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09夢行


09夢行

我不曾與人說過,我曾經做過的那個夢還有那間資料室裡的發現──關於齊羽跟我,還有斷斷續續出現在那二十年空白裡的「它」。我想我在這裡寫下,也只是怕自己以後忘了。
當我明白到「它」跟「齊羽」的存在之後,我一直在心裡對自己的存在有一種疑惑的感覺……吳邪,究竟是誰?他是不是一個真真實實存在這於世界上的人?又或者他也是一個被包裝出安定的存在,如同一種象徵,像是徽記或者吉祥物之類的?
我不明白這一切,但我也不覺得回去找我爹媽討論是一個好決定,於是我想到悶油瓶跟我說過的,我決定要去找出屬於自己的祕密,那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也許被人隱瞞也許沒有、也許我必需付出什麼,也許不會……無論如何,我知道我要跟他們走在一塊了,但我們都是一個人。
老癢,你過得好嗎?我還想你,我很想你。────選自吳邪的筆記


張起靈張開雙眼,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扎得他雙眼發疼,但徐徐吹入的涼風,卻使他覺得相當舒緩,甚至感到愉快。他每日晨起,都會因低血壓而有一段神智迷糊不太能思考的時間,他摸下床走到浴室裡,梳洗一番後走回床邊,看見斗櫃上有一個水瓶與空杯,不假思索地倒了一杯來喝,當涼水滑過他的食道落入胃袋裡時,他的神智才稍稍返回他的身邊。
這是夢境,他的精神體在醫院裡,而他的肉體應該在雲南山區的古墓裡。
他把水杯放下,意圖於夢境中找到一個明確的時間定位,這是張起靈不解風情的壞習慣之一,但這可不能責怪他,畢竟憑藉他對他身體長久的了解,他從不在斗裡做夢的,於是他直觀地認為這場夢境隱含著背叛與攻擊性。

房間牆面上掛著一只白色的時鐘與工商日曆,張起靈瞇起自己的雙眼,他是沒有近視的,但這個當下怎麼樣也看不清楚上面的數字,所幸這種一個人在陌生的時空中醒來的情況,張起靈不是第一次面對,他踱步來到窗前,向外看去。
病房的樓層不高,但是可以遠眺到外面的景色,張起靈在看不清楚年代的建築物之後看見他熟悉的山水天空,那是一種不會改變的參照物,他熟悉一切中國的地理與氣候景致,這總可以給他帶來點安全感,好讓其知曉有些東西他不是全然陌生無知……
這情況與反應不是說張起靈喜歡長吁短嘆需要慰藉,而是他靈魂與肉體的年齡差距不停地背道而馳之後,站在中間死死拉住這兩端的張起靈,就會被蜇伏在角落的滄桑給盯上,滄桑的型態是個魅惑的女人,她盯上張起靈之後總站在他的身後,環抱住他的腰身,用極為親暱的姿態,把搽了鮮紅色口紅的嘴脣蹭在他的耳垂邊:『吶,說點什麼吧?面對你看見的這一切,說一些什麼給我聽吧!』
女人跟列車長在張起靈的生命中是截然不同的形象但又相互並列著,列車長看待張起靈總帶著一種懷念與相熟的眼光,彷彿天地光陰之間,他們何其有幸可以相遇?然而列車長在本質性上卻是一個與張起靈一樣淡漠的人,他我行我素,只有偶然擦過張起靈身邊的時候才與他說話。
女人可就不一樣了,她沒有年齡也沒有時空的限制,她是孕生於時空之間的產物,她從不需要去觀看或者對組成自己的一切感到好奇。且女人的個性一點也不冷漠,甚至可以用專情或者執著來形容,她不曾注意除了張起靈以外的芸芸眾生……
如果張起靈願意與她交談的話,女人或許會擺著她的指甲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不過你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你看見的就是我看見的一切……但是我只看得見你,我親愛的,你是我的一切,我們要相守並且相依為命。』
可惜了現在的張起靈不屑與她交談,只任著女人擁抱著他,或是坐在他的肩頭上,女人大多時候很輕盈,但有的時候卻沉得讓張起靈喘不過氣,不過張起靈已經帶著女人走過了二十幾個年頭,即便女人越發沉重,他也繼續帶著女人前進,然而面對女人的話語,他總會選擇瞇上自己的雙眼,看著天空,然後嘆上一口很長的氣,就是不說話。
這麼說興許是嘲謔的,若張起靈哪天找到了自己的刻墳者,他應該會要求對方在自己的墓碑上銘刻下重蹈覆轍這四個字,畢竟他自己也認同,在中文的語彙裡,沒有比這一個詞兒更適合自己的存在。

在這個列車長不在而女人擁抱著他的夢境中,張起靈知曉自己肯定看不見年月,只有身為參照物的天地會出現在這裡,給他一點揣想的餘裕。他想自己或許要再等待一下,等待夢境或者女人進一步的動作,這就像是一場他不知道劇本的戲,可惜了他是一個不會驚窘也不區分臺上臺下的演員,他就站在這裡,等著其他的角色上場或者布幕落下。
『咦?你醒了啊?』
張起靈自窗邊轉身要來迎接這個上場的新角色,女人含笑不語地退到了他的身後。他們一起看見了一個人,張起靈在這個時候有點高興,原來這個人的存在走出了時間,卻又有點茫然,為什麼吳邪跟時間無關?
由於對手的演員是他概念上熟稔的,他甚至可以想像假如自己沒有配合演出的話,對方的表情會有如何的變化,便點頭輕哼了一聲,像個暗號,舞臺的聚光燈開始喧鬧。
吳邪沒有站在門口等待他哼聲後的下文,而是主動地走進病房裡,把手上的食物與一只鐵盒子放在床邊的斗櫃上,自己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有好一點嗎?』吳邪低頭翻弄著塑膠袋,窸窸窣窣的聲響幫這個夢與環境增添了寫實感,『每回都被人這樣問,你應該覺得很煩吧?』吳邪乾笑幾聲,他的頭是低著的,張起靈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慢慢地走回床上坐下,先是發現了斗櫃上的鐵盒有點眼熟,再來放低了自己的視線,意圖想去看見吳邪的容顏,未料吳邪直接抬起頭,熟悉的面容對他拉開一道溫暖的笑容:『但我還是要問,感覺有比較好嗎?』
張起靈如果願意涉獵一些無用的文學,他大概就會驚覺自己情感的貧乏。在這個夢境中,他明確地知道自己不過是個遭受身體背叛的客體,夢境的一切都是虛有的,任何的交談都是一種枉然,如同他從不與女人對話一樣,他選擇沉默,連貪歡都不肯,就連那女人不死心地再次說:『不說些什麼?』張起靈還是沉默。女人不願意放棄,這回雙手都牢牢地扣在他的肩上,『說些什麼吧!我不會害你的,說些什麼吧!』
女人的手扣在他的肩上,但她的雙眼卻跟張起靈一起直視著吳邪。
然而吳邪看不見這女人,他只聽見屬於張起靈的一聲長嘆,然後自己的嘴角就浮現一抹很淡的苦笑,這一縷苦笑女人是藉著張起靈的雙眼看見了,可是這笑容中的苦澀卻是女人歷經千辛萬苦才從夢境的迷離中透析出來的──畢竟女人用來看外界的雙眼在某些時候不怎麼好使。
『果然……』吳邪搖了搖頭,『不在斗裡,就沒有你先開口的時候。』
這時候外頭吹來一陣風,張起靈發覺這個客體在這個空間裡嗅到一股新鮮的氣味,這是不同於他往常夢境的氣味……如果真要做個比較,張起靈會說他以前常有的薄夢像清晨雨天,總帶著迷離與潮潤,看不見黑暗卻也等不到陽光。
他就這麼坐在床沿,靜靜地與吳邪對看。女人依然趴在他的背上,懶洋洋地撥著自己的頭髮,女人看著兩人說了一些話,不過女人說話的同時,吳邪也剛好在說話,這兩道音頻攪在一塊,霎時變成了聽不明白的囈語。
張起靈明白,吳邪從來不是一個安靜的人,不管在夢境或者過往的現實都是,雖然說不上躁動,但絕對跟安分沒有什麼關係,即便自己如此安靜了,對方依然可以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他也就順著吳邪的演出,繼續維持自己的安靜。
吳邪說了一段,最後站起身子,走到櫃子旁,從抽屜裡拿出一把指甲剪。
『我再跟你說一回,我們去雲頂天宮的事吧!剛提到這段你都沒什麼反應的……』這一句話張起靈總算聽明白了,但也就聽清楚了這一句話,剩下的不是他聽不明白,而是人在夢境裡的時候,明明知道自己在何方,卻無法決定自己的焦點應該落在哪裡。
他看見吳邪抓著自己的手,慢慢地幫自己剪著指甲,指甲剪按下的時候發出了很響亮的聲響,隨著每一個聲響,他都看見一彎白色的小月牙落在吳邪鋪墊好的紙巾上,吳邪的手並不纖細,是很普通的成年男性會有的大小,右手有幾隻指頭長了筆繭,估計是握筆握到變形的。
但吳邪的動作卻很靈巧,修剪過的指甲都呈現漂亮的弧度,沒有任何的菱角,張起靈就這樣盯著自己的手看,看得有些出神,吳邪把他的手拉到哪裡,他的視線就跟到哪裡。
在這個觀看自己手指的同時,張起靈的心情仍是有些許惱怒,這份惱怒來自他對自己身體的背叛,畢竟他不曾在斗裡的短眠有過夢,對他來說,在斗裡作夢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當他的精神身在這個夢境中的時候,他的軀體卻是放置在一個機關與危機四伏的古墓中……這裡也顯露出張起靈的缺點,他寧可把自己逼到極限,也不願去相信守夜的人可以維護失去意識的自己,他自己可以做出的最大的退讓只有無夢的休眠,至少危機來臨時,他可以即刻清醒。
他盯著自己的手指,腦海裡不停地思索著該如何靠著理智來走出這個夢境,並開始在這個夢境中尋找一絲一毫的異常當作突破的窗口,然而他眼神猛一轉動,忽然注意到了吳邪擱置在櫃子上的鐵盒很是眼熟,是胖子交給自己的那一個。
這個發現讓張起靈把自己的思緒抽回夢中的環境,也因為他思緒的抽回,整個夢境安靜了下來,然後他就看見自己的手跟吳邪的臉孔。
若說他看見吳邪的臉孔是不太正確的,因為吳邪是低著頭的──吳邪抓著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張起靈在夢境中藉著自己的掌心感受到吳邪臉頰的溫度,他感到奇異之餘,明確地看見了吳邪的嘴巴正在開闔著說些什麼,但是他怎麼樣也聽不清。
在這裡先行討論夢境這個奇妙的場域,不少人會認為,夢境是與張起靈無關的存在……實際上也是如此,因為他是一個執著於自己的人,當一個人連真實世界都活得不見得踏實時,又如何央求他給夢多一點依賴呢?但這僅是依賴度的多寡而已,完全不影響夢境存活在他生命中的必然性。
夢境說透也只像個依附在他身上的靈體,如同女人與列車長一樣,他們是張起靈永恆的同行者,但夢境卻有它的限制性與獨特性,它既是張起靈的同行者卻也是張起靈最強大也最不堪一擊的敵人。
它總是靜靜地站在張起靈的面前(有的時候它會把列車長與女人一起拉來作伴),張起靈只要維持他一貫的淡漠,夢境就只是一幕電影,它不會與張起靈對談,也不會要求張起靈什麼,但是它卻是伺機地,靜靜地與他對耗著耐心,如果夢境可以與張起靈放在同一個天平上的話,夢境是一個比張起靈更懂得狩獵的存在,它總用氛圍慢慢地渲染,等著張起靈走入自己勾勒的世界中……夢境一直是看不慣女人跟列車長對張起靈的縱容。
『吳邪?』
張起靈開口喊了一聲,夢境也同時對他扯出一個曖昧的笑容,它抓住張起靈的手,並把女人連同客體的觀念給驅逐得遠遠的,於是夢境造構的病房裡變得安靜,經過運鏡手法的處理一樣,張起靈聽見自己那略帶沙啞的嗓音,然後看見吳邪慢慢地抬起頭、發現他竟然讀不懂吳邪的眼神。
『吳邪?』他再次問了一句,但是吳邪搖了搖頭,只緊緊握著他的手,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成為主體的張起靈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夢境中找到了一些什麼,他看著櫃子上那一只鐵盒,想起那盒子裡還擺著他的一些情緒被他放置在北京的家裡。他現在不想走出這個夢境了,不過他也不會蠢到覺得自己可以藉由逼問夢境中的人物,來得到自己需要的結果。
他讀過一點心理學相關的書籍,即便他不明白夢境對他的威脅,但是他相信夢境的存在反映了部分他尚未自覺的思維想法……夢境雖然身為張起靈的同行者,但是它從來沒有一個明確的外型,好讓張起靈正視它的存在,所以張起靈從來不會對夢境有所算計與設防,他只把它歸類在他身體的報復工具上──於是他不想離開夢境了,他不理會女人站在遠處的放聲尖叫,他把身子往吳邪靠近了一些,抓住吳邪的另一隻手,當他正要開口的時候,夢境輕輕一笑,伸手推了張起靈一把。
他醒來,人依舊在墓室裡,已換了人守夜,齊元縮在睡袋裡睡著。張起靈坐在墓室的一角,先是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然後把自己的臉埋入手掌裡,讓自己呼出來的氣息再次回撲到自己的面頰之上。
「還行吧?」
胖子的聲音忽然竄出來,張起靈猛然轉頭,胖子已經坐在自己的身邊,嘴裡還咬著壓縮餅乾。他帶著不解的眼光打量著胖子,因為他不明白對方這話是從何而起。
「我覺得我好像搞岔了一些事……」胖子看著張起靈一下子,又轉頭去看了一眼還在睡的黑瞎子,確定對方沒有動靜之後,才把目光流回張起靈的身上,他說:「我不該答應天真的,那小子做事有時候瞻前不顧後,你也曉得他那性子,就算成長了一些,也還是像個小少爺……」胖子說著就開始搔頭,遲疑了很久,說:「這樣講好了,我覺得你最近怪怪的,是不是天真留給你的東西裡跟你說了什麼?」
胖子環顧著墓室,「要我知道這回有小鬼跟著來,別說讓你來了,連我自己也不想來。人越老,就越容易想到過去,你瞧現在,把那些人都給忽略掉,像不像咱當年困在那玉脈裡的時候?」他笑了幾聲,拿出根菸點上,「然後沒多久天真那小子就來跟咱會合了,我不曉得你有沒有感覺,那小子在斗裡十次有八次不靠譜,但那一兩次的靠譜,倒也把咱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胖子抽了一口菸,自嘴裡吐出一陣白煙,煙霧一開始是帶著衝力的,後來卻漸漸地消薄下去,只剩下淡淡的氣味,混著整個潮潤墓土的感覺,並不好聞。胖子抽沒幾口,把菸捻熄在地上,伸手揉著張起靈的肩膀,緩道:「小可憐,回去之後,咱一道去看看天真吧!是胖爺我想他了。」
胖子接著站起身,自己走出墓室,說要去探探路,張起靈一個人呆坐在原地.側頭想了一下自己的思緒,他其實是把胖子當成了一個對照組……或許是自己想吳邪了吧?他這麼想著,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布滿了紋痕與厚繭。
於是女人又再度來到他的身邊,這回女人不逼他說些什麼了,只是坐在他的肩頭上,一邊玩著自己的指甲一邊哼歌,張起靈聽著女人的歌聲,慢慢地閉上雙眼,他是在近期的回想中,才看見吳邪的背影,在以往,他向來都覺得走在墓道裡頭,都要回頭才看得見吳邪──他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吳邪,不管吳邪是背著女人或是皺著眉頭一臉緊張又疲憊的樣子……但在不知不覺中,吳邪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邊,又在自己沒有注意的情況下,吳邪走到了自己的前面,與自己面對面,然後兀自轉身……

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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