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參商之一
四月一日,低價收入漢代帛書殘片二只,為仿作贗品。其襯在燈光下頭隱約可以看見一張狐狸的臉孔,我第一時間想起大金牙給我的那玩意。因此我沒敢去找人商量,怕這中間的水又太深,只依照三叔(我還是覺得他是我三叔)以前教我的解密方法,去解這兩只帛書,可惜未果,只湊出一些看不懂的數字。
然就著齊羽的筆記琢磨,竟讓我對出個星相圖,我對這不太在行,費了點時間才曉得那要投射到地理風水之上。可惜了帛片殘缺,解不出完整的地圖,卻也略略地勾出了兩個地方──秦嶺、長白山。
解到這裡我就不敢繼續下去了,出手的人不像是會理會愚人節的主,那麼這便是我自己的愚人節。如果這兩只帛書早些時候到我手上,會不會有機會改變什麼?────選自吳邪的筆記
天邊的雲朵渲染著一股火燒似的紅,張起靈逃出屋子埋頭走了段路,消褪於屋子裡的溫度卻換個地方在這喧鬧的城市裡,慢慢沁出他的額角與後頸的薄汗。他不希望自己這麼想,但異地異時,他卻覺得自己走回了杭州,那個他前去意識到吳邪死亡的午後。
他站住身子,甩了甩腦袋,妄圖釐清思緒──他終是明白胖子為什麼老說太清閒不好,雜事傷腦。
他猛一低頭,看見自己懷裡抱著吳邪留下來的鐵盒,幾個念頭匆匆地從腦中閃過,這一只盒子落到他手上七天有餘,然他至今尚未一一檢閱過其中的物品,多是匆匆幾眼掃過,或許比起自己慢慢地推敲,直接打開來檢閱裡面的資訊,該是更容易明白吳邪的動機,說不準吳邪會在裡面留下隻字片語,以表自己的心跡──只要一個人的行為動機變得明白、讓人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那麼很多事情都可以得到說明,很多事情也沒有了對錯。
這麼想著,翻騰的思緒才稍稍地自腦中退開,進而展露出生命本質的基礎需求,他這方驚覺自己一日未食、一夜未眠,身體與精神在各個方面來說,都不在良好的狀態……由於張起靈長年處在危險的工作環境中,除非逼不得已,他絕對不相信自己在疲累時所做的判斷。他認為人在疲累與憤怒的時候,智商趨近於零──如果不確定自己要做什麼,或是無法克制自己,那就閉上眼睡一覺,讓大腦在自己休眠的時刻去整自己的思緒,這當然也可以說是自我催眠的一種:說服自己,一覺醒來之後,一切都會有轉機。
六十六歲的張起靈,一直這麼相信。
張起靈一路走入了鬧區,不少家館子已經開始忙碌於準備晚餐的營業。他隨意走入一間小館子裡坐著,點了幾樣菜,跟一碗湯。他對食物向來是沒有什麼概念的,估計壓縮餅乾跟飯館食物的差別就是一個是冷的一個是熱的,都是過了喉嚨直入肚子的調味營養品。真要說起,吳邪跟胖子在這麼些年來,除了充當他的家人,並把他慢慢地從物外拉入塵世中之外,對張起靈的改變在飲食方面只有養成他進食前先喝碗湯的習慣。
『你大爺血多愛放我不管你,你三餐跟作息不正常這事兒我也沒資格說你,』大熱天的,吳邪依然舀了一碗湯放到張起靈的面前,『就這樣,你要有機會坐在飯桌前吃飯,就要喝湯。』
他始終沒問為什麼要先喝湯的原因,只是看胖子長期以來似乎也這麼做,為了減少吳邪的聒噪度,他會選擇把湯給喝完,至於吳邪後來的反應,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就這麼幾年過去,習慣便給養了起來,真要問他說先喝湯有什麼感覺的話,張起靈也只是頓了頓,說不出個所以,最後的結論只有:『大概他的胃怕冷。』
他旁若無人地掃著桌面上的食物,在他的主觀認知之中,他進食的速度相當正常,只是路過的服務員在給他添茶時說了一句:「吃慢些,別噎著。」他才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很飢餓。
他抿下最後一口茶,付帳的時候向店家問了賓館的位置。店家主人簡單地探問幾句,他原以為張起靈是自助遊的學生,給他介紹了幾間廉價的青旅,後來又覺得不太相似,便把這一帶的旅館評點了幾間給他做選擇。
如果是在他工作或是單純地閒走旅遊期間,他從來不排斥與陌生人同住的行為,因為他人的閒語往往是他攫取資訊的來源──張起靈的本質上是安靜的,安靜到有不少人稱他作啞巴,不過只要他願意,他也可以滔滔不絕地與人談天論地,只要有強大的目的性與精神力支持他,但他忖度自身的狀況,最後默默走向間中高等的商務旅店。
然在他離開那間館子沒多久,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追了上來,嘴裡喊著:「小伙子你等等……」
在這塊土地上,不管在哪個城市都存在光怪陸離的事件,也許是詐騙或者是傷害,這種事情容易發生在旅客或者看來年輕又無知的青年身上,張起靈看起來是兩者兼備的,只可惜了他誰也不是,所以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題外一說,張起靈他有一個奇特的生命哲學──在古墓裡要謹慎緩行,然在古墓外,他選擇對於外界的一切過眼不理。
「哎,別不理人,我叫你呢!」
男人的聲音又響起,混著體力不濟的喘息聲,張起靈本來是不打算停下腳步的,但是男人先是拉住他的背包,又擋到他前頭……最大重點,男人沒有讓張起靈感到任何的敵意,所以他停下腳步,靜靜地端看著對方,「有事?」他問。
「有事、有事、當然有事……」男人衝著他一笑,雙眼快速地上下打量了張起靈幾回,然後從口袋裡拿出張名片,笑道:「剛問那老闆說你在找賓館,我就做些這方面的小生意,別見怪。」男人把名片直接塞入了張起靈的口袋,更順勢按住了他要取出查看的動作,笑道:「小生意,用得著就找我,用不著,大家和和氣氣,老哥我祝你平安順利,嘿嘿……」男人也沒等他說話,揮揮手,一溜煙地就消失在張起靈的眼前,他也不是很在意。
張起靈六點不到就踏入自己的房裡,商務賓館的設備比起偏鄉的招待所好得太多太多,一張加大的單人床橫在房間的中央,大地色系的床巾,蓬鬆的枕頭,相當誘人入眠。門口還擺了一雙毛巾布造的拖鞋,他卸下全身的裝備與沾滿灰塵的衣物,疲憊這才正式地與他裸裎相見。
倦意如花灑中的熱水,帶著絲絲的嘈雜,落滿張起靈身上每一吋肌膚,接連著氤氳而出的水氣,湧起安眠的催哄。他走出浴室,髮梢與身體都還濕的,但是他想也沒想,把吳邪的鐵盒子從包裡拿出放在床邊的斗櫃後,扯開床巾與被褥,身子一歪,便跌入層層的睡眠之中。
夢境在科學研究的領域中,認為其是對於大腦思緒的整理,尤其是完整的夢境。前面說過的,張起靈的身體相當地了解他,他可以理解對方的疲憊來自何方:如果張起靈擁抱的是身體的困頓,那麼當他閉上雙眼的時候,他的身體會為了保護他的休息,而屠殺幾個小時的夢境給予他安靜的睡眠,而後再把碎夢一片片地還給他。但若張起靈的疲乏來自於精神的話,他的身體會選擇休兵,並歡欣地迎接一個巨大的夢境前來,然後蠻橫地把張起靈埋入夢裡──某個程度來說,張起靈的身體是他的愛人也是他的敵人。
張起靈睡著了,張起靈作夢了。
夢境總是現實與虛假交錯,混著幾分記憶與被遺忘的資料,靜靜架構出一個似近實遠的世界。張起靈走進這個世界裡,滄桑則抱著茫然站在夢境之外……夢境,那個沒有形體的傢伙,向來是很霸道的,不過也不要太苛責這些抽象角色,畢竟他們的原生基點與性格都是來自張起靈這個本體。
張起靈這一入眠,一共作了三個夢。這三個夢其實也不能說是夢,正確來說,是歷史的本身,是被張起靈自己覆蓋在層層記憶之下的真實事件,如果這三個夢的內容不是以夢境的方式呈現,而是趁張起靈清醒、端坐在心理醫生面前時重新浮想而起,那麼張起靈大概會猛地站起身子,說聲:『我想起來了!』
第一個歷史事件,先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光滑如鏡的玉石,他站在前頭,玉石像鏡子般把他的模樣照得清晰,在他眼角餘光的地方,立著一隻面目猙獰的石猴子。
『他娘的,這啥鬼東西?擺這兒嚇唬胖爺我?』
胖子抖著肥大的肚子,站在石階上大呼小叫,張起靈聞聲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青年的背影,對方兩手插腰,擺出有點孩子氣的動作:『少沒文化,這叫定海石猴,這是海斗,造這個玩意是天經地義……定海神針聽過沒?同個檔次的。』那青年又說了好些,猛地把話頭丟向他:『小哥,你說是吧?』
青年轉過身來,帶著些髒汙的臉頰上透著幾許的少爺氣,這個人正是吳邪。
吳邪瞧他沒有反應,擺著手就朝他徐徐走來,『怎麼了?看你的表情,發現什麼嗎?』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張起靈聽見自己如此說著,回憶的回憶在精神與邏輯之上來說,是件相當複雜的事情,尤其是要以客觀的角度來說明。不過單就主觀的層面卻是很簡單,張起靈在夢中,覺得很多畫面跟資訊直接浮現在腦海中,他沒有去做太多的歸類,直覺式地回答。
然後他轉頭看著吳邪好奇的表情,娓娓道來那諸多的事情,包括自己的長生不老,還有距今四十餘年、距夢中往事二十餘年的破事……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許是盜墓賊的心理素質向來強健,吳邪跟胖子聽了沒有多大的反應,只覺得驚奇有趣,夢境便一直走下去,現實中他們也一路過下去,從沒去考慮接受度的問題。
張起靈在這個史事中沒有多大的意外跟驚奇,畢竟西沙海斗的故事,吳邪都說過了好幾輪,唯一令張起靈覺得有收穫的只有一句話,一句他自己講的話:『我跟你們不一樣,這對你們來說只是一場冒險,但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心結,有些事情沒弄清楚,就算把一切想起來都沒有意義。』
第二個歷史事件發生在塔木陀之中。
張起靈站在霞色下,他微瞇著眼打量著這一片雄偉的石群遺跡,然吳邪卻沒他的興致,一個人屈坐在地上,悠悠地伸展著他的四肢。看來長途的驚險,帶給他許多的疲勞。
夕日灑在石殿之上,荒涼的空氣中漫著一股食物的香氣,吳邪遠遠看去還算精神,可正在烹煮食物的胖子卻不這麼認為,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天真,別搞得整個團體烏煙瘴氣的,你三叔的事情沒這麼糟糕。』
『現在就換話說了,剛剛怎麼就打算瞞我?』吳邪脾氣一上來,轉過身子,語氣也不見得好聽。胖子明白自己是事件的發起端,也曉得該退上幾步,緩道:『瞞你也就是怕看見你這苦瓜臉,你三叔是什麼人物又是什麼身分?難不成他一個長輩要拉著你這後輩跟著一起往險處走?再說了,他留話也只是小覷你,並不代表他會歇在這兒,與其琢磨這些有的沒的,倒不如過來給胖爺我幫個手,別真拿我當你的廚子。』
胖子一口氣說上了一大段,吳邪卻只是撇過頭去,從口袋裡拿出根皺巴巴的菸,兀自抽起不說話。張起靈本遠遠地站在一旁,隱約地發現了騷動之後才緩緩地靠過去,然他才靠過去沒幾步,胖子便搶先對他打了招呼,然後擠了些眼色,低聲說道:『行行好,你大爺說話分量足,去賞小吳顆定心丸吞。』
張起靈又轉頭去看了吳邪,吳邪的身上還是散著一些些的少爺脾氣,他自己明白,在定主卓瑪那裡跟吳邪有了一段小爭執之後,吳邪的固執就越發強韌,搖搖頭,只道:『這裡的情況很複雜,能不能活著都很難說。』
『所以算胖爺我求你,』胖子雙手合十,誇張地對張起靈拜了拜,『你瞧天真那小樣……』他呶了呶嘴,『騙他也好,你沒聽過人因夢想而偉大,但夢想都是作夢才會想想……哎哎,人生如夢,兜個圈子你就去讓他的人生偉大一下嘛!』胖子說急了,轉頭瞄了眼仍然蹲在地上的吳邪,索性拉過一個大鋼杯,從鍋裡挑了幾塊罐頭牛肉往裡丟,再加上點湯食,往張起靈懷裡一塞:『兄弟,胖爺我的誠意都在這兒。』
看這情景,張起靈啞然苦笑,搖了搖頭,便拖著步子走到吳邪的身邊。很難得的,當他的影子都把吳邪給籠罩住的時候,對方還是沒有轉頭,只一個勁地抽菸。
『吳邪,』他叫了一聲,對方才頓頓地把眼神飄過來。吳邪望著他好些,抿了抿脣,沒好氣地說:『別勸了,我就是死心眼,放我自己去,過個一會兒就沒事。』
張起靈明白這算是吳邪偶爾鬧的脾氣,只把手上的鋼杯遞給吳邪,坐在他的身邊:『我沒有要勸你,只是覺得你很煩。』
『我操,不安慰人就算了,你也忒不給面子。』吳邪這回的語氣中多了點不可置信的笑意。
『這是實話……』張起靈轉頭看著吳邪,相當認真地,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都到這裡了,我跟你三叔的目的是找到我們要的真相,而你,既然硬要跟過來,就不要鬧這個無謂的脾氣。』
『你……』吳邪被說得一時語塞,看著對方許久,卻沒拍開他的手,只別過頭又抽了菸,啞啞地吐了一句:『說得倒輕鬆……』
張起靈在追溯這段歷史的時候,他覺得他好像看見吳邪的苦笑。那個笑容比起第一段歷史,他主觀地認為,吳邪不太一樣了。
後來的張起靈才明白,吳邪所做的那些他看不懂的事情,都可以在這些小小的片段裡找到肇因與種子,只可惜了等到張起靈發現的時候,吳邪已經睡在小小的甕裡過了許多年。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