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紀小的時候看過一些小說,曾經很迷那些無情無愛的俠客。小時候的我只覺得那樣的人物相當牛,有說不出的帥氣,風花雪月從不沾身。後來我才知道,這樣的牛人只可以活在小說裡,人在這個世界上,肯定會愛上或者喜歡上其他人……我講的不是友情、不是親情,而是愛情。
只是這種感情不容易發現,都是過了很久以後才會驚覺──我這輩子愛過兩個女人,一個是我老媽,屬於親情的區塊,另一個是阿甯……我過了好久好久之後才發現,我真的喜歡她,我在很多個層面被她吸引,這是屬於愛情的部分。────選自吳邪的筆記
張起靈身上帶著飽含倉促情緒的雨水,隻身來到杭州的火車站,如果他願意捨棄飛機的迅速,那麼他可能不會介意等雨停。可張起靈的雙重標準發作於此,旁人看來肯定覺得他是矛盾的,偏偏他自己能把這一切切割乾淨到令人苦惱。
從他掛下電話,到奔入這西湖的雨中……這些動作是屬於捏在眉心的苦惱,他雖然安靜、淡漠,但他從不是一個消極的人,張起靈不喜歡這種不確定的情緒,所以他選擇立刻動身。他想在最短的時間裡料理掉這個情緒──把吳邪甩出腦袋,一如他過去追尋自己記憶時的義無反顧。
但是火車的選擇,卻是張起靈的生命基調[1],也是他給自己最後的防線──時間是一把殘酷的利刃,而回憶是致命的毒藥,他大半輩子的人生都在跟這兩樣東西打交道……張起靈深刻地明白自己記憶的重量,如果他是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時間終點的人,那麼他絕對不可以莽莽撞撞地朝茫茫的未來衝去,他不想屍骨無存。
人們慣用長途火車來形容生命,說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上車、旁邊會坐著怎麼樣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下車、自己深愛的人會比自己早或是晚下車……某個程度來說,這是一個放眼普世皆準的通則沒錯,它可套用在這大千世界中不同的人們身上,沒有什麼太大的違和感,唯獨被排除於世界規則之外的張起靈。
所有乘客的旅遊地圖與票券上,基本都有著四個重點站──生、老、病、死,唯獨張起靈的缺了一個老字,這導致他如果不嘗試把意外寫入自己的生命中,讓自己直接橫渡過病痛直達死亡……那麼他將永恆地待在列車之上,連列車長都拿他沒有辦法──即便這輛火車行駛了一千年,或者更久。
披著命運斗篷、手持鐮刀的列車長,他一一檢視著乘客的票券,列車長也許一萬歲了又或者三十八億歲了,在這虛設的一千年裡,他絕對領過無數名乘客在張起靈的身邊坐下,又一一地把他們帶走。
『張先生,今天天氣真好呢!』
列車長跟張起靈在這漫長的旅程之中有過無數次的擦肩,他們都對彼此相當地熟稔,由於張起靈是一個安靜的人,話頭通常都是列車長挑起的:『就跟六百年前那天一樣,我還記得那天有個小伙子坐在你這兒……』列車長指著張起靈對面的空位,他頓了一下,想不起這個位子究竟空了多久也想不起六百年前那天,只好搖了搖頭,苦笑道:『糟,我忘了那天坐在你對邊的,是個小伙子還是小姑娘去了?』他敲了敲手上的鐮刀:『太久了,好多人,我都要記不住了。』
列車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靜靜地站在張起靈的身邊,他們兩個一起看著窗外的景色,彷彿自宇宙洪荒開始,看了三十八億年那般長久。
如果不寫下意外……如果不用意外來製造任何多餘的可能,這輛生命的列車,恐怕永遠只有張起靈的窗戶與眾不同,因為從這扇窗戶看出去,每一站的站名,就像公墓的墓碑一樣,寫著不同的人名──或許不同的並非窗戶本身,而是張起靈在長途旅行中疲乏的雙眼。
『你還記得是誰嗎?六百年前,那天天氣很好,那個人也笑得很開心……』列車長比手畫腳,他想求援,但這輛車上除了他跟張起靈,再也沒有人經歷六百年前。
『忘了,』張起靈捏了捏眉心,他閉上雙眼,再次張開,從這扇窗看出去,他依然只能看到一個個名字快速地晃眼而過:『想不起來。』
『也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列車長嘆了一口氣,他拍了拍張起靈的肩膀,舉步離開:『畢竟都過了六百年啊……』
或許是受到虛設意象的影響,現實生活中的張起靈非常喜歡搭火車,他靠在窗子邊看著外頭的風景,歪著身子把自己腦袋的重量壓在玻璃上,車子行駛得並不平穩,磕磕碰碰的,倒也有幾分無聊的趣味,像聽雨一樣。
張起靈的外套已經濕透,揉成一團丟在自己的椅子旁,到北京的車程不長也不短,足以讓他淺淺地睡一覺,再多想一些事情。可張起靈覺得自己若睡了,再次張開眼睛時可能已經到了北京,所以他決定先來思考一些事情,便轉頭看向窗外那飛逝而過的城鄉景致……張起靈想去防堵六百年後的例行遺忘,他決定再次仔細回想他從窗子裡看見吳邪的情景。
吳邪送到醫院前已經沒有任何的生命跡象,張起靈站在急救床旁邊,伸手按住準備跟醫護人員大吵大鬧的胖子,但是他也不許這些人把白布蓋上吳邪的臉或是把氧氣罩拿下來。一群人頓時僵在一塊,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讓僵局延長的主因,負責的醫生氣白了眼,卻也沒多說什麼,只把爛攤子留給醫院裡的護士,醫院裡派了幾個人出來好說歹說,總算要了吳邪的證件去連絡家屬,而胖子嘴裡罵咧咧的,最後還是甩開張起靈的手,跟著一個小護士去辦手續。
從來都把人甩在身後的張起靈,這回一個人被丟下了,他只能站在長長的走道上,看幾個男人把吳邪裝到塑膠屍袋裡,換了一張推床,往太平間的方向移動──在他的記憶裡,這是吳邪第一次在沒有其他熟人在場的情況下,走在自己的前面,不過他卻看不見吳邪的背影。
吳二白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張起靈在這個時候才真正地領教到吳家的勢力,吳邪的屍體照道理該就地火化,但是吳二白還是在一天之內,把吳邪裝在移動的冷凍櫃裡,說要帶他回去長沙的老家。
在舉行吳邪的告別式前,吳家出現的代表接觸人物只有吳二白,在張起靈的眼中,他覺得吳二白是一個沉靜的人,他的沉靜甚至讓張起靈感覺到一股不祥的陰謀,因為他無法理解,親人的死亡為什麼可以用這麼冷靜的態度來處理?但張起靈也是到後來才驚覺到,吳二白所表現的並不是冷靜,而是慌亂到極致之後,世界被摧磨成一片虛無,他想那叫憔悴。
『小邪的後事,』吳二白揉了自己蒼老的臉,他跟胖子才剛剛打發完幾個盤問的警察:『我不打算讓任何跟這圈子有關係的人參加,弄得跟老三那回一樣……』
吳三省的生死至今依然成謎,不過張起靈很清楚吳二白所說的是什麼,那是在吳邪把他們幾個人救出來後,吳三省失蹤的事情正式浮上檯面時發生的:吳邪曾有一度把散成細沙的吳家產業重新聚合,但隨著面具的摘取與剝落,一切的躁動開始發生,當時替吳邪扛下這個場面的,不是潘子、不是胖子、不是張起靈也不是解雨臣……當然了,更不可能是吳邪自己。扛下這一切的,僅是一張薄薄的木牌和一位年老的女性──長沙狗王的神主牌與吳邪的奶奶。
如果世界上的『如果』是可以操弄的存在,張起靈或許會去想,如果吳邪不來救援,那麼他會不會離倒斗這個圈子遠一點?畢竟吳邪在那次之後,穩穩地在倒斗的圈子裡打起吳家小太爺、吳三省接班人的名號。然而張起靈深知『如果』的虛幻,他並沒有這麼去想,進而讓自己陷入苦惱的範疇,他只是接受了一切的現實,低聲說了一句:『我知道……』
這些年,吳邪在倒斗的圈子裡,漸漸闖了一番屬於自己的名堂,因為吳三省失蹤的事情曝光,他不可能跟以前一樣頂著吳三省的光環給人叫小三爺、同時也不能頂著吳三省的面具給人叫三爺,反倒是解雨臣跟霍家隨口鬧的一句長沙吳家小太爺和他奶奶的坐鎮,成就了他的名號。
從此吳邪逛到哪裡,都有一撥人馬尊上一聲小太爺、吳小太爺……之類的稱呼。屏除其他考量,張起靈單純地覺得這名號很適合吳邪──吳邪的身上始終流著一股二世祖的氣息,有的時候有點天真、霸道,卻也不是辦不了事的人,仔細想想,那是很令人懷念的,當然,他從沒這樣叫過吳邪。
『我們不會去的。』
張起靈看著吳二白,吳二白看著裝著吳邪的冰櫃,不遠處傳來一聲叫嚷,胖子帶著幾個人風風火火地趕過來,說該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吳二白點了頭,他盯著張起靈看了好些時候 ,才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依然希望你們能來送小邪最後一程。』張起靈被吳二白的話給說愣,後到的胖子卻先反應過來,他拍了拍張起靈的肩膀,自己跟吳二白開始談起後續的事情。
記憶,是一種需要熟成與發酵的產物,越是新鮮的,越沒有那一股使人沉醉的味道。
張起靈在過去的六年裡,其實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哀傷,如今把回憶重新刷上色彩,一如他向來被時間排擠一樣,他發現在吳邪的死亡中,他依然當著一個旁觀者的角色,站在吳邪的死亡之外,沒有情緒地看著事情進行。
張起靈知道自己因為終極的關係被時間排擠。
可是他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被吳邪的死亡排擠?
車廂裡一直有著細微的人聲,還有很微弱的,孩子的哭叫。張起靈在這陣嘈雜中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他盯著吳邪的電話號碼……用他以前盯著自己雙手手心時的凝重表情開始思考:
為什麼撥過去會是胖子接的?
為什麼胖子的語氣聽來如此明白自己的疑惑?
為什麼吳邪的家人對於吳邪的死亡是如此的冷靜?
為什麼……他們如此有志一同地,把自己往吳邪的死亡之外推開?
從平靜的湖水裡釣出一連串的疑問,這中間存有著太多人性中的不合理。張起靈靠在火車的玻璃窗上,他從玻璃上看見自己飄渺的倒影襯在飛快消散的風景中,他又捏了眉心,也許是潛意識作祟,張起靈覺得他看見了吳邪一個人靜靜地往太平間走過去的樣子,他喊了一聲,吳邪轉過頭來看著他,笑了一下,可惜沒說話就自己走到門裡頭。
一眨眼的光景,張起靈覺得自己身在一間墓室裡頭,眼前出現了一具所有人怎麼樣也撬不開的金絲楠木棺,他看見這群人繞在棺木的周圍,但他們卻是在討論要在這棺木的外頭多鑲上些什麼樣的裝飾才好,其中吳二白跟胖子甚至還說出了要怎麼安放機關來防止盜墓者的話題。
張起靈在人群後頭靜靜聽了一陣,他覺得這群人很奇怪,他搞不清楚這些人是要將誰下葬呢?還是要倒誰的斗?職業的本能驅使他拿出了黑摺子,他撥開人群,想再次嘗試開棺,可是胖子卻哇哇地大叫著要阻止他的動作,而吳二白也站在棺木的另一邊對他搖著頭示意動作的不妥當。
『小邪睡了。』吳二白指著那一具金絲楠木棺:『他在裡面。』
──而張起靈在外面。
七個小時的車程陰乾了張起靈的外套,他在車站外撥了一通電話,很快地,胖子便開著車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小哥,這兒!」隔著一條馬路,胖子搖下車窗大聲呼喊著。
「上來吧!看你這小可憐瘦成什麼樣子,讓胖爺我招待你。」
胖子今年五十多歲快六十,結婚的念頭在腦子裡盤了十多年之後已經變成一種調侃或是氣話,但是他依然精神。等著張起靈上車之後,他一如過往從來不理會對方的安靜,開始說著最近的事情,提了自己的幾樁買賣,問問張起靈的意見,張起靈明白胖子的個性,沒讓他把事情講完,重點不會出現。
去過大排檔簡單地吃了一點菜之後,張起靈便回到他的第二個家──王胖子的居所。
十多年了,這裡的擺飾沒有什麼大變動,胖子拿了幾樣新到手的貨給他看,張起靈與他討論了一番之後,便把自己的手機推到胖子的面前。
「你要跟我說什麼?」
「哎……」胖子抓了抓頭,也在桌上擺了一隻手機,「他娘的,小吳生前死後都是個麻煩精。」張起靈不認得那款式,但他記得那吊飾是吳邪的。胖子左搖右晃地走進自己的房裡,從裡頭拿出一個鐵盒子,慢慢地推到張起靈的面前,胖子看著他,眼神很是複雜:「這事情我忍了快十年不能說,你曉得胖爺我多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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