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落拓
我回去找出小時候的相本,因為種種的跡象顯示我九歲前的記憶可能不屬於我,即便我的記憶如此真實,但是當我重新回到以前的幼兒園與國小要找當年的老師時,他們就像是人間蒸發一樣,於是鋪陳在我面前的只剩下學籍資料,只有初中到大學階段,我還可以找到所謂的人證。
然而歷史的資料並不是歷史本身,會記得我小時候的,大概只有小花、秀秀跟老癢,說實話小花跟秀秀我不敢相信,假如這一切是場陰謀的話,他們肯定會騙我騙到底,至於老癢……我相信他這輩子只騙我那麼一回,但我怕他會不會也跟我一起被矇在鼓裡?
我曾被這樣的自問搞得心神不寧,可是當我看著家裡那兩老把相本放在腿上,一張一張地跟我解說我當時在做什麼事情的模樣,我就覺得假如不幸,我一生是場戲,那我就要永遠演下去,因為我何其有幸,有這麼些人陪我入戲?────選自吳邪的筆記
當張起靈沒辦法繼續待在這個隊伍的最前面或者最後面的時候,他榮幸地第一次在斗裡跟頹喪這個情緒相遇。現在在他前頭走著的人是黑瞎子,隊伍最後壓陣的人是胖子,隊伍快速而安靜地移動著,一行人迫切地想找出離開這個斗的路。
張起靈的臉頰上有一道血痕,是黑瞎子對他開槍,子彈擦過臉頰時蹭出來的,如果留心的話,他還可以感覺到傷口熱辣辣地疼著。他的登山包裡裝了兩人份的裝備,但是這些裝備裡沒有任何的武器,他的槍被收在胖子身上,他帶下斗的刀子跟剛取出放入保存罐的胎蛹,全都收在黑瞎子的身上,一起擺在他看得見卻碰不著的地方……張起靈很明白,黑瞎子跟胖子沒有綁住自己,已經是對自己最大的禮遇與偏袒,畢竟走在自己後頭,給人背著的齊元,是在不久前開棺的時候給自己打傷的……如果不是黑瞎子出手,張起靈相信,自己會把齊元的脖子扭斷,然後會有人對自己開槍。
他現在還能感受到,當黑瞎子對自己開槍後,衝過來制伏自己的力道中帶著的濃烈失望感──張起靈把右手搭到自己的脖子上,黑瞎子剛剛扼住的地方,他吞了口口水,覺得自己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對方當時的情緒與質問:『張起靈,你搞什麼鬼?』
當時黑瞎子一手掐著他的脖子,一手拿著槍指揮著一旁的人,大吼:『這斗有問題!不要去看也不要去碰棺裡的東西,胖子你先去看那小子的傷勢!』
胖子愣了一會兒,立刻高聲指揮著其他人的行動,他把倒在地上的齊元扶起來,叫了幾聲,總算是喊回了一些模糊的意識,讓所有人鬆了口氣,張起靈大概是在這時候才慢慢地回過神,他先放鬆自己反抗的力道,以換取黑瞎子讓他撐起上身的空間,他越過黑瞎子的肩膀,看見胖子跟幾個人在前後忙著,他先是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喘氣聲、心跳聲……然後才慢慢地聽見黑瞎子說話的聲音。
『咱在下斗,別挑這時候才給我像個人!我在你旁邊你不打,挑個站最遠的弱雞做咋?』黑瞎子晃了他的肩膀幾下,才慢慢地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低聲問道:『怎麼回事,別跟我說你又要沒時間了,這可不是雲頂天宮,別中這麼蠢的招[1]。』
『我……』張起靈茫然地看著黑瞎子,又把視線投向正在忙碌的胖子等人,接著才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對於黑瞎子的問題,他並不會老實地回答,他之所以會攻擊齊元,是因為自己在剛剛把他看成了吳邪。
他搖著頭,選擇嘆上一口氣,手插著腰,走離開了人群站到遠遠的角落去,然後捏著自己眉心,好些,才看著地面,向追上來的黑瞎子吐了一句:『我有點累。』
張起靈站在主墓室的一角遠觀他人的活動,地上還擱著讓自己撬開的石棺蓋,棺蓋上頭繪描了許多圖騰與符紋,邊上還有些火漆的碎屑,他很清楚這些東西,畢竟把這個棺蓋弄下來的人是自己。
他知道在那石棺裡用藥水泡著數十具胎蛹,小小的嬰兒還維持著在母體子宮內蜷縮著的模樣,只是外邊都裹上了一層琥珀色的屍蠟,像個蟲蛹一般,被整齊而仔細地排放在石棺之中。
若依照黑瞎子所提供的資訊來講,胎蛹是重生的重要媒介,為了確保亡者可以順利地自冥界返回人間,在這種東西上面設置一些防盜的機關其實是相當合理的,而這類的防盜機關應該不具有太實際的爆破性傷害,畢竟這正主不希望自己的殼給人偷了沒錯,可也不希望偷竊者的屍血來汙了這些東西,所以最可能設置在這些東西之上的機關,無非是劇毒或是視覺錯誤的幻術一類……只是張起靈在那時候高估了自己的精神力,又或者他低估了吳邪這個形象對自己的影響。
當張起靈打開石棺的時候,一眼便看見裡頭用半滿的藥油泡著嬰兒的屍體,滿滿的大概十來具,嬰兒的眼珠子早就被挖空填上了玉石,一具具蜷縮著整齊地被排放在棺裡,這些嬰兒渾身泛著白玉般的光芒。張起靈剛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便猜想這些鑲嵌在嬰兒眼珠上的玉石具有幻術的眩惑效果,估計是配合光線、藥油的氣味與古墓的氛圍,來使盜墓者的精神感到迷亂,這是相當常見的防盜手法,當他正要開口提醒眾人要小心的時候,他一抬頭,就忽然在人群中看見了吳邪。
吳邪站在人群之外,雙手插在腰上把腳墊得老高,似乎想看清楚什麼,張起靈起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聽見吳邪對他說:『小哥,這到底是什麼玩意?』
張起靈沒有回應,只是低頭閉上自己的雙眼,他與這類的機關交手多次,這東西沒有太強大的殺傷力,只是會利用自己思緒中的破綻造成在思考上的混亂,也就是說自己的思考中必然有一個對象去接收到了訊息暗示,進而造成當前大腦的混亂,出現錯誤的畫面,這時候最直接結束鬧劇的方法,就是憑藉外力的介入。
他這麼想著,便停下手上的動作,低聲說了一句:『中招了,叫醒我。』可是他連喊了幾聲卻一點回應都沒有,胖子依然故我地在研究著石棺裡的東西,黑瞎子站在他邊上哼歌。
『小張,』吳邪叫了他一聲,張起靈本不想回應,卻因為吳邪稱呼的異常,忍不住抬起頭來與他對望,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吳邪在那時候就像平時在等著他出斗的生活一樣,站得遠遠地對自己獰笑:『我們的事情還沒有結束。』吳邪先抬起自己的右手,接著去按著自己的肚子,斗裡明明是昏暗的,但張起靈卻清楚地看見吳邪的身上有傷,正淌著血,接著吳邪抬起手,對他張開,滿是鮮血的掌心上,橫著一條蛇眉銅魚,暗紅色的血液爬滿了銅魚的鱗片,吳邪的聲音有點顫抖:『魚在我這裡、「它」也還在我們之中……』吳邪向前跨了一步,斂起臉上的笑容,以無比正經卻又帶著點乞求的神情開口:『但我沒有時間了,你還有時間嗎?』
張起靈在吳邪開口的瞬間,高築起所有的防備,他向後退了一步,吳邪卻笑著向前跨了一步,『你還有時間嗎?』吳邪逼問。
他從來不喜歡這些與自己回憶有關的事情發生在迷亂之中,尤其是與時間牽扯到的部分,畢竟他搜羅回來的史料所拼湊出的一切,皆非屬歡欣舊事,但是眼前的吳邪卻一步步朝自己逼近……在幻術之中感到慌恐與退縮從來不是他會做的事情,據他自己對吳邪的理解,他不會因為眼前這個形象與畫面來影響到自己的行動,畢竟張起靈記得清楚,吳邪到後來已經很少追著自己問關於回憶的事情了,他不曉得該不該這麼說,但是他是有感覺到,吳邪在自己跟其他人之間,悄悄地設起一道防線。
吳邪會靠近自己,但是從來不會跨越那條線,張起靈也習慣吳邪不遠不近的距離,是以他可以明確地辨別眼前的吳邪是歸屬在幻術的區塊,並非屬於吳邪這個人。
張起靈慢慢地退後,抽出腰上的烏金古刀,他瞇起雙眼,蹲低了身子──張起靈承認,他在排除自己認定的危害物時,向來是俐落乾脆一擊必殺的。
然就是這份俐落乾脆,換來黑瞎子的攻擊與自己必須繳械的結局。
若張起靈願意告訴黑瞎子自己所看見的,對方或許會質問他:『你第一次下斗、第一次中招嗎?』張起靈後來想想,也覺得自己當下的反應委實欠缺思考,但是他在腦子裡重新模擬很多次,他覺得再重來一次,他依然會拔出刀子,毫不猶豫地朝吳邪的脖子抹去……即便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
出斗的過程不值多提,黑瞎子跟胖子都是專業且經驗豐富的盜墓者,即便冷凍了張起靈之後,整個隊伍的行動並不因此有所拖累。之後的事情便很簡單了,一行人趕回營地裡稍做休息,便即刻與外界連繫並要求資源補給,因為醫療需求的關係,他們趁著天黑前便趕著回到山腰的招待所,意識恢復且暫無大礙的齊元,連繫了接應的人馬後,便與另一個傷者先回城裡的醫院休養,黑瞎子等人則繼續待在原處,等待最後交易的尾聲。
交易的事情,張起靈沒有過問,黑瞎子也只跟胖子嘀咕幾句之後,就把張起靈一人丟在房裡,逕自離開處理後續的瑣事。招待所中,被留下的張起靈一人縮在床上,房間裡頭空得很,三張單人床上簡單地擺著三個人的行李,還有昨天晚上黑瞎子還給自己的烏金古刀,至於從斗裡順出來的明器,早讓黑瞎子跟胖子帶出去轉手。
他盯著自己的那把烏金古刀,他還記得吳邪跟自己講過最多次的,就是他搶輸自己這把刀子的事兒──這把刀子本來是吳邪想買的。
這段小事讓他不禁這麼猜想:自己之所以會在那個當下,選擇抽刀結束吳邪的形象,是否因為在自己的記憶裡,已認定自己與吳邪的相識,是由這把刀子做為起點,所以才導向他要以此為終點的選擇呢?
張起靈思忖著,並把刀子抽出來細細審視,刀身雖然經過修補,但修補工匠的技術極為精巧,如不仔細看,尚看不出任何破損的端倪,且拿在手上的感覺沒什麼不妥,尚堪使用。
「小傢伙,」房門忽然被推開,張起靈抬眼,只見黑瞎子抬手朝自己丟了一個沉甸甸的紙袋,他打開一看,裡頭是一捆捆的現鈔跟一只小巧的玉石飾品,黑瞎子坐回自己的床上,一面脫著登山靴一面說:「別說我沒義氣,這回可幫你喊了些價,中上等的貨,直接替你出手了,剩下那個檔次高一些的,你自己去發落。」
張起靈看著房門,頓了好些才問:「胖子呢?」
「被帶走了,」黑瞎子把鞋子往旁邊一擺,又將身上的外套給脫下,他先對張起靈擺擺手要他別緊張之後,才道:「有個來淘貨的老闆跟胖子談得來,講起下一筆的生意,如果談得妥,大概這兒結束,他們直接出發到廣東那一帶,他晚點回來應該會說。」黑瞎子瞟了眼張起靈,停下自己換衣服的動作,「你那什麼表情?現在的你,是沒辦法一個人混日子的小傢伙嗎?」
張起靈聞言愣了一下,他轉頭去看鏡子裡自己的樣子,那瞬間他是驚訝的,也明白了黑瞎子挑釁的話語從何而來,他在鏡子裡頭,看見自己的雙眼裡充斥著疲憊,嘴脣微開,有些欲言又止。
「好了,張起靈,你對我老實點比較好……」黑瞎子嘆了一口氣,繞過床鋪,在張起靈的正對面坐了下來,「你有事。」
「不,」張起靈搖了搖頭,但是他頓了一下又點頭,吐了一個字後的嘴脣緊緊抿著,對這個問題投降或是求援對張起靈來說是有點可恥的,但好在他從來不會堅持這些無謂的事物,「是你們有事……」他接下來的聲音裡,充斥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卑微語氣:「黑瞎子,可以不要瞞我嗎?你知道什麼?」
這次換黑瞎子愣住了,他隔著墨鏡看向張起靈淡定的雙眼,那雙眼裡的神韻,已經多了幾分的人味,但堅定的感覺卻使他感覺相當懷念,他站起身子,伸手蹭過了張起靈頭頂的髮梢,而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讓人掛心?」
接著黑瞎子就沒再說話,抓了自己的換洗衣物走進衛生間,直到胖子已經回來把事情講過了兩遍,也倒下去呼呼大睡之後,他才走到張起靈的床邊,把他自淺薄的夢境中拉回來,低聲說道:「待到後天,你跟我一道走。」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