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追尋真相是一種求知欲望的表現,為了滿足自己某一種不可言說的心態。像三叔、像悶油瓶一樣,但在這個追尋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些微妙的地方,真相也許不是我們要找的,我們找的其實是一種安全感……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了阿甯────選自吳邪的筆記
那個聲音很遙遠,張起靈頓了一下才發現那是雷響。
「這什麼鬼天氣,該不是要下雨了吧?」隔壁桌的人嘀咕了一聲,將半個身子探出外頭,張望著在轉瞬間變得蒼白的天空,不一會兒,雨水便落了一滴下來。
陣雨對於感官會有很細微而周密的刺激,首先是空氣變得悶熱、黏膩,接著一兩滴的水印砸在地上,當地面上的人們還疑惑著,抬頭看去,千萬根水針便急急地向行人襲來。而原本囤在地面下的熱氣,也將被雨水給勾拉而出,不管這熱氣之前隱藏得多麼隱密多麼深沉,當雨水把柏油路染深了一層陰鬱之後,一切都將無所遁逃成空氣中難聞的氣味……那味道會散的,只是得等雨停。
「哎,我沒帶傘,可得等雨停了。」
其他桌的客人小聲地議論著,一時間茶樓裡充滿了以這場陣雨為主題的討論,原來能見到西湖景色這一排的位子,只剩張起靈一個人還坐在原處,其他人都換到裡邊的座位,好去避開飄入的雨絲。
「不換位置嗎?」
服務員走過來問他,好心地指了店裡頭角落的一個空桌,他先看了那位置一眼,角落的位置很安靜,他由衷地感謝服務員的細心,但還是搖了搖頭,丟出兩個字:「不用。」
他閉上雙眼,捏著自己的眉心,每當他覺得有事情困擾著自己的時候,張起靈就會出現這個小動作,這動作並不能舒緩他的情緒,卻可以精準地提醒他,他正在被某些事情困擾著。
『其實我菸癮沒有這麼大……』
吳邪的影像忽然浮現在張起靈的腦海中,活靈活現的,張起靈還能]看見那時的背景──他、吳邪、胖子還有潘子,四個人縮在火堆旁。深山裡的夜空,星光閃亮得嚇人,在場的那些人,除了張起靈以外都在抽菸,尤其是吳邪,他點了菸後還自己一個人走到遠一些的地方去抽。
『我只有覺得很煩的時候才想抽……』吳邪把嘴裡的煙吐向另一個方向,卻也沒有回頭去看因為自己離席而跟著自己走過來的張起靈。
吳邪只是抿著脣(吳邪過了三十三歲後,頻繁地出現了抿脣的小動作),在腦子裡斟酌著適合出現在他跟張起靈之間的用詞。
『當我發現我在抽菸的時候,我就會知道我很煩。』
吳邪撇了撇嘴,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我現在,很煩。』
三十五歲的吳邪跟以前一樣,心裡有不開心的事情,大多時候會明明白白地說出來,甚者有點情緒化……但總體來說,吳邪是個脾氣很好的人,不容易發作。當時的張起靈因為沒有吳邪二十五歲的形象記憶,所以他並沒有發現中間的變化,但是現在的張起靈卻很清楚,三十五歲的吳邪,比起二十五歲的吳邪要來得安靜很多(但是跟常人比起來還是算吵的),依然會嚷著自己的情緒,只是很少問別人怎麼辦了。
『小爺這輩子的怎麼辦,早在你們困在張家樓裡的時候,全問完了。』吳邪嘆了一口氣,把菸給踩熄在地上,靜靜地看著張起靈不說話。
他在找到自己的記憶之前,總是把很多的事情看得相當簡單,因為他知道自己的事情是經不起琢磨的(被自己的回憶與質疑給逼瘋是一件愚蠢的事情,這個道理是吳邪迂迴地傳達給他的,如果說張起靈在接受這個概念的時候,能料想到現在或者不久之後的未來,他也許會選擇提早把自己逼瘋)。
然而人的想法總是會改變,慢慢找回自己部分記憶之後的張起靈,開始無法承擔自己的簡單,簡單的重量太輕,無法鎮壓他悠長的歲月與蒼老的靈魂,於是他開始想反省自己欠缺的琢磨。
以受困的那件事情來說好了,當時的張起靈縮在古樓的一角,意識模糊,他沒有強大的求生意志,也不是早早就放棄自我的類型,他在自己迷離之前,做了最可以增加自己生存機率的行為,至於自己最後可不可以活著,張起靈暫不考量。
在意識迷離之中,他聽到了一陣吵鬧的聲響,好像有王胖子的聲音還有另一個模糊的語氣,他聽了好久,才發現另一個聲音的主人是吳邪。張起靈不太記得自己當時看見了什麼,只知道有人緊緊地抱著自己,在這樣的空間裡能接觸到溫暖的軀體,多少是有些舒坦的。太多的細節張起靈記不清楚,隱約之間他覺得自己看見吳三省緊緊盯著自己,可是那眼神又太過稚嫩,他想了一下,用很輕的聲音問:『吳邪?』
『是我,胖子出來找到我了。』吳邪把一件保暖的衣物裹到他的身上,轉頭又嚷了句,在張起靈覺得自己可以放鬆的時候,一段很微弱很微弱的聲音,流進了自己的耳朵裡:『我會帶你出去,撐著。』
後來,張起靈的記憶就進入了一個斷層。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躺在招待所裡,床邊掛著一架點滴,還有些許簡單的醫療用品。他望著天花板發楞,終於在房間裡找到可以告知自己日期跟時間的參照物──還好這裡不是醫院,還好現在不是一九八六年──這是張起靈當時心裡唯一的想法。
沒多久吳邪進來了,張起靈轉頭,他先在門口看見吳三省的臉,頓了頓想開口,可是喉嚨乾得可怕,吳邪愣了一下,趕忙倒了杯水遞給他,又匆匆地跑去把房門關起來。
『我是吳邪……』他抓抓頭,吳邪的這個動作看在張起靈眼中很是熟悉,那是他不知所措時會有的小動作。
『真不想讓你看見我這狼狽樣,』吳邪笑了笑:『可是我沒其他辦法了。』
吳邪寒暄幾句之後,開始細細追問了他們行動的每個細節,這些細節其實胖子在路上都說過好幾回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胖子的話只能聽一半……』吳邪嘆了一口氣,可惜張起靈向來安靜並且樂於接受結果,他沒有去追問吳邪嘆氣之後的刪節號究竟想說什麼,任著整個空間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兩人維持著一樣的動作對看了許久,吳邪才用著吳三省的面容笑了一聲,『這句話要還你了,』他抓住張起靈身上的被角,『還好,我也沒有害死你。』接著便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著瑣事。
吳邪的瑣事,相當精確地就是瑣事,他說了他們在路上的經過、他說了他與解雨臣發現事情不對勁的情況、他說了他找救兵、他說了明天、後天、大後天的安排……他也說了他很開心再次看見他們……當時的張起靈只覺得聽著這些瑣事,總算有活著回來的感覺,他整理了腦中的資訊,加入與吳邪的討論,並在自己的腦中開始拼湊關於自己回憶的事情。吳邪也是即刻進入狀況,幫忙著分析這些片段的資料,然後說著下一站應該往哪去的話。
然而到了今日,張起靈在回想的過程中才發現,吳邪當時的瑣事裡,沒有「我」這個主體的存在,吳邪只說解雨臣讓人做了張人皮面具給他,還打趣地說這面具可比張起靈當年下海斗時的還精緻(當時吳邪又重新把西沙沉船墓的故事再說了一回),但是吳邪沒有告訴他,當他自己戴上這個面具時的心情,與他戴上這個面具時所遇到的事情。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吳邪開始不喜歡跟人說自己的事情。但絕對不是變得沉默寡言,他依然多話、聒噪,只是飄散在吳邪周圍的語言,都不是屬於吳邪自己的,那感覺像是一個滄桑的中年人才會擁有的氛圍:吳邪不在自己的世界裡築上高牆,他只是一個人走到遠遠的地方,看看報紙、新聞,嘆一口氣,然後再堆起笑臉走進人群中──張起靈不曉得吳邪什麼時候老得這麼快了。
張起靈捏著自己的眉心,外頭的雨勢轉眼更大,隨著悶悶的雷響,這時節的熱氣已完全被洗褪成一股冷涼,若這場雨一路下到深夜,再混一點夜風,恐怕會成滲骨之涼。幾隻水針落得急了,在張起靈張開雙眼的那剎那墜入他的茶杯中,起了很微小的漣漪,他猶豫了一下,用右手的拇指跟食指捏起杯子,喝了一口冷掉的茶,茶味把他嘴裡屬於食物的氣味全數銷蝕掉,好使虛想的飢餓感再次於他的耳畔呢喃著誘惑的話語。
他把手伸到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一隻智慧型手機,這手機是他的第四隻手機,若資訊需要精確地更正,這是自他從塔木陀回來之後的第四隻手機,不過卻是第一個電話號碼,這個號碼沒有變動過,如果沒有其他意外,張起靈猜想這會是他的最後一個手機號碼。
『我給你辦隻手機吧?這樣我們以後都好連絡。』
吳邪坐在駕駛座上說著,張起靈那時就在副駕駛座上,一如往常地聽著吳邪絮絮叨叨。吳邪把車停在路邊,『那手機行的老闆我認識,找他辦,划算很多,他人也……』吳邪的話沒有說完,張起靈便直接從口袋裡拿出一隻黑色的手機:『我有。』
吳邪先是愣了一下,接過手機在手上把玩了一番之後,才說:『你丫的不夠意思,有手機也不會說一聲嗎?』吳邪拿出自己的電話,手指快速地在上頭按了幾個鍵,『什麼時候去辦的?這時髦的機型怎麼看都不像胖子的品味。』
『瞎子給我的。』張起靈淡淡地丟了句,伸手就從吳邪手上把手機抽回來,但手機裡的通訊錄名單早已多了一個人。
『胖子的電話,』張起靈盯著吳邪手上的手機:『也可以給我嗎?』
吳邪笑著說好,一串數字從他的嘴裡流出來,那天他們沒進手機行,吳邪改拉著他去其他地方轉了。兩週後,吳邪帶著一隻新的手機來到張起靈的面前,其實吳邪當天曾試圖說服張起靈換掉手機號碼,他使用的理由是:『黑瞎子現在人在哪裡也不曉得,這樣麻煩他也不是好事。』但張起靈當下拒絕了,吳邪也沒有太過堅持,只是到了很久之後,張起靈才發現吳邪私底下去找了黑瞎子,並辦理了號碼的過戶手續。
吳邪新買給他的手機,是一隻深藍色的觸控機,吳邪當著他的面前,把舊手機裡的SIM卡取出,裝入新機子裡頭,『你舊的那隻,我看它效能不太夠,剛好我也要換機子了,順便幫你買隻。』吳邪綁了一個吊飾上去後,這才把手機交給張起靈,『前幾天從李老闆那兒討過來的,清代的雕刻物,工跟料都是便宜貨,但我看他刻的是一隻麒麟,跟小哥你很搭,就弄成吊飾給你。』他搔了搔頭,有點難為情,見張起靈回應給他的沉默,又補了一句:『小哥你要是不喜歡的話,可以……』
張起靈只是搖頭,沒有說話。
那一隻手機在吳邪過世前幾年先壞了,再次換手機的時候,也是吳邪跟他去挑的。其實手機壞損的那兩個月裡,張起靈的生活並沒有受到影響,他忙著其他的事情,也就忘了要去更換手機的事,倒是吳邪先找到了他,直接拉著他往手機行去挑機子。
『手機這東西不是讓你找人,是讓人找你,』吳邪沒好氣地盯著他:『你就這麼不想讓我們找到?壞了兩個月也不曉得要換?張大善人繳月費做公益啊?』
但新換的那一隻手機也不敵時間,在兩年前壞了。現在握在張起靈手上這一隻,是他自己去手機行裡買的,掛在手機旁的麒麟小吊飾,也因為時間的關係,上面的雕紋被磨得看不清楚,只隱約看得出是一個野獸的外型,而綁著那只麒麟的紅繩,也因為時間的關係顯得泛黃、汙舊,只是張起靈一直沒有想過換掉它,甚至當初在換手機時.有沒有掛吊飾的孔洞,是他的考量點之一。
這一隻手機的通訊錄裡存了許多筆的電話,大多數是與他有生意往來的雇主或是客戶,但其中唯一被分類出來的一區裡,卻只有三個電話號碼──黑瞎子、吳邪、王胖子。這三個人對張起靈來說,除了胖子這個持續更新著紀錄的人之外,其他都是定位相當模糊的存在。黑瞎子在他的記憶裡已不是那麼清晰,疏於更新保養的記憶,宛如迎風面的石雕一樣,消磨到只剩下輪廓,然而重新維護雕磨的,卻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張起靈對吳邪的記憶,在六年前便沒有再更新過,他試著在這場陣雨裡,去翻挖出吳邪的形象……他會這麼做是有原因的,因為張起靈他正捏著自己的眉心,他現在覺得自己很可惱,一如吳邪抽菸時的感覺,他覺得很煩──他不懂這忽然想起的,關於吳邪死亡的事情,為什麼會讓自己捏起眉心?他想把「吳邪」甩出自己的腦袋,卻發現怎麼樣都甩不開,反倒是更多與吳邪有關的事情,接二連三地被拉了起來。
回憶是一種要命的勾鏈,起了一端,更多細細小小的東西就會被拉起,張起靈他太熟悉這種跟回憶打交道的行為了,於是他聰明地只想回憶跟自己有關的事情,卻忽然驚覺,這些年來,在他追尋自己記憶的時光裡,每一個片段裡似乎都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吳邪。
吳邪並非偶然出現霸占他的思緒,張起靈從來也只是一個追著自己記憶奔跑的人,他專注於眼前,且未曾試圖去理解任何關於吳邪行為的動機.他對吳邪有太少的琢磨,這是相反於胖子對吳邪的評價──琢磨太多。
張起靈握著手機,他的拇指在撥號鍵上停了好一些,外面又打了一聲雷,他轉頭去看,西湖之上一片灰濛濛的,沒來由地使他起了一種多餘的想法。這個想法之所以稱之為多餘,那是因為它很無謂,這是在張起靈還沒找回自己的記憶之前,絕對不會擁有的念頭──他有點想念吳邪。
他的大拇指在螢幕上快速地按了下,他篤定著這通電話如果不是空號、不是停話就是被一個陌生的人接起來,告訴他打錯了之類,然後他就可以把這個電話號碼從手機裡刪除,安排一個去幫吳邪上香的行程。但是這通電話卻順利地撥了出去,張起靈他沒有聽到機械化的聲音,只有一道熟悉中帶著點蒼老的聲音。
是吳邪的家人嗎?──張起靈如此想著,但他沒等到對方的疑惑或者質疑,只聽見電話另一頭告訴他:「小可憐,你總算在胖爺斷氣前打這通電話了。」那聲音是胖子的聲音,張起靈疑惑地把手機拉遠來看,通話人顯示的名稱確確實實是吳邪,胖子似乎在他的沉默中讀懂了他的疑惑,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給了他一句:「到潘家園來,咱當面談。」
杭州的陣雨還沒有停,張起靈也沒有帶傘,他在櫃檯付了茶資,繼續以沉默回應服務員的關心,他看了滿天滿地細密的水針,匆匆地跑入西湖的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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