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11吹塵


11吹塵

我不敢揣想我的未來,同時我也不敢回想我的過去。
走到這個地步我才明白悶油瓶站在鏡子前面的感覺……我覺得,很可怕。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一次,我還會不會選擇繞在爺爺的腳邊,然後纏著三叔問東問西,接著讓自己走上四望茫然的路呢?我想我還是會,畢竟我如果不離開那個小市民的日子,走過這麼一遭,我不會發現這麼多的美好,我也不會發現,自己原來這麼無能為力於抓住這些小小的幸福、而他們又試圖替我抹去多少的痛苦。
生而於世,很多時候都不太好過……驀然驚醒,我已站在這路途上,沒有害怕的本錢,不再有人保護我,而我或許可以去保護誰?────選自吳邪的筆記


張起靈第一次發現,原來黑瞎子是可以如此安靜的人。
當胖子離開之後,他們繼續在這個村子裡頭多待上一天,黑瞎子這一天裡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單純地當一個觀光客享受短暫的悠哉。由於張起靈本身是一個安靜的人,他不會對這樣偶來的悠哉有什麼別的觀感,在沒有目的性的時候,他並不會主動找上黑瞎子,於是胖子的離開像對這兩個人按下消音鍵一樣,沉默的氛圍就此縈繞在兩人中間。
但這樣的形容與敘述其實有誤導的可能,說來,他們誰也不因這份沉默而感到不適應或者壓抑,如果套用上列車長與火車的模式,黑瞎子就是一個乘客,走到他的對面坐下,他們兩個互看了一眼,沒有交談,逕自看著窗外。
一個面無表情,一個輕哼短歌。
在那樣的環境中,張起靈不曉得黑瞎子的眼中看見什麼,而黑瞎子也不會好奇是怎麼樣的景色落入張起靈的眼簾──即便他們相識且相對,未來又將相伴而行。
這樣互動與相處,看在旁人的眼中,或許稍嫌冷淡,有可能還覺得莫名其妙甚或是覺得他們竟浪費這多餘的時間在這個小山村裡無所作為,也尋不得娛樂,簡直不知所以……但是這多出來的一日所產生的空白與距離,就像感覺上沒有實際效用的夢境,其實卻肩負著整理人們情緒的工作。
不遠不近也不說話──現在的張起靈既不需要擔心黑瞎子與自己之間是否也有一條看不見的鴻溝,也不用去揣想黑瞎子是否有嘗試要表達給自己什麼,而自己全然無知。
因為黑瞎子並不試圖靠近他,也不營造站在他身前身後的模樣,所以張起靈自然不用去思忖會否自己一轉身,又只看見黑瞎子的背影,然後無數個背影將重疊在一起,形成張起靈生命的另一個不討喜的新角色──茫然。
不管如何,這一天的沉默與距離使張起靈如釋重負,他可以自己找一個風景明秀的角落,蹲踞在那兒,什麼也不想,完全放空自己的思維,直到黑瞎子走過來,拍了他肩頭一下,說聲:「走吧!」
黑瞎子帶著張起靈回到北京,屈指算算,張起靈離開北京並沒太久,不過當他的雙腳踏入北京市區的時候,他卻忽然有點恍如隔世。
北京這個都城,如果張起靈明天就會死亡,他有可能會說若把自己的後半生切成三部分,北京這個地方占了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一分別在斗裡跟旅程的飄泊上,剩下的則在杭州……不過張起靈明天並不會死,他自忖他的後半生還有很多的飄泊,所以北京這個都城,在這個階段只是一個單純的都城,一個容納了胖子跟黑瞎子還有他自己的家的都城。
當他遠在大理的時候,他沒有想過黑瞎子會帶著他回到北京,可是看黑瞎子自在地走在前頭絲毫沒有要與自己交代的樣子,他終於跨開步子,攔在黑瞎子的面前:「去哪?」張起靈問。
「回家,」黑瞎子笑了笑:「回我家。」
他領著張起靈走向停車場,替他開了車門之後,自己就先鑽進車子裡,見張起靈還站在車門邊,便道:「我曉得你家也在北京,不過先去我家一趟,」他沉默了下,估計是在揣測張起靈的佇立與疑問從何而來,然後笑道:「畢竟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沒把你的東西帶著出門,是你要求我說的,現在再懷疑我,對我可不公道。」
張起靈思忖了一下,沒有開口辯白,跟著鑽進黑瞎子的車裡,兩人的行李被隨意地擱在後頭,因為返回北京的時間晚了,在外頭吃過飯後,黑瞎子才領著張起靈來到一個老型社區的公寓裡。張起靈承認,他打量了一下這個環境與黑瞎子這個人兩者之間的連結,在覺得突兀的同時,也感覺似曾相識。
「別懷疑,你很久以前來過幾次[1]。」
黑瞎子開門進屋後,只對張起靈丟了一句隨意,便逕自走到屋子裡邊。張起靈一個人站在黑瞎子的房子裡,這麼說來有點奇怪,大概除了他曾有過的那幾個家與旅館,當他自己被丟在另一個人的屋子裡時,他就會有自己在下斗的感覺──身為一個侵入者。
別人的屋子、別人的領地、充斥著他人的領域權,同時也確立了自己這個賊與外來者的身分……即便他有時候什麼東西也沒動。
張起靈在下斗的時候,難聞的墓土氣味會喧囂著墓主對他這個外來者的不歡迎,張起靈會想說:『我什麼也不取,只是想找回自己的記憶。』如果墓主要求他下跪以示誠,並允准他這麼做之後可以在這斗裡自在地尋找自己的記憶的話,張起靈不介意自己這麼卑微,只可惜了腐朽的墓主不會言語,只懂得用千百年前的算計來招呼他,張起靈也只好淡漠地用同等性質的不友善權作這排斥的回應。
然而相較於險惡的陰宅古墓,生人的住宅會更使他感到不自在、無所適從,畢竟他不知道把自己滯留在找不回記憶或者不需要留下記憶的地方做些什麼?他一開始住在胖子家裡頭的時候也有一樣的感覺,他也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去認同那是一個家。
他在原處舉目四望,黑瞎子的居家環境很簡單、舒適還有一絲不苟的整齊──張起靈在這裡看見黑瞎子對自己領地的宣示,他立在原地,試圖判斷這個空間對自己的歡迎與否。
「唷,你以前沒這麼拘束的。」
黑瞎子抱著一只小紙箱走出來,他的話語張起靈聽不出有心無心,但卻也讓他明白,或許現在自己的神經比以前還要敏感,畢竟他開始承攬了生痕這些瑣碎的東西,又或者這樣說好了,家、領地、地盤、歸屬……這類的定義,張起靈早先時候是一無所知的,這麼講可能有點奇怪,他經常性地處在孑然一身獨自行走的狀態,直到吳邪跟胖子這兩個人闖進來、直到好些年月過去、直到吳邪離開,張起靈這方明白,原來自己已學會了鄉愁這個不討喜的情感。
「來這兒。」黑瞎子拍了拍自己旁邊的椅子,張起靈依言坐到黑瞎子身邊的布面沙發之上。然而黑瞎子卻沒即刻進入正題,只先問他要不要水,卻也就著他搖頭的反應,逕自取了一個瓶裝茶飲來到他的面前:「這件事情說起來不會太短,對你來說可能也不太有趣,你可以不聽、你可以離開,你也可以隨時打斷我……[2]
張起靈的目光從一開始盯著黑瞎子翻弄的那只箱子,漸漸轉挪到黑瞎子的身上,他這一轉移,恰好對上黑瞎子那一雙琥珀色的眼,他猛然發覺,這屋子的光線呈現暖黃色,以尋常人來說略顯昏暗,但卻是對黑瞎子來說最舒適的視覺亮度──昏黃不明,卻又不如墓道之幽暗。
「大概九年前?也許更久……其實我也說不準是什麼時候,那時間約莫在小三爺還活著,你出院兩三年後左右發生的。」黑瞎子頓了頓:「從你出院到現在,這中間我本來在等你,但你沒等上,卻是小三爺先來找我,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沒有費上點力氣,恐怕也是見不到你。」黑瞎子曖昧一笑,卻也不繼續說,只把話鋒一轉:「你找回來的記憶到什麼程度?四十年前的事情都弄明白了?」
「不盡然,」張起靈搖了搖頭,只說:「我只知道我是誰,從哪裡來,在什麼事情之後失憶、在海斗裡發生什麼事情而已。」他沉默了一下,又說:「但也夠了,我的記憶。」
「呵,從你以前收集資料的脈絡來看,這確實是夠了。」黑瞎子笑了笑,又說:「那你看看這些,多少你記得?」黑瞎子從紙箱裡取出一個厚厚的資料夾,裡邊琳琅滿目地放了泛黃的剪報,張起靈取過之後細細翻看,忍不住想伸手去捏自己的眉心……他覺得自己在看史書,同一件史事不同立場的敘述──張起靈對資料本身是陌生的,卻對事件是清楚的。
「這哪裡來的?」張起靈問。
「你自己給我的。」他滿意地收下張起靈眼神中閃過的驚愕,笑說:「我從塔木陀回來後,才曉得你把這些東西交給我,我本等著你來找,你沒來,我就把這些消息備了一份給了小三爺,不過他沒跟你說。」黑瞎子聳了聳肩,不加評論,就這樣把話頭丟給了他。
張起靈緊抿著嘴脣不說話,這一個後發的事件中,參有了太多對於蓋棺者的討論,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多想,索性一翻手把資料蓋了,顫顫地吁了一口氣,然後轉頭,盯著黑瞎子:「就這些?」
如果黑瞎子的話語在這裡就結束,那麼張起靈可以推知,黑瞎子給自己的招呼只是一個對於蓋棺者的評論,一個他可以放置不管的事情,只可惜黑瞎子把身子往前靠了一點,在箱子裡開始翻弄起來:「我會為了這點小事就跟你那樣說話?別小看我。」
黑瞎子一邊翻著一面說:「小三爺後來又找了我一次,他老實地跟我說他沒把這東西給你。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適不適合讓這份資料經過他的手,再到你的手上……」黑瞎子話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又說:「他只跟我說,如果哪一天,他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而你的記憶又還沒找回來的話,就要我把這些東西還給你。」黑瞎子笑吟吟地看著張起靈,見對方越發凝重的表情,補道:「別亂想,我跟小三爺很清白,他給了些保管費……只不過我沒收,所以我也沒在第一時間去找你。」
黑瞎子輕呼一聲有了,自一本資料冊裡抽出一張照片,遞到張起靈的面前:「小三爺說你看到這張照片就會明白他的考量,而我也要跟你說,我把事情擱到今天,也是因為這張照片的考量。」
黑瞎子給張起靈看的是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的內容很簡單,一個人跟一棟房子。可是這個人與這棟房子卻讓張起靈的眼裡興起一陣波瀾。黑瞎子緊緊盯著張起靈的表情,發現對方眼神中的波動後,笑道:「一九八六年,格爾木療養院。」
張起靈盯著這張照片,良久,他才吐了一個名字出來:「吳邪……」
這張泛黃的照片裡,吳邪穿著整齊的學生服,站在一棟建築的門口,臉上的笑容在燦爛中帶著一絲疲憊,看上去大概是在二十來歲左右,不過張起靈很清楚,吳邪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也沒有拍過這樣的照片,更不該出現在這張照片後面所標註的年代裡。
「小三爺說,這個人叫齊羽。」
張起靈緊緊捏著這一張照片,他不敢把目光再往箱子多投幾分,他忽然覺得,人的記憶一旦落失便再也找不回來,他可以拼湊出自己的身家與失憶的原因,但是他怎麼樣也找不回在該事件之上自己原初的立場……張起靈一直隱隱約約地曉得吳邪同時捲在這個事件之中(請原諒張起靈使用隱約這個模糊的概念,畢竟他又經歷了一次的失憶),但是他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想到,吳邪自己有可能察覺自己在時空之上,或許與自己零落的前半生有過關係。
他忽然想起來吳邪跟自己提過:『你以前跟我說過,對別人說謊是為了保護他,因為你覺得有些真相不是那個人可以承受的……』
吳邪當時還說了很多,不過張起靈當初對於這些話沒上過心,只以為那是吳邪對於過往的碎語,今日想起,張起靈確定了第二次的失憶顯然把吳邪與這張照片的關連給抹除,他再也想不起這隱約之中自己的立場究竟為何,所以他放置這件事情,並且安逸地與吳邪一同行動,然而當吳邪早自己一步去找回、證實這一個他遺忘的事件之後,吳邪便把這立場原封不動地還給自己了。
「繼續。」張起靈遲疑了許久,嘴裡卻只吐得出這兩個字。
「沒有繼續了,」黑瞎子聳了聳肩:「小三爺不多說,我也沒再追問,不過從你以前跟我說的,我看小三爺到底和你是同路人,他自己也曉得這件事,你沒瞞住他[3]。」黑瞎子說著,又從資料夾裡找出一個破舊的封條:「你認得小三爺的筆跡嗎?」張起靈點了點頭,接過黑瞎子遞來的紙條。
「這張封條是小三爺在某個大學的地下資料室裡取出的,你看看上頭的字跡跟日期。」黑瞎子笑了一笑:「你可以怪我多事,因為這事情小三爺也不曉得……」黑瞎子從另一個資料夾裡拿出一張泛黃的病歷,推到張起靈的面前:「你曉得你自己待過格爾木的療養院吧?我想你知道小三爺也待過,只是與你的立場不相同,」黑瞎子指著病歷下方:「看來我生不逢時,錯過了你最精采的前二十年。」
張起靈沉默著,他端詳著那一張病歷,這張病歷他既熟悉又陌生,熟的是病歷的上半張,他在尋找記憶的過程,曾經找到上半張的影本,那影本收在他自家的抽屜裡,上面印著一個模糊的人頭,張起靈知道那個人是自己,自己曾經住過那間療養院,住過半年左右,後來他就離開那裡了,至於為什麼離開,怎麼離開的,張起靈其實一無所知。
而今出現在自己眼前這份完整的病歷,多了他以前沒有看過的簽名欄,這欄位裡除了他一點也不意外的陳文錦的簽字,竟有著他覺得自己多看幾眼頭皮都會發麻的兩個字──齊羽。
黑瞎子坐在旁邊,他並不懂張起靈心裡的斟酌,如果時間早個幾年,他或許會有興致去追問、去探查……但時間順走了黑瞎子早期的玩樂心態,進一步促使了他延遲把這些資料攤在對方眼前的行動。說實話,如果張起靈沒有對自己開口,黑瞎子並不打算說,因為他不覺得這些事情知道了之後是開心的,卻也覺得自己的瞞匿似乎有所不妥……所以他當時丟了一個話頭,就看張起靈有沒有追上。
他給張起靈選擇的權利,這是張起靈的選擇。
至於這個選擇的後果,黑瞎子並不想負責。
「我很抱歉當時沒能陪你到最後,直到你找回你所有的記憶……」黑瞎子拿出一只泛黃的信封,與一串鑰匙和地址,他慢條斯理地把信封裡的紙條展開:「你當時留了這紙條給我,說你知道的一切都在這裡[4],那麼現在……」黑瞎子把鑰匙推到張起靈的面前:「你需要我陪你走這一趟嗎?」
張起靈默默地接過那信紙,看了幾回。然後緊緊地閉上雙眼,他忽然覺得茫然開始在自己的生命裡有了形象,不過張起靈不知道茫然的模樣是一個男人還是女人,只曉得茫然有一雙手,牽著他走入了謎團。
謎團,這東西張起靈並不陌生,他花了大半輩子在與這東西打交道,當謎團獨立存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張起靈並不害怕,但是現下這個謎團,卻把他與吳邪綁在一起,而他扮演的卻不再是解謎者,而是被瞞匿者的這個角色。
他這才發現很多事情都在冥冥之中已被預設好,一如他當年留給黑瞎子的短語: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我什麼,但我知道的一切都在這裡。
我能還你的,也都在這裡。
張起靈覺得這句話換個角度,讓吳邪對自己說也不是不可以……於是自從張起靈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之後,他第一次明白自己該從何而去……他張開雙眼,輕輕地搖了搖頭,抓起鑰匙,用極為平淡的聲音對黑瞎子說了一聲:「謝謝。」


1在《麒麟與狼》一文中,張起靈去黑瞎子家裡找過他幾次,分別是為了情報、易容還有阻止對方前往塔木陀。
2在《麒麟與狼》一文中,張起靈曾用類似的語序向黑瞎子表明他自己掌握到關於西沙考古隊的事件,黑瞎子在這裡重複說法,主要目的是試探對方的記憶究竟恢復到什麼程度
3在《麒麟與狼》一文中,張起靈去黑瞎子家裡阻止對方前往塔木陀時,有把疑似吳邪在地上爬的錄影帶給黑瞎子看,並說明那是一個國家級的實驗行為。
4在《麒麟與狼》一文中,張起靈最後把自家的鑰匙跟地址還有那張字條一起寄給黑瞎子,委請黑瞎子保管自己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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