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06故人


06故人

我跟阿甯相熟的時間不算長,我曾經以為我對她的想法只是一種吊橋心理,等離開了吊橋就什麼也不是。但隨著接踵而來的謎團,我不停地走上不同的吊橋,橋上有不同的人在,可是支持我走過吊橋的,還是阿甯的背影──我們曾經在魔鬼城裡那麼絕望,而我們誰也不比誰可靠,可是她說:『除了往前走,還能怎麼辦?』身為一個女人,我覺得她很不容易────選自吳邪的筆記



張起靈落在北京的房子不大,可供給單身男子居住已經綽綽有餘,加上大量的書籍與資料,囂張跋扈地占去屋子一半的空間,倒也不顯清冷。他昨天回到這間屋子,裡邊已有薄薄的塵埃味,張起靈其實沒有離開太久,但就算他每日都起居在這間小屋子中,他依然營造不出任何的生活感,所幸這種感覺他向來不在意,把吳邪留給他的鐵盒子丟在床頭,沖澡之後一股腦地躺上床進入夢鄉。
他是一個相當需要睡眠的人,如果說常人平均一天睡七到八個小時算是充足,張起靈計算過,要讓自己完全得到休息大約需要十到十二個小時的時間,這也許是他長期在下斗的過程裡刪縮睡眠所造成──身體向自己的索討從來不會妥協,他過去切割了多少屬於常人生活的雜訊出去,在他清閒的日子,身體會一條一條地索討回來,比方說睡眠、失眠、夢境……等等,這些他在下斗時用理性完全掌控住的東西,都會在他踏出古墓的那瞬間對他獰笑。
他曾因此覺得生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不過張起靈和他的身體相處的時間太久、太久……他們深刻地明白自己是對方的唯一,少了一個,誰也構不成張起靈這個主體──他們相依為命卻又不停地相刃相磨──所以他的身體在向他索討這些瑣碎的生痕時,會相當留情面地先給張起靈五個小時的深度熟睡,再讓他的意識輾轉反側在絕對安靜的清晨時分。
張起靈曾經用理智強迫自己再次進入夢鄉,因為五個小時的休息完全不足以彌修他之前對身體的磨耗……然這樣的爭鬥張起靈只贏過一回,他也只嘗試過一回,他的身體給予他的回報就是讓他在隔夜徹夜無法入睡,讓他盯了一整夜的天花板。
他已經睡了五個小時,休眠的意識開始躁動,剩下的五到七個小時中,是他與他身體的拉鋸,疲憊會使他無法果斷地指揮身體清醒,只能在紛亂的薄夢與輾轉中盡力捕捉可能的縫隙藉此得到休眠。
冷藍色的光線已經打入張起靈的房間,落在床頭的金屬盒上顯出一股冰涼,在鐵盒子後的電子鐘面顯示現在是清晨五點,太陽已經破曉,溫度將慢慢攀升。張起靈透過半睜的雙眼盯著時鐘看,腦子裡開始鼓譟起三十多年前,他隻身從醫院走出,腦海中一片空白的記憶。
這是張起靈最頻繁的噩夢,即便時過境遷了這麼久,他遭遇到了這麼多的事情,卻沒有一件事情可以取代它占領噩夢的位置。   
張起靈沒有特別的喜惡,只有對自己記憶還有自我認知的最深恐懼,他有好一段時間在四處打零工,那時候的他最討厭照鏡子,因為他總是不能把自己、身體、張起靈這三個東西給連結起來……他在迷離中告訴自己,一切都是過去了,只是恐懼銘刻得太深沉,如同他捏眉心的舉動一樣,張起靈只要發現自己又回到那個噩夢的跟前,他就可以明白自己正感到徬徨。
沒有方向。
不知道自己應往哪裡去。
張起靈答應了胖子的邀約,不過他們並沒有一起行動,只約定了在某個日子、某班火車的某個包廂裡見,他在昆明跟接線的人拿到自己那部分的裝備與車票,慢悠悠地走上開往大理的長途火車。
車票買的是軟臥包廂,他是第一個到達的人,對了自己的車票,確定沒有走錯位置之後,便大方地把自己的裝備丟入上鋪,自己跟著翻上去,二話不說倒頭就開始休息。
他的新伙伴也許等一下就會上車,或者在下一站才會上車吧!張起靈心想。
果不其然,過了一下子,一陣嘈雜的聲音響起,張起靈不用張眼就知道是胖子來了,胖子的聲音在進門的那一瞬間即刻降低,對方選了在自己的下鋪休息。接連著一段窸窸窣窣整理行李的雜音,要沒有其他意外,很快地便能聞到方便麵的氣味。
列車啟動前的廣播聲響起,胖子整理東西的動作頓了一下,估計也是在猜想未來的同行難道不是在這裡見面嗎?然這個念頭如包廂中兩人維持的沉默一樣,很快就消散了。
張起靈躺在上鋪,他聽見包廂門再次被打開的聲音,先飄進來的不是招呼、也不是腳步聲,而是一陣輕快的口哨聲,他沒在第一時間 發現這口哨聲的旋律其實在他的病床邊響起過不只一次,張起靈只認為這次下斗大概會很吵。
「我操,居然是你?」胖子聲音拔高,他一股腦地從床鋪站起來對著剛踏入包廂的人擺出一張看不出褒貶的表情:「還有其他人嗎?」,基於職業本能,他側頭看了一下來人的身後。
「沒了,就咱三個。」新進者的聲音聽來約莫是個二、三十歲的青年,他踏入包廂的腳步很輕,可依然給人一種俐落與強勢的感覺,他把自己的行李往另一張床的下鋪丟入後,就回身去把包廂門給上鎖。
「那不囉嗦,」他的聲音始終帶著一縷笑意,張起靈躺在上鋪還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時,便覺得有人敲了自己的床板,那力道不大,肯定不是胖子,於是張起靈知道對方是在呼叫自己,便一個挺身坐起身子──他不討厭團隊裡有主動的人,這往往可以讓他省下很多麻煩。
張起靈慢慢地轉過頭朝下看去,正好對上一張被墨鏡遮去半張臉的容顏,對方瞧他醒了,便禮貌性地把墨鏡往下拉了一點,一雙琥珀色的眼珠子就直直地對上張起靈淡定的雙眼:「小張你該起床了!」
「黑……黑瞎子。」
張起靈十多年沒再見過黑瞎子,不過他明確地知道自己和這個人有所交集,對方的容顏與記憶中一模一樣,沒有太多的改變,所以他很容易地就把模糊了的形象再次粉刷上色,描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進而準確地喊出對方的名字。
「還記得我呢!真感動。」黑瞎子漫不經心地一笑,從自己的背包裡抽出地圖,張起靈迅速地跳下床鋪,坐在胖子的床邊一起研究黑瞎子遞過來的資料。這張地圖上已經用多種顏色的筆標畫出座標與幾個星號。
「大理以前有許多少數民族建立的小國,中原的角度上所稱的南蠻,就包含了這一區裡眾多的小型部落,」黑瞎子站在兩人的跟前,用筆指了指地上幾個點,「這回派包的老闆說在這一帶有一個斗,還沒被開過,估計是當時某一個部落群葬斗,油得很……」
「等一下,」張起靈抬手打斷黑瞎子的發言,先跟胖子換了一個眼色之後,才道:「風險性?」張起靈挺直自己的腰板,「我們的價位都不低,這個斗投資報酬率有多高?雇主決定同時讓我們三個人在一塊行動的動機……」張起靈微瞇著眼,這種話語要在平時都是由胖子出頭去講,但張起靈利用記憶的片段來評估,這回他決定要自己開口。
」黑瞎子冷哼一聲,看了胖子一眼,欲言又止一陣,還是開口:「小張你依然這麼多疑,我不太喜歡你懷疑我,但我也很開心你們的警覺性。」黑瞎子坐回自己的床上,笑道:「對方確定這個斗裡有他要的東西,他相信我的能力,但他卻選擇相信兩位的人品。」他兩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牽制,你們懂吧!」黑瞎子轉了個方向,他接著指著地圖繼續說道:「滇西縱谷的氣候是十里不同天,單幹的話,人跟裝備都下不去,人太多也麻煩……當然了,南蠻地區巫蠱最盛,對付這東西,發包的老闆聽說有人挺有經驗的[1]。」黑瞎子看著張起靈,「加上麒麟寶血,我們還怕什麼呢?」
黑瞎子說完這一些,便繼續把接下來的路線講完,他們的計劃也很簡單,到了大理之後會有接應的車夫把他們帶去接待所,而幾個可疑的古墓群落點,離接待所有好一段的距離,三人打算到了當地再找專業的挑夫把東西領到最靠近的合法紮營點,其他的就是他們這群土夫子的工作了。
「我說四眼,這麼多年沒見,你怎麼一點都沒變老?[2]」公事的討論到了一個階段後,胖子喜愛閒談的性子便發作了起來。
「有嗎?」黑瞎子摸了自己的臉一把,指了已經爬回上鋪的張起靈:「那小子也青春永駐不是?」他勾起一道淺笑,自己躺上床鋪,沒再與他們搭話。
三人一出大理車站,黑瞎子便抓著行李朝停在對街的一臺八人座小巴靠過去,他在車門邊跟裡頭的人交談了一會兒,便對著張起靈跟胖子招手:「啟程了!」黑瞎子如此說著。
車上除了駕駛,副駕駛座還坐了一個當地的導遊,打三人一上車就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但這個人估計是被打點過的,聒噪雖聒噪,但也沒深入問太多,起先幾個人還有說有笑,張起靈只負責靠在窗子上假寐,等到小車轉入山路時,最先耐不住顛簸的胖子乾脆把自己打橫在第二排的座位上直接睡了當作沒這回事。
黑瞎子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在口袋裡掏摸個半天之後,才翻出了一個梅子糖,他拍了拍張起靈的手臂:「含著,會好受一些[3]。」張起靈也沒拒絕,撕開包裝就把糖果往嘴裡放。
「我沒想到還有機會能見到你,」黑瞎子在窄小的車子中伸了一個懶腰,「你家的小三爺看得很緊,滴水不漏。」
張起靈一愣,斜眼看著黑瞎子,他不是很明白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吳邪究竟做了什麼事,雖然他對黑瞎子的記憶沒有深刻若吳邪,但他也可以明白吳邪把對方歸類的名稱會是什麼……但人死萬事歇,基於某些理由,張起靈選擇開口:「吳邪已經死了。」
「我曉得,六年前吳家小太爺上路的消息,在圈子裡也不算小事。」黑瞎子悶悶地笑了幾聲,只丟出一句:「不意外。」接著沉默了好一陣,他才問:「記憶呢?都找回來了嗎?」
張起靈看了已經睡死的胖子一眼,又把目光收回來,擺在黑瞎子的身上。張起靈第二次的失憶是發生在從塔木陀回來之後,在那之前還有二十多、或者更多年前,包含他們張家樓的事情,是張起靈一直苦苦追尋的真相,他暫時把那個命名為回憶,他花了四十多年的生命去追尋、去拼湊。現在的張起靈是知道自己主要的來龍去脈,他因此暫定自己找回了記憶,可是更多無用的生痕,張起靈還是空白的,如同史書上面向來只記載了重要的事項,若把軼事之流也嚴苛地算入回憶的一部分,張起靈只能告訴黑瞎子:「一半,」他搖搖頭:「四分之一。」
「我想也是,要不你怎麼會讓我等這麼久[4]。」
「你有事找我?」
車子忽然一個大轉彎,張起靈得抓緊把手才穩得住自己的重心,黑瞎子嘖了聲哎呀之後,用哼歌一般的語調說:「沒什麼大事,只是有東西想給你。」黑瞎子轉過身子,伸手越過睡死的胖子,在行李堆裡抽出一個長條布包,那布包裡的東西感覺相當沉,黑瞎子是使了些力才把它抽出來。
「我花了點時間才把它修好[5]。」黑瞎子拍了拍手上的布包,把它交給張起靈。
張起靈拉開布包,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竄上心口,他急急地把布包完全拆掉,裡頭放著的是一把保存得當完好的古刀,他輕輕地把刀抽出刀鞘,只見刀身烏黑晶亮,受到了細心的保養。這把刀子,一直活在張起靈的記憶裡,吳邪跟胖子說過很多次的,自己以前遺落在塔木陀的龍脊背──烏金古刀。
「為什麼刀子會在你這裡?」
張起靈死死地盯著黑瞎子,這把刀子的重量對他來說並不沉,但是混著前幾天那來自吳邪的小鐵盒,這把刀子的重量就壓得他的膝蓋隱隱生疼。
「小傢伙,」黑瞎子聳肩一笑,盯著張起靈很久:「先讓我代小三爺還有四老爺子向你問好吧!」



1這裡的胖子追溯回他在《鬼吹燈》裡的形象。
2黑瞎子在《片羽》一文中已經被解子揚殺了一次,現在的黑瞎子是被物質化出來的產物。
3麒麟與狼》下卷中,戈壁行軍時,小哥曾經暈車暈到去報復駕駛,是瞎子安撫的。
4《麒麟與狼》下卷中,張起靈把自家的鑰匙跟整屋子的資料交給黑瞎子,而黑瞎子則留給張起靈自己的電話,讓他選擇要跟著吳邪還是自己走。
5《麒麟與狼》下卷中,張起靈遺失的烏金古刀是被陳皮阿四撿到,後來轉送給黑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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