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14參商之二


14參商之二

第三段歷史……這段歷史的呈現有點破碎,估計是張起靈的身體評估他的精神已經獲得休息,不需要在夢裡貪眠,便優雅地持刀來分割這一個巨大的夢。所以最後一段夢,他作得不太踏實,恍恍惚惚,很不連貫,卻又覺得這逃過屠殺的片段,珍貴而不得忘。
張起靈的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感覺自己爬走在一個窄小的井道中,井道似乎是用特殊的石料子打造的,摸上去冰涼透骨。井道不大,他必須縮著身子才有辦法前進,這井道有時候是水平的,還算好前進,但有時候是垂直的,這就得逼迫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抵住四周,才有法子繼續走動。



但這裡究竟是哪裡?
張起靈一面前進一面思索著,忽然從眾多的回憶訊息中挖出一條,這應該是吳邪與自己說過許多次的天心石洞,據吳邪的說法與他自己的對照,他好像爬入了這個石洞之中,然後便失憶了──張起靈對自己的控制欲就在這時展露無疑,他重新凝聚了精神,想找到當時自己失憶的主因,這其中也包含了一點他的天真與自負,他覺得在理論上他可以控制自己的精神,於是他小心翼翼地爬著,過了許久,終於進到一個較為廣闊的地方,打起手電筒,發現這裡是一個小小的石室,有明顯的人工開鑿痕跡,他兜轉了幾圈,晃眼忽然發覺在一個角落裡似乎有人影在晃動。
『誰在那裡?』他喊了一聲,慢慢地靠過去,但不曉得是夢境作祟,還是張起靈的記憶真的在這一個地方受到損害,那人影始終模模糊糊地讓他看不清楚。可是張起靈不死心,乾脆加快動作靠近對方,當距離近到他抬起手就可以直接扣住對方肩膀的時候,對方的臉孔卻還是一片模糊,怎麼樣都看不清楚,張起靈只隱隱約約地聽見對方在說話,似乎在跟自己說話。
『說慢一點?』他出聲央求,又是一陣模糊的囈語。
從音頻之上,張起靈知道對方重複的是同一句話,他細細解析,發現那聲音裡語帶哭腔,不斷重複著:『殺了我,拜託你殺了我……小張,殺了我……殺了我……』
張起靈頓了一下,發現對方認識自己,一股激動的情緒湧上,因為夢境中的張起靈好像在自己的回憶裡找到了可以拼接對應的片段,他激動地問:『你認識我?你是誰?』
可惜夢在這裡被張起靈的身體給斬斷了,張起靈不明白自己的身體究竟是帶著惡意還是善意來斬碎這個史事。不過他沒有追究,因為他的注意力很快地被拉走。
他的視野再度進入一片黑暗之中,他循著水聲盲目地前進,不久之後眼前有了一點點的光芒,張起靈奮力地靠了過去,儘管他的四肢痠軟無力,他仍不敢停歇,就這麼爬了許久,他感覺頭上一輕,發現自己竟然爬出了天心石,回到祭祀場裡。他四處張望,西王母的塑身像還立在不遠處,自己恐怕是循著其他的路子走出來了。
他正站在水裡,冰涼的水淹過他半個身子,他有些茫茫不知所去,最後只得像個鬼一樣,哪裡有光就往哪裡走──他在這個空間裡看見唯一的火光,那火光不安分地跳動著,把鑲在頂上的天心石照映得妖異萬分。
但夢境中的張起靈只這麼想著:他覺得自己很冷、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去、又該做什麼……他只是覺得冷。於是他的思緒再轉,他認為有光的地方必然有溫度,便跨開腳步,步履踉蹌地朝那光源靠近,可當他靠近了光芒的時候,卻發現這團火並沒有溫度……冰冰涼涼地好像一種嘲笑。
張起靈實在是太疲累了,他疲累得無法再思考,如水鬼一般爬上光明所占據的高地,將自己縮在光源照得見自己的地方,閉上眼即想睡去。
而人類的本能卻驅使他在昏昏欲睡之中向一團溫暖靠近,他知道自己似乎在移動,迷迷糊糊地往著一團散發著溫度的地方靠去,可疲倦來得太快太急,一下子就掩蓋過他的意識,他手伸了半天,主觀地覺得自己只勾到一團冰冷的空氣,然後他眼前一黑,光也不見了……但是他卻覺得自己的身體給人向後拉了一下,一團溫暖從自己的背後湧上,然後跑到自己的正面,似乎有雙手在自己的背後順著脊椎一節一節地撫觸著,來來回回地滑過腰腹的肌理,那力道很輕,卻有極大的占有與保護欲,張起靈想睜開眼看看這雙手的主人是誰、這溫暖又從何而來,但是迷糊之中,他只看得一個模糊的人影,那個人緊緊地抱著自己,他想看清楚,便用力地張大了眼睛……
張起靈自歷史中醒來。
他的雙眼睜得老大,回憶灌入腦子裡的感覺就是這麼不愉快與不踏實,這感覺遠比從史料中來忖度真假更令人難受。
張起靈猶記得他在北大附屬醫院裡的情況,他坐在診療室之中,吳邪站在他的旁邊,身著白袍的醫生盯著一紙報告還有螢幕上腦部的斷層掃描,不怎麼負責地說:『檢查沒有問題,排除血塊壓迫腦神經造成記憶損壞,我們目前只能認為,這樣的失憶是心因性所引起。』
醫生走過來,扳著張起靈的臉孔左瞧右看,又檢查了一下他的瞳孔,方說:『心因性失憶症可以說是人體的自我防衛機制,是大腦為了逃避某一種極度負面的精神刺激,或是個人不願意面對的事實,便直接把相關的記憶封閉起來,這症狀目前是沒有藥物可以治療,只能靠時間跟個人意志來慢慢恢復……有可能幾個月,也有可能要花上幾年,甚至是一輩子都不會想起來,不過記憶本身還是會存在大腦中,只是你找不到,或者你找到了,而不敢去想。』醫生把手上的資料整理一下,回答了吳邪幾個問題後,最後才說:『再觀察個幾天,如果沒有問題,我給你轉去精神科,那需要長期的追蹤治療。』
張起靈單手撫著額頭,當時遺失的記憶就這樣在事隔多年之後,趁他毫無防備的時候衝入他的腦海中,他伸手捏了捏眉心,看向床頭的電子鐘,時間不過八點半,他睡不久,卻把殘落的浮生蜻蜓點水似地走過一段……回憶來得太突然,尚有餘悸。
他索性翻了身,翻出紙筆來,一面回想著夢境與歷史的細節,一面書落在紙面之上。起床時的體溫本來就偏低,加上張起靈是赤裸著入睡,寫沒幾下,竟發覺一股出自體內的寒涼,凍得自己的指尖捏不住筆,字便歪歪扭扭地橫在紙上,一時失控,右手一震,把吳邪的鐵盒子給打落於地。
翻落於地的盒子在轉瞬間變成第三個史事中的火光。
張起靈覺得很冷,他有點懷念夢中那一團溫暖,瞇著雙眼看著盒子的眼光變得有些迷離。他側頭思忖著夢境,這幾個片段,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被封閉了好些年?奇長的手指捏揉著皺緊的眉頭,一下一下都在撥弄著這新有的記憶與舊存者的兩相差異。
這一撥翻,張起靈全身上下忽然被定住一般,他不自覺地猛眨著眼,若他的心理醫生還在他的面前、如果他有認真聽過第一個精神科醫生說過的話,他可能會知道自己正處在極度不安定的狀態──張起靈越發不能明白,自己的身體究竟是恨自己呢?還是愛自己?
如果是站在愛的立場,那麼有些事情遺忘了就不該想起。如果是恨自己……張起靈覺得自己是可悲的,連身體都不與自己同在,天下之大,他的容身之處只存在小小的假象之中嗎?

吳邪與胖子,他們是張起靈在這個人世上唯一列入家人的人,也就是扣除了這兩個人,張起靈覺得自己可能有伙伴、有朋友,可依然舉目無親。
然而這樣的三個人,張起靈在這場翻騰之中,發現他們最沒有距離的時刻,竟然是在西沙沉船墓裡與那個小小的漁船之上……那個時候的吳邪,帶著濃厚的少爺氣,對於自己的好奇少有掩飾,害怕就大叫,覺得有希望就笑。胖子也是坦然,好的壞的有心眼的,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仔細思量之後,那時候他們的相處,是建立在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分別不再見的心態上,所以相處得放肆也直接。
但張起靈細數於近代,他有明確記憶的以後……他只覺得他們三個人是越走越近,卻又越離越遠,抿脣沉默的次數一回要比一回多,最後,就走上了現在的局面──猜,猜測彼此,猜測對方背對自己前的眼神有什麼含意?
人性的恐怖與脆弱在這裡展現無遺,這種念頭一旦被挑動,任何平淡無奇的小事也會變得不堪入目。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概念大抵在此……焦躁、寒冷的情緒發了瘋似地攀上張起靈的身軀,他忽然覺得現在不管怎麼樣,他不想要一個人,他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個安全的空間裡與自己的思緒和推理捉對廝殺──即便自身的疲累猶在啃蝕自己,他也想上街在人群中移動,他需要其他的人來填充自己的視野與思維,他需要喧鬧,他需要其他的呼吸聲來掩蓋自己的心跳聲,他需要這種種的喧嘩來干擾自己,進而去停止自己的思考。
諸多念頭閃過,他匆忙將衣服換上,正在套外套的時候,忽覺口袋裡頭似乎有什麼小東西卡著,伸手取出,原來是下午那個中年男子放入的名片。
這名片印製得相當精緻,白底燙銀,沒有什麼特別的圖片跟說明,就一串語意不清的標語跟電話號碼。張起靈先是頓了頓,但隨即會意過來這紙卡所代表的含意。
這東西他不陌生,當吳邪不在場的時候,胖子曾經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類似的紙片在他面前擺弄,加上他的工作環境與往來對象……他要真一無所知,是有點難度的。又說這東西,雖然法律上明白禁著,但實際上在特定的路上兜轉,或是偏一點的城市,還是很容易拿到手的。
於是這紙片給了他另一個新的選項,他盯著紙片上的電話號碼許久,決定拿起了旅館的電話,撥了一組號碼出去。
召妓、嫖妓這種事情,張起靈司空見慣並不覺得陌生,畢竟酒色財氣是經常圍繞他周圍的東西,他與其他人的區別,不過是自己的故事多了一些,相對著他對這些事情興致就少了一點。
然而為了顧及生活,有些社交場合他必須參加……說來是有點諷刺的,即便他的倒斗技術了得,在工作的領域之中總是有些規則必須合群、妥協,且無法擺脫。比方說下斗前的集合,出斗後明器的匯集等等的社交。
於是酒店、旅館、鈔票、女人……這些人事物都成了這些場合中不可或缺的存在,有的時候不是他真的需要或者貪戀,而是東家與合作的伙伴總把這個當作招待,他不是每次都可以、或有必要推拒……因為他不是個禁欲者也非是個縱欲者,這種種的外圍雜訊,與他而言,如同食物滑過食道一樣,張起靈大多時候是無感的。
就像他拿起電話,找了一個女人過來。
他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或者需求,他只是想休息、他只是不想一個人。
張起靈他坐在床邊,百般無聊的時候,手裡就抱著吳邪留下來的鐵盒子,修長的手指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卻一直沒去把這個盒子打開。沒過多久,門鈴聲響起,外頭站著一個中年男人,正是在路上攔住張起靈的那個,他寒暄了幾句,時不時地側眼瞥著自己身後一個略顯豐腴的女人,又看著張起靈淡定的眼神,只陪笑地小聲說道:「小伙子,你相信老哥給你揀的。這姐姐與那些妹妹不同,正適合你,肯定受用的!」
張起靈瞄了一眼門外的女人,思緒轉了一圈,也曉得這男人的話意。女人的樣子看起來雖然討喜,但絕對算不上漂亮或是好看,而在厚粉之下,還是有幾縷掩不住的皺紋,這女人目測年齡大概四十歲有了,大概是怕吃上閉門羹,又怕遇上埋伏,男人一個勁地陪著些好話,女人則不停笑著。
但長相的優劣,對張起靈來說,也跟食物沒有兩樣,他不知道好看與不好看的差別跟實際影響在哪裡。他側開了身子,淡漠地說了一句:「進來。」又聽男人囑咐幾句之後,方把門關上。
他回過身子,只見女人背著他似乎暗自吐了一口氣,他還沒開口,女人便轉過身子,臉上堆滿笑容:「這位小哥,你別看姐這樣……」女人話沒說完,便被張起靈阻止。
張起靈在道上的一些朋友,經常地揶揄他這樣的舉動太不溫柔,死扳著一張臉會把姑娘給嚇哭,但他不多說什麼,任何的交易對他來說都應該化繁為簡,不管是性或者是財貨。
是以縱觀他歷來的性行為,他從沒對他的互動對象說過情話,也沒說過助興的猥語,更沒多問關於對方的任何事情,他對於對方的要求也很簡單:「安靜些,我怕吵。」話雖這麼講,但如果有人忽然想對他叨叨絮絮的話,他也不會太介意,只是靜靜聽著,不做回應。
他從錢包裡抽出鈔票,整齊地對折起來,用菸灰缸壓在桌子上,而女人也是知趣,不說話地自己走到床邊,解著自己的衣服。張起靈不動作,就站在床尾處看著對方,女人的身體漸呈赤裸,但說實話,那影像雖然打入了張起靈的視網膜,卻沒進到張起靈的大腦裡讓他的身體做出適當的反應。
他站在床尾,不過目光卻透過了女人的軀體,悄然地落在床頭櫃上,那一個鐵盒子之上……夢境的細節大多時候會在清醒時被遺忘,但是歷史的粉塵卻是在大夢之後才悄悄成形。在這眾多的粉塵之中,被壓縮凝聚出來的,是吳邪的形象──在他失憶之前,吳邪一路轉變的模樣,說實話,張起靈覺得那是陌生的,那份陌生就像眼前這個未著衣物的女體一樣──他知道那是個女人,不過他對女人一無所知;他知道那是吳邪,不過他對吳邪一無所知。
張起靈神緒放空太久,女人已悄然地走到他的面前,抬手要脫他的衣物,張起靈阻了一下,自己將上衣脫下手後,一手撈住女人的腰……女人並不輕盈,但張起靈依然可以輕鬆地把對方往床上拋,接著自己跟著跨上床鋪。
女人仰躺著,看著居高臨下盯著自己的張起靈,她沉思了一下,便用手撐起自己的上半身,並抬手扶住對方的腰跨,讓張起靈跪立在床上,「別急,讓姐帶你。」女人正欲動手拆解他的褲頭,但沒想到張起靈一把抓住她的手,稍一使勁,又把女人壓回床上。
「嗯,怎麼了?想玩新鮮的?」
女人的嘴角僵了一下,語氣裡透露著一絲絲的害怕。畢竟從女人的角度來說,她渾身赤裸毫無防備地被一個男人給壓在床上,最重要的,這個男人安靜,且面無表情,這讓女人無法從他的身上讀出任何的資訊,只得調整自己的呼吸,希望把一切推回平靜之中。
而這個帶給她恐懼的男人……也就是張起靈,他本身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他只是盯著女人靜靜地看著,伸手滑過女人的臉頰、脖子、乳房、腰際……指尖上頭傳來來自另一具軀體的溫暖,那溫度不高不低,正是讓他覺得很安心的溫度。他慢慢地抓住女人的一只乳房,感覺右手的冰冷,漸漸地被女人的體溫給驅逐。
「哎,我說您……」女人一時間摸不著頭緒,正想開口詢問。但張起靈卻是搖著頭,低著聲音說:「別說話,」他頓了一下,緩緩低下身子,靠在女人豐滿的乳房之間,感受肌膚的溫暖,諦聽著對方的心跳聲,再說了一回:「就這樣……別說話。」
加大的單人床在本質上還是單人床,女人的身形並不苗條,張起靈也不是一個太過纖瘦的男人,除了眼下這種相互擁抱的姿勢,這張床鋪並不能容納兩人。女人被張起靈的行為給嚇愣了好一下子,過了好一下子,她終於發現張起靈似乎只沉侵於這個擁抱之中,並無多餘的念頭,她帶著幾分不明所以,卻又嘆了一口氣,然後抽出一隻手,勾拉了半天終於抽出被兩人壓在身下的被子,輕蓋在張起靈的身上,而後隔著薄被,慢慢地拍撫著張起靈的背,像哄孩子一樣,緩道:「姐在這兒,就睡吧!」
張起靈閉上雙眼,在體溫、心跳還有女人的安撫之下靜靜睡去。意識便跌入了一片重重的黑暗之中,回到第三個歷史時光裡……那個人依然緊緊地抱著他,那種擁抱不是依靠也不是安撫,而是一種帶著恐懼與失而復得的心態的擁抱,他隱隱約約地還可以感受到摸著自己的背脊的力道,輕柔之中飽帶著焦急與慌張,他想要脫開這個擁抱,好去看看這個抱著自己的人究竟是誰,但是夢境中他怎麼樣也脫不開對方的箝制(或許他在歷史中也真的沒有開過)。
這溫暖又使人焦躁的擁抱持續了好一陣子之後,他聽見了一串囈語由自己的口中竄出:『沒有時間了,放開我……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
然後那擁抱住自己的力道忽然變得更大,張起靈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一串聲音,可是模糊不清,他這回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太快從夢境中清醒,手上的力道卻沒有消減,他奮力地抓住對方的上手臂,用力推開──他想知道參與這個史事卻又被掩藏的臉孔究竟屬於誰?究竟是誰被他的大腦判斷必須掩埋……就這麼,出乎意料地,張起靈看見了泫然欲泣的吳邪。
其實張起靈先是愣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張臉孔與那個表情是屬於吳邪,畢竟太陌生了……
然後他聽見吳邪用堅毅無比的語調對自己說:『我在這裡,你不要怕。』
彼時此刻,他覺得,吳邪的聲音……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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