的是吳邪的泫然欲泣,而在這泫然欲泣之中,吳邪最後給自己的問題就是這麼一句:『張起靈,你到底怎麼看我?』
這是一個簡單卻也難以回答的問題,因此張起靈並不會責怪為什麼吳邪要如此迂迴地表述(其實吳邪曾經直白地表達過,但可惜他發言的時間點太昏昧,進而遭受到擱置),甚至於以死亡當作分界──時間是一種奇妙的東西,一樣的問題、一樣的回答、一樣的結果,可是在時過境遷之後所引發的效應與思維運作過程卻完全不相同……這也許是吳邪的孤注一擲也說不準,但不管後續的結果如何,到今天這一刻為止,張起靈確定自己可以給吳邪的回答,都只有滄海二字。
滄海,滄海桑田的滄海。
張起靈不想過度憂思,但浮生瑣事對他來說向來是如此,這不是說張起靈他特別,而是以客觀的角度來說,擁有無窮時間的存在,端看任何擦肩的過客,都會萌生相同的感覺,假如列車長他今天不在那輛火車之上肩負查票的工作的話,相信我,他也會覺得這一切都像海──在生物誕生之前,他會看見海;當地球人口爆炸的時候,他站在山巔之上,看到的依然是海;甚至於當世界毀滅蒼老那一刻……如果張起靈不受到外來的傷害導致死亡,他極有可能跟著列車長坐在最高最高的山巔,看著近在腳邊的海水,而老舊的火車在大海裡緩緩下沉,黃昏的日照把海照豔紅……而滄桑抱著茫然靜靜地站在張起靈的身邊……就外型來說,他們將和樂地像個幸福的家庭。
所以張起靈怎麼看吳邪?
吳邪是滄海,即便張起靈知道這個人的下半生與自己相行許久,但依然變動不了這個事實。
不管吳邪如何試圖抓住對方生命中的每一刻,並使之交疊,這些對張起靈來說,不過是晃眼而過的塵埃,最後都不及海面上的浮沫……但是很顯然地,張起靈一直認為的真理與價值,吳邪絲毫不能理解──這便是張起靈與吳邪之間那條鴻溝底端的真正面貌、這便是在時間磨洗之後出現的不同。
張起靈看著自己的掌心,想起了吳邪食指的溫度,他應該怎麼去形容那種溫度呢?不溫不冷……是一種很空曠的,略帶著孤寂的溫度,理性跟感性相雜會之下,一種類似於罪惡感的心態驅使,張起靈找出自己的手機,他看著通訊錄裡的電話號碼翻找許久,終於按下了通話鍵。
我能還你的,只能在這裡──
張起靈想要去推翻那隱約的訊息,他想告訴吳邪,你就是海
電話鈴聲響了一陣子,被接通的時候,對方只給了張起靈好一陣的沉默,但這份沉默對張起靈來說卻如同告解的小房間一樣,他握緊了電話,嗓音平穩,他緩道:
「吳二白,可以見個面嗎?」
----------------------------------------------------------------------------------------------病痕之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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