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五個家
齊羽的事情逐漸明朗後,我決定去找齊老爺子,把我的要求與他說明,讓一切攤牌。但我這一去才發現,原來我想錯太多,事情沒有那麼複雜,卻也不是那麼簡單……那個所謂的「它」其實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種怪物,用心理情緒那種抽象的概念來解釋會更恰當──可怕的並不是人心陷害的算計,而是人們欲蓋彌彰的保護欲,這個保護欲,才是「它」的本質。
我想我必須讓事情結束在我的手上,我想我應該要去了解齊羽。────選自吳邪的筆記
張起靈在自己六十六歲的這一年,被告知自己有第五個家,他聽說這個家裡存放著他義無反顧往死裡去的原因與動力,在他離開黑瞎子家跳上最末班的火車前,他思忖了自己是否應該先回家休息一趟,但他最後卻選擇衝入家門,捲走床頭上的鐵盒,便雙眼未敢闔歇地一路趕到那個陌生的城市。
五月將末的清晨,太陽還沒徹底把熱度烤入地面,空氣裡尚存帶著昨夜露水未褪的冷涼,張起靈站在街頭上四處張望著,照理說他該是個歸人,可在所有過路之人的眼中,他更像一個經途者──揣著一個大背包,風塵僕僕,眼神裡有點疲憊,沒有觀光客的期待、更別提返鄉者的愉快。
這不是一個人煙稀少的城市,只是不及北京與杭州的繁華,空氣裡還雜留著一些屬於鄉村的氣息,一個守在車站的的士司機發現了站在原地愣了許久的他,走上前去攀談。
守在車站的司機,向來以精準的眼光自豪,他可以一眼就判斷出眼前的人是不是他的客戶,他從沒有失手也沒有遲疑過……雖然張起靈的神情讓他思量了一陣,不過司機最後還是從他的手上得到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與車費,司機或許會獨自嘀咕著這個人的沉默與怪異,又或許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不管如何,這個司機讓車輪下的塵埃把張起靈送到他陌生的家門前。
是來投奔親戚的娃兒吧!
──這是司機對張起靈的結論,不正確但是大多數人都可以理解的結論。
太陽已升起,陽光自樓梯間的小窗灑入,並掠過張起靈的肩頭,把乳白色鐵門上的鏽斑,照得越發斑駁。他立在自己的家門前,手上握著厚厚一疊自信箱裡取出的垃圾郵件,他右手奇長的二指勾著一串鑰匙,鑰匙相互撞擊發出細碎的聲響……
張起靈的目光停留在門牌之上許久不能移開,一反他以往堅決前進的形象,但可惜這扇門並不像廣西竹樓裡的鐵皮箱或是神秘的暗號,可以引發他對於往事的追憶,這扇門上的斑駁對張起靈來說,只有陌生,門所勾起的回憶情緒,只有懷疑──這裡,真的曾是他的家嗎?
他忍不住在心裡做了諸多的揣想或說是希望,比方說門會先被打開,門裡的人會帶著疑惑與戒備的眼光問他來這裡做什麼?又或者他手上的鑰匙壓根打不開眼前那扇門,這一切如果不是一場誤會,便是場無可挽回的時過境遷。
但「諷刺」這個詞彙之所以經過語言演變這麼久,尚能屹立不搖不被吞沒,就在於有些特定的情況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會出現,左思右想之後,人們還是決定揀起這個詞彙,放入這個情況之中──張起靈一心期盼著時過境遷,但是他眼前的那扇門,就像是亙古以來就立在那裡等著他似的,他們一起走入被時光遺忘的場域,任何與時間有關的意外都沒有發生,張起靈手上的鑰匙順利地插入鑰匙孔,輕輕一轉,門打開了──除了張起靈默默渴求的庇護消失了之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照理說,張起靈離開這間屋子至少十年以上,可是屋子裡面的塵埃味卻相當淡薄,就像他只是去了趟一兩週的旅行而已,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脫下自己的鞋子,並把背包提在自己的手上。房子裡頭為數稀少的家具都被鋪了一層塑膠布,靜靜地停留在十年前的光景,倒是客廳地上幾個堆疊的錦盒,嶄新得有點突兀,他打開一看,裡面是待價而沽的明器──是黑瞎子整理的吧!張起靈心想。
他慢慢地走在裡頭,屋子不大,但物品擺放得井然有序,張起靈一一看過,並站在這些家具之前做了些比劃,屋子裡的東西都是依照著他的習慣擺放,整體感覺與他第三個家極為相似,除了書房。
當他一走進書房,即刻感到一股屬於他人的領域感在對自己叫囂,這種領域感在這間屋子裡是第一次出現。書房裡的桌椅與櫃子並沒有蓋著塑膠布,落了很薄的一層灰,桌上放著一臺筆記型電腦,然而在房間的角落,卻整齊地收著另一臺舊式的電腦。張起靈來回地端詳這兩樣東西,他想被收下去的,應該是屬於自己的舊物,而放置在桌上的,該是黑瞎子的東西。
按下開關之後,筆記本正常地運作,張起靈他想黑瞎子應該是頻繁地來這裡使用這間書房,權做一個資料處理的房間,他索性拉開椅子坐下,環顧整間書房。
這書房裡有一面高大的書櫃,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書籍,而在桌子的邊上有高高的一落資料,張起靈伸手翻看了幾下,確定這是黑瞎子在檢閱的資料,上面被貼滿了色標還有備註,這種紀錄的手法,張起靈不陌生,早在前往大理的火車上,他就見黑瞎子擺弄過幾回。
他看著那些資料,遂把自己背包裡黑瞎子轉交到他手上的資料拿出來一併擺著,頓了一下,也把吳邪留給自己的鐵盒子拿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
太陽的角度又爬高了一些,書房裡的光線便顯得有點不夠充足。他索性站起身子,走去按下電燈的開關,然就在燈亮的那一刻,茫然這個抽象情感有了一個完整的形體,正式成為了張起靈生命中長相於左右的角色。
茫然的外貌是一個小男孩,有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他在未來有的時候會牽著滄桑的手一起站到張起靈的身邊,或是縮在滄桑的懷裡,一起坐在張起靈的肩頭,不過這個當下,茫然只是站在桌子邊,抬著頭,眼神淡漠地看著張起靈……順帶一說,茫然是一個相貌跟張起靈相似度很高的孩子,而且它是個啞巴,貨真價實的啞巴。
張起靈發現茫然的存在了,他慢慢地走回去,端坐在椅子上。
書房的門沒有關,但場域卻是封閉的,滄桑進不來、夢境進不來、列車長也進不來,只有張起靈與這個生命中的新角色相互對望。茫然抬起他小小的手,輕輕地把吳邪留下來的鐵盒子往張起靈眼前推,頃刻間,這三樣東西的來源關係,在張起靈的眼前清晰且明確地並列了……
舊家的資料──來自張起靈──回憶
吳邪的盒子──來自吳邪──動機不明
泛黃的照片、病歷──來自黑瞎子──吳邪的立場
張起靈再次在自己的思維裡整理這三樣東西的關連,他不覺得同時處理這些事情是一件好事,也不覺得這三件事情都有處理的必要,雖然他的時間無窮,可是自己的腦力有限。他開始回想這一切的開端,忘記初衷是最可怕的行為,不過太明白自己本心也不是什麼好事……因為張起靈想過了一輪,他發現這三樣東西其實他可以往前一推,換自己轉身走開,就權做西湖畔的一場雨,雨會停,地會乾……儘管他想這麼做,但是張起靈只要想起他錢包裡那一片薄薄的黑紗,便覺得有一股道德似的情緒在驅動著自己去面對這三樣東西。
那是一種對等的要求,他一方面覺得自己沒有回應的必要,卻又覺得沉默太過不妥。畢竟他回想起來,吳邪跟胖子能因為一句兄弟,就與自己在整個謎團之中兜轉,那麼反思過來,張起靈覺得自己不該轉身背對一切。
他重新回想一切亂了套路的開端──遺忘、死亡、往事、吳邪、遺言與遺物。
他的情緒向來是簡單的,他只是在茶樓裡,忽然想起了吳邪,然而後續的發展卻是失控的,電話、胖子、黑瞎子……張起靈只負責按下撥話鍵,但是往事卻不受控制地一路狂飆,揭開一片片的灰紗,然而灰紗之後所隱藏的不是真相,而是一個謎團,一個欲蓋彌彰的謎團。
經過了一段時間冷靜後的張起靈與吳邪並不相同,他明白別人隱瞞的,就是不想讓自己知道的,然而在這些與自己有關或無關的事情之前,張起靈並不恥於當一個被保護者──假若這些謎團與不明白的一切,是他人對自己的保護的話,他樂於接受,畢竟他已經站在人前太久太久……難得有休息的時光,他何須排拒?但是現在的他卻對吳邪──這個失控的開端──的欲蓋彌彰感到疑惑。
他想,也許吳邪的用意不在保護,張起靈認為吳邪若有意要隱瞞自己,那麼自己永遠不會曉得這一些資訊,這些東西是以吳邪的死亡當作啟發點,吳邪把自己的生命當作開關,在張起靈的面前推開讓他無法發言的資訊。
說實話,張起靈現在有個誇張一點的衝動,他想去一趟長沙,把吳邪的骨灰拿出來,不輕不重地拍個一兩下,然後說一聲:『別急,我慢慢聽你說就是了。』這樣的念頭一閃過,茫然的形象就開始虛無了起來,沉默的茫然用泫然欲泣的模樣看著他,顯然地他並不想太早退場(這大概也是他還沒遇見滄桑的緣故,滄桑肯定會安慰他,跟在張起靈的身邊,他們有的是時間與機會),只是張起靈上揚的嘴角,輕輕地勾起了吳邪的形象,那是鮮明的,沒有任何疑慮的……茫然只好先行離開。
在張起靈的記憶裡,吳邪說起話來就跟他現在面臨的情況一樣。
吳邪大多時候的情緒是穩定且溫和的,可執著起來,他從來不理會別人的反應,不管如何一定要把自己的話說完。
比方說現在,吳邪一股腦地說著自己想說的,他不顧張起靈的情緒也不顧他的反應……實際上也不能說不顧,若將動機剖析起來,張起靈心想,吳邪還是顧忌的,所以他才選擇以死亡當分界,當他要開口的時候,就是徹底地背過身子,一股腦地全部砸開在張起靈的眼前,而且還略帶著一點土匪的性子,不給他任何反駁的空間。
有了這份想法,張起靈把黑瞎子給自己的資料與吳邪的那一個鐵盒放在一起,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角落……他會聽吳邪說的,只是不是現在。
他站起身子,走到那一大面書櫃之前,他其實不太相信黑瞎子或者自己是一個愛書的人,不過他抬手輕輕劃過書背,一點塵埃都沒有沾上手指,這書櫃就是一堆未整理的史料,張起靈相信,把這書櫃裡的東西從頭翻到尾,再把黑瞎子交回到自己手上的一切重新做個整理,自己一定有辦法找回第二次失憶前的自己的思考脈絡。
但是,找回來了之後呢?
茫然這個孩子,馬上有了出場的機會。
他站在張起靈的身邊,輕輕地拉著他的衣角,他沒有抬頭,張起靈也沒有低頭。本來稍微開放的書房,頃刻之間完全遭到封閉。
舊家的資料──來自張起靈──回憶
回憶是張起靈的敵人之一,張起靈他曉得,他現下的思維與心情,都是花了大把的時間建立在逐一的尋找之中,他在尋找的過程中建築起自己的價值觀與判斷力,由於張起靈是用十年不到的時間來堆砌他過往二、三十年的虛無,這個價值觀的塔建得又高又美……但也相當脆弱,經不起風吹、捱不住雨淋,更別說在塔的基底搬動磚頭了。
『如果……』
張起靈的回憶忽然不受控制地奔馳起來,時光回到一個午後,那時候的他身在杭州,吳邪站在他的眼前,手裡正在端詳著一卷字畫,吳邪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他,把沒說完的話繼續說下去:『如果你的謎團都解開了,回憶也都找回來了,還上不上我這兒?』
他們身在西泠印社之中,那是張起靈偶有的愜意時光,他原本只是路過杭州,不過吳邪總會多留他幾天。如果鋪子跟附近的盤口沒事,吳邪可能會與他一起去西湖邊走走,要不就是把人拉到鋪子裡頭閒坐……這種愜意多半發生在張起靈遠行歸來之後,所以吳邪總是有許多的話可以講、可以問。
張起靈還記得自己用沉默又疑惑的眼光回應給吳邪,嚇得吳邪趕緊擺擺手,解釋道:『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吳邪著急地抓著頭,有點侷促不安:『你現在還願意往我這走走,是因為咱還是同路人會有下斗啥的交集,如果你的回憶都找回來了,你還……』吳邪話說到這裡,又頓住了好些,索性放下手上的東西坐到張起靈的面前:『小爺我就直說了,拐彎抹角真他娘的整死人!』
話雖這樣講,吳邪還是先深呼吸了幾口,才說:『我呢,就是喜歡和你跟胖子一塊走在斗裡的感覺,也喜歡像現在這樣,大家沒事坐在一塊的氣氛,不過我曉得你大爺會跟我們走在一塊,都是為了找回你的記憶,所以我現在問你了,如果這個共同目的不在了,你找到你的記憶了,換了位置之後,還當不當我們是兄弟?』
吳邪眼神堅定地看著他,張起靈在當時沒有給他完整的回答,只是眼神轉移之間發現了一只皮夾落在吳邪剛剛站過的地方,那個皮夾張起靈並不陌生,他知道吳邪曾有個好朋友叫做解子揚,吳邪把對方的照片收在錢包裡……張起靈不確定這樣說對不對,他覺得那個人是吳邪背負著的一個傷疤──永遠不會好的,只要牽動那個傷口,吳邪就會異常地苦惱與不安甚至於纖細敏感。
但是張起靈不是一個擅長安慰他人的傢伙,他不像胖子有安撫人心的作用,也不像吳邪可以毫無根據地給人希望或是正向的擔保……如果那時候的張起靈能料想到自己將有獨身一人站在這屋子裡的時候,他大概會選擇對吳邪說一些勸慰的話,不過那個當下,張起靈卻只是站起身來,拍了拍吳邪的肩膀,輕聲說了一句:『誰知道。』
於是當初沒有回答的問題,現在換了一個姿態,來到了他的跟前。而他也在這個姿態的背後,看見了吳邪當年那個問題真正想問的:
如果現實美好,該不該去追求歷史的真實?
如果歷史殘酷,該不該否定現有的一切?
假若張起靈是事不關己的第三者,或者多年前的自己,他或許會說還是追求歷史的真實吧!真相才是一切的歸屬……但是當下的張起靈卻不是這麼肯定了。他看著這滿屋子的資料,懸在空中的指尖舉棋不定,最後他一本書也沒動,轉過身子,去把吳邪留下來的鐵盒揣在懷裡。
他整個人縮坐在椅子上頭,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書櫃。前面說過了,書房的場域是封閉的,張起靈在書房裡有絕對的寧靜可以思考自己與這個書櫃的關連,但場域之外的時間卻未曾停歇,陽光終於漫走到張起靈看不見的地方,早些時候存留下的溫暖,也在張起靈的思考中漸漸地被磨耗消失……取而代之的,張起靈在這個場域裡,開始感受到恐懼。
他的恐懼來自他的思量、他的思量來自他的回憶、站在他回憶裡勾起他思量的人是吳邪……茫然在這段時間裡,寸步不離地站在張起靈的身邊,他伸手指了指黑瞎子給他的資料,不過恐懼中的張起靈並不敢把視線往那裡投去。
他是這樣想的:如果去翻查眼前的一切資料的舉動,會把自己所知悉的一切再推翻的話,他應該如何是好?他是不是又要再次回到在病床上睜開眼,一無所知的時候?
然而這一次,不會再有人站在他的床邊一一講述過往,就算有好了,張起靈也不覺得經過這樣的推翻之後,他還有信任他的膽識。
於是張起靈做了一個決定,他站了起來。
這裡,是張起靈的第五個家,他今天才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但是一天未到,他又倉皇地逃了出去,懷裡只揣著吳邪的那一只鐵盒子,他把吳邪的立場與自己的回憶一起留在那間屋子裡,至於他為什麼要逃?
很簡單,張起靈覺得那間屋子會吃了自己。
他很害怕,所以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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