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沒有打算在筆記上寫下這些事情,若不小心給人發現了該怎麼辦才好?可我後來發現,比起事件本身,情緒更是一種容易讓人遺忘的東西。我想起三叔寫在信上的:『這面具戴得太久,摘不下來了。』有的情緒如果不用文字紀錄下來,我相信沒過多久連我自己也會遺忘,甚至當這些從來不存在。所以我想記下這些事情──初衷很難維持,但我盡力。而給我這個想法的,是一枚當十銅錢,那東西是我跟老海討來的,起先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收這枚銅錢,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個懷念。我在這裡寫下,我怕我忘了我曾經懷念過────選自吳邪的筆記
「你大概不知道,天真每次跟咱去下斗前,都會先寫好遺囑……」胖子敲了敲桌上那一個鐵盒子,盒子卻只吐出悶悶的聲響,盒子的周圍用膠帶緊緊封著,沒有任何拆封的痕跡,就像一只指名的等待。
「我們不是有意瞞你,遺囑的事情也是他老媽整理房子的時候才發現的……」胖子話說到這裡,眼神稍微飄遠了一些,用很模糊的聲音嘀咕了幾句張起靈聽不清楚而胖子也沒打算重複的話語。
張起靈把手放在自己的雙腿上,他的目光靜靜地鎖著眼前那一只鐵盒與自己的手機,他試圖從這兩個先後出現、卻又並列的資訊中拼湊出事情的輪廓。
拼湊的行為對張起靈來說並不陌生,他選擇用他一貫的沉默,把胖子丟出來的訊息給一條條地串連起來,並在中間找到跟自己相關的部分,但是他兀自搗弄了許久,依然沒抓住中間的鎖鍊,只好把目光投向胖子──他並不是在求援,而是凌厲地質問。
「我只能這樣講,天真他就是愛操心,當鬼了也不會罷休。」胖子嘆了口氣,追憶死者向來不是令人開心的事情,「這東西的存在我十年前就知道,但真的到我手上,也是他走掉的時候,吳二白請人送過來的。」胖子拉開椅子,對坐在張起靈的面前,他不喜歡這種傳話的事情,從來不喜歡,但真正能說話的主兒已經在幽冥之中開不了口,面對過去的情誼,他也只能繼續讓氣流擦過聲帶,嗚咽出片段的文字:「你別懷疑你胖爺的人品,我是照天真的意志幹事的。」
張起靈無聲的質問並非是懷疑胖子人品的表現,正確來說,是他知道自己懷疑了對方也沒用,一如他最初在醫院裡醒來時,面對著胖子與吳邪給自己的記憶資訊一樣──張起靈坐在這張椅子上,眼前的是同樣的兩人,只是吳邪的存在換成了鐵盒,而他不知道的不是自己的記憶,而是吳邪的用意。
張起靈一無所知,他無法主動,只能挺立在被動的角落試圖藏匿自己的無助,他只能選擇接受,全盤的接受……懷疑或是揣度,那都是他後來才有辦法操作的行為。
「我從以前就覺得你們兩個不對勁,你是不會講,天真你看他那樣,脾氣也是硬,死活不肯對組織表示忠誠……」
胖子一直以來都有自己的處世之道,那道雖不算頂好,卻也保著他水裡來、火裡去一路平安,他一直讓自己去處理簡單的事情,因為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腦袋沒有很好,混混江湖營生的城府跟心眼他有,但是太細膩的事情他自己處理不來。
打個比方,非關利益單純兄弟之間的事兒,他就不會處理,這也不是說胖子不懂交際,他是一個直接的人,他大多數的朋友也都是直來直往……除了張起靈跟吳邪,前者悶慣了,胖子可以懂,但後者老是讓他覺得很苦惱──太多心眼的人從來都讓胖子覺得苦惱。
如果不是吳邪留在血液中那一點的土匪氣、如果不是他看見吳邪會想到自己還沒離開家的樣子、如果不是這個圈子還需要一點天真的氛圍當作調劑……胖子承認,他不懂、也不太喜歡跟吳邪這種人相處。
「他沒事就愛跟我交代你的事兒,你知道你每次下斗還是出遠門,那小子就開始緊張,活像個老媽子一樣跟我追問你的行蹤,還記得之前那回,咱倆下廣東辦的買賣不?」胖子擠眉弄眼了一張奇怪的表情,「天真沒跟上,一天就打個兩回電話來問,我說我又不是你的保姆……你曉得那小子怎麼回我嗎?他娘的竟然要打一筆錢到胖爺的卡裡,『小爺我就聘你當他的保姆行不?』夠誇張吧?這小子……」
胖子比手畫腳正說得天花亂墜,卻發現張起靈的視線沒在自己身上,只死死盯著那手機跟鐵盒子,他不是沒有照顧過張起靈,自然清楚對方的心裡正在琢磨著哪些事情,他嘀咕幾句沒意思後,收斂起自己的表情,用一種很認真的態度,這個態度他已經為張起靈準備了六年。
「天真平時有些東西就會託在這兒,照他遺書裡說的,他要我在他死後幫他接管這隻手機三年,如果這期間你有打電話來,就把這東西給你。」
胖子坐直了身子,他現在也不迴避張起靈的質問,伸手把時光的塵埃給撢去,而擱在流年裡的,是他們三人的過往,胖子昂然挺立地站在其中,然而擁抱蒼老靈魂的張起靈,卻只能低頭不語。
「別懷疑,你過期了三年,快感謝胖爺我料事如神,我就說你這小子記性差,瞅你之前住我這兒的模樣,等你想到要打這個電話,應該是十年後的事情,所以我幫他延長保固期,這中間的管理費你可別賴。」
塵埃落於地面,恍惚之際吳邪的身影就立在胖子的身後,張起靈知道那肯定是自己看走眼,只愣了一愣,伸手撈過那一只鐵盒子。
他本來想在這所有塵埃消散之前問聲為什麼,但是腦子又想起當初自己告訴吳邪的話:『有些事情,你抓著別人問不一定會有結果。』所以他最後又選擇沉默,只收起自己的質問,以無聲的淡定盯著胖子,直到流年回到這個吳邪已經死亡了六年的當下。
胖子起先還耐得住性子能與張起靈對看,但在沉默的戰爭中,他從來沒有打贏過張起靈,先前困在玉石礦脈裡的兩週裡,他可是徹底地理解了對方埋在骨子裡頭的悶。在胖子的認知中,張起靈只曾經執著於和自己記憶有關的真相,所以這麼沉默的人會在西沙沉船墓裡滔滔不絕;這麼謹慎的人,會在塔木陀裡奮不顧身並與他們討論各種可能……但是扣除了這些,舉凡關係到生命或者再外圍一點的生活,胖子眼中的張起靈相當吝嗇於言語,只肯丟出關鍵字或者直接操作最快的方案──張起靈還在醞釀,胖子判斷,如果對方的情緒再激動一點,他可能會掐住自己的脖子逼自己吐出答案。
「得,別用這個眼神看我!」
胖子從位子上站起來,他擺手阻斷張起靈的眼神,在這六年裡,他們三個人之間已經少了吳邪這個緩頰,胖子隱約地察覺到,隨著吳邪的死亡,三道深不見底的鴻溝開始出現在他們之間,他在一開始就知道這樣不對,卻又無力去阻止,也滋生不出任何爭辯的言語。
吳邪的遺書排擠了張起靈是不爭的事實,在很久之前、在吳邪每一次的關心裡,胖子都忍不住想去勸阻吳邪過剩的保護欲──即便吳邪的能力並不足以肩負起他人的重量。
『我說天真,你不覺得你婆媽到有點太過分了?小哥他又不是三歲小孩……』
不過這種話胖子只講過一回,他的建議在那回換到吳邪莫名的暴怒。此後,他知道那是吳邪的地雷,一碰就會爆炸。但由於胖子天生好事的性格,一方面也是他對吳邪的擔憂,他在多次旁敲側擊之下,多少明白了點吳邪過度的保護欲從何而來。
吳邪沒把事情說全,但他曾告訴過胖子:『這是我一個朋友給我的教訓──舉目無親的人如果找不到回去的路,恐懼會讓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而身為他兄弟的人,卻只能袖手旁觀。』胖子還記得吳邪講這句話的時候,拳頭握得很緊,然後盯著他收在鋪子裡當展示品的六角銅鈴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接著吳邪就跟他討了一根菸來抽。
他因此縱容了吳邪對張起靈過度的保護,他猜想這是屬於吳邪的舊事、屬於每個人心裡都有著的舊瘡疤。胖子的縱容絕對不是憐憫,而是一種同理心的影響,因為他自己也有過相似的事情,即便那些事情已經被時間的餘燼給掩埋,胖子依然曉得從哪裡下剷自己會血肉模糊……所以他在這時候選擇跟吳邪站在一塊,並把張起靈遠遠地丟在一邊──這是第一條鴻溝,他們選擇把張起靈隔離。
第二條鴻溝是眼前這個鐵盒子還有吳邪的交代──這條鴻溝又叫死亡,是吳邪把自己隔離起來,讓誰也無法向他求證最後的答案。關於這盒子還有遺囑的事情,吳邪從來沒有說清楚,而胖子也站在尊重兄弟的立場上,沒有去翻挖那個鐵盒子的祕密。他不懂的只有吳邪為什麼要自己替他保管手機?而他自己為什麼又肯多等上三年,來盼張起靈在吳邪死後的來電?
胖子看著張起靈的表情,他猜想,這兩個人應該也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站到一……不,這念頭一閃過,胖子就否決了,他與吳邪一樣了解張起靈,只是他們理解的角度不太相同,在胖子的眼中,張起靈不是一個會選邊靠的人,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到多次生死與共之間都是,即便張起靈常常奮不顧身地去救人,胖子還是在他的身上看見了英雄註定的孤獨感。
所以那個鐵盒子裡的事情,也許張起靈自己也正在試探與摸索,憑胖子對吳邪的了解,他猜吳邪自以為自己跟張起靈站在一塊的機率很高──最後一條鴻溝是張起靈慣擁的孤獨,張起靈隔絕了所有與他有牽扯的人。
「我不知道天真留下這些東西有什麼意思,你要問我,我還想問你過去這些年你們兩個到底有些什麼恩怨?太不夠意思了你們兩個,你們肯定有事情瞞著……」胖子正要以聒噪的開罵來掩飾這三條巨大無比的鴻溝,但是他手一往桌上拍,一陣電話鈴聲卻搶先炸開在兩個人的中間,霸道地抽換了鴻溝存在的場景。
「哎?」
胖子盯著手機上頭的顯示名稱愣了一下,匆匆拿了起來,朗聲打了幾句招呼,他瞟了張起靈一眼,直接往屋子另一頭去,一方面是迴避,另一方面,胖子從張起靈的雙眼裡讀到了空間的需求。
在胖子離開了張起靈的視線後,客廳就變成了張起靈獨自封閉起來的世界。他看著手上的鐵盒子,不急著打開,反倒是先去琢磨這個盒子為什麼存在?他盡力於去揣想吳邪的諸多動機……然後張起靈也發現了深植於兩人之間的鴻溝。
他把盒子周圍的膠帶給撕掉,因為時間的關係,膠帶的韌性已相當薄弱,拉拉扯扯碎成了數段,使得他必須摳刮個老半天才能把蓋子給打開。盒子打開後第一個映入他眼裡的是一張照片,他並不感到驚奇或者陌生,因為吳邪拿給他看過──解子揚與他母親的照片。
吳邪這輩子沒有什麼事情是特別拜託他辦的,除了家常的叮嚀之外,只託他轉述過一句話[1],那件事情張起靈始終沒有忘記,卻也沒有達成,因為他見到解子揚的那一天,就是在吳邪的喪禮上。
他再隨意地翻翻這一個盒子,裡面放著幾張光盤,上面用油性筆寫了內容資料的名稱,張起靈草草看過,大略是過去他們下過的斗的資料,其中有一片還是格爾木療養院的資料片……他忍不住又想捏自己的眉心,張起靈不明白吳邪,這些資料為什麼不在他生前的時候給自己,卻選擇在自己死後,以這種觸發機關的狀態來把這盒東西交到自己的手上──吳邪的用意是什麼?
他不認為吳邪是一個會蓄意藏私的人,在過去,一有什麼跟自己記憶可能有關的消息,吳邪會一通電話直接打到北京來找他,或許隔天人就站在他的眼前討論事情的細節,那麼這些,是吳邪想要傳遞其他的訊息嗎?
他搖了搖頭,把腦子清出一塊乾淨的地方來容納更多的思緒,他再去翻著這鐵盒子裡其他的東西,有一本小小的剪報,裡面的資料太雜,他沒有仔細看過,另一個吸引 住張起靈注意力的,是本活頁筆記,他第一個閃過腦子的想法是:這是吳老狗留下來的盜墓筆記嗎(張起靈常聽吳邪提起)?
這念頭也很快地被否定,筆記本的新舊相差太多了,沒可能是吳老狗所留下的,他捏了幾頁翻看,有些泛黃的紙頁上,落書著乾淨漂亮的瘦金體筆跡──這是吳邪寫下的。
張起靈閉上自己的雙眼,他試圖回想在過去相處的經驗中,吳邪是否有寫筆記的習慣,但一如他與胖子從來沒發現吳邪看似衝動地跟著大家下斗的行為,其實都經過深思熟慮──吳邪不是一個顢頇的孩子只知曉往前走……張起靈的記憶裡,他捕捉不到吳邪書寫與紀錄的畫面,倒是幾段不安分的回憶,趁著空檔闖入,又揚起了滿空間的塵埃。
張起靈與吳邪、胖子三人,他們在比較級之中開始認識彼此,是在出了西沙沉船墓之後,畢竟困在墓裡頭的當下,三個人只想著自己的目標還有如何活下去,並無心去思量太多關於彼此的事情。
在永興島躲避颱風的那幾日,張起靈正式地見識到吳邪的聒噪,當胖子還在房間裡,他們兩個人可以鋤大D鋤得很開心,並把只有三個人的房間,談笑到有如六七個人同時在場一樣,張起靈因為追溯不起當時的情緒,他只能做出覺得吳邪很吵的結論,時至今日,吳邪的嘈雜依然延續到六年以前。
張起靈一直覺得吳邪是一個有點煩人的存在,但張起靈並不討厭他,只是不太懂得怎麼與他相處,他獨來獨往習慣了,他也明白這個圈子是利益的結合,他向來敬業且精準地拿捏著自己在這個圈子裡的工作態度,可是吳邪這個外來者卻不然,當時他與胖子在海口機場要分別的時候,吳邪閒著沒事就開始看大家的機票,張起靈的飛機是最快起飛的,他盯著登機資訊,拿起自己的裝備,一抬頭剛好跟胖子的眼神對上,對方咧了個笑臉:『兄弟,順走。』
『嗯。』
張起靈自己慣用的招呼最多只到這個程度,更多時候他喜歡以點頭帶過,但是他的背包才上肩,本來站在遠處的吳邪卻快速地跑過來,吳邪的體能沒有很好,雖然距離很短,但是他還是有點喘,『小哥,你要走啦?』吳邪盯著登機資訊,又回過頭看著張起靈,給了一個很大的微笑:『再見啦,路上小心。』
張起靈當時一愣,點了頭之後就轉身離開。
現在的張起靈回想起過去,他始終不明白吳邪這樣的人與這樣子的個性……但他同時也感激吳邪這般的存在。張起靈與胖子都明白,在倒斗這個圈子裡,不會有人輕易跟人說再見;相同地,也只有會說再見的人,才有可能把自己的命賭耗在另一個人身上。
張起靈曾經很感謝吳邪。
「唷,小可憐!」胖子的聲音竄出,張起靈抱著那一個鐵盒子看著他,對方似乎對這個盒子裡的東西已經沒有任何興趣,只急急地說道:「有空不?要不跟胖爺下個斗,在大理那兒有個活兒。」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