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復何求,我曾經在爺爺的筆記本上看到這四個字,那是他寫給奶奶的。
但我想把這句話寫給我那幾個兄弟,我想我能活到今天,其實都充滿了僥倖,總是有人在幫我、保護我,當這些人都在我身邊的時候,夫復何求?
我,吳邪──何其有幸、卻又何其不幸?────選自吳邪的筆記
張起靈招手叫來服務員,將茶水拿去回沖。他一個人占了茶館裡的一張四人桌,非假日的關係,茶館裡只坐了半滿,不會有人對他的舉動有所不滿。他的運動背包跟刀子占據了他身邊的另一個位子,他如果不轉頭去看窗外的景色,或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麼他所能看見的只有別桌客人的背影,所以他毫無選擇地只能轉頭向窗外看去。
這茶樓的位置揀得好,望出去就是籠著一層水氣的西湖景致。
吳邪對西湖有很多感覺,畢竟他是土生土長的杭州人,自然對於土地上的景物有一定的鄉愁,但是張起靈看了西湖這麼多回,總體悟不出什麼名堂,畢竟他跟吳邪是徹底不同的兩類人,從理性到感性的層面之上都是很不相同的,他就算把山水給看透了,依然是山水,翻不了其他的滋味兒。
服務員把茶水送上來,順勢收走桌上的空盤,對方走遠了之後又回頭看了張起靈一眼,他剛好轉頭,兩人的視線便碰在一塊。服務員走進了廚房,接著一盤鹽味葵瓜子便落在張起靈的面前。
「招待。」
服務員是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以張起靈的實際年齡來說,他可以稱呼對方為小伙子。對方把東西丟下就走回櫃檯那裡閒坐,和其他人聊天。張起靈猜想,這一盤招待的可能不是葵瓜子,而是對於年輕生命的同情。
張起靈沒有真正意識到吳邪的死亡是不爭的事實,但這不代表他對於吳邪死前的一切很陌生、或是不願意相信、逃避、自我催眠。相反的,他很清楚吳邪從生到死之間的每一個細節,清楚到想忘都忘不了──吳邪並不如他本人所預想地死在某個深山古墓中,他是斷氣在救難隊窄小的急救床上。
張起靈還記得,在直升機窄小的空間裡,吳邪躺在中間,戴在口鼻上的氧氣罩被吳邪吐滿了暗紅色的血液。胖子見這個情況緊張地在一旁要求任何可能的動作,醫護人員無暇安撫他的情緒,用眼神示意張起靈應該管好他的朋友之後,便拿出電擊器往吳邪的胸口壓去。
吳邪的身體因為電擊的關係重重地抖了一下,困在氧氣罩裡的血液,便爬上吳邪髒汙的臉頰,而後慢慢地下滑,直到小病床上的棉布都沾染到血色,吳邪的身體還因為電擊而不停地顫動著。
在那之前……在吳邪還說得出話的時候,吳邪是讓胖子背著,若要更正吳二白的說法,吳邪是胖子帶下山的,張起靈則是走在最前面開路──他只陪了吳邪走過最後一段路,雖然吳邪斷氣前拉了他的袖子一下、雖然從生到死的這個過程裡,他們沒說太多話。
當心電圖的波動牽著吳邪的生命回歸地平線,張起靈便在眾多紛擾的叫囂中,聽見那持平又無機質的聲音。他看著螢幕上的那一條線,又看著吳邪闔上的雙眼,自己的袖子上被吳邪拉住的地方沾了點血跡,他頓了一下,只回握住吳邪的食指,用不輕也不重的力道。
吳邪打十年前就不太安分當個小市民了,然因盜墓這個行為,對張起靈或是解雨臣來說是有濃厚的家學淵源,他們這類人並不能明白吳邪從一個普通人過渡到一個盜墓賊的心理動機與變化,他們都是以「理所當然」的態度來看待。
張起靈曾經在一開始(很久之前),對吳邪提出相關的質疑,不過這場質疑曾經被張起靈遺忘,直到他兩年多前才偶然想起來,只是吳邪當時已經死了四年。在他們之中,唯一察覺吳邪心理活動的人只有王胖子,胖子說過不下十次,人生要有其他路可以走,他沒事這麼犯賤往險路跑做咋?
『這話你也敢講?這斗的消息不就是從你那裡出來的?』
三十八歲的吳邪身上,已經有了淡淡的江湖氣,本來的書生氣還殘存著一點,只是那一股二世祖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勁跟脾氣被稍微磨鈍了些。他靠在墓道邊上,沒好氣地用壓縮餅乾去砸胖子的不客觀言論。
『我的小天真你也真乖,胖爺我一叫你就過來!』胖子唱著怪歌調侃吳邪,肥厚的手搭上吳邪的肩膀,忽然開始語重心長:『小吳,你聽胖爺說句勸……』
『我知道你要講啥,』吳邪立刻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樣子,眼中有很微小的排斥:『但小爺我除了我的小日子之外,也有我的小苦衷,要不你以為我吃飽太撐來斗裡散步練身子?』
『你能有什麼小苦衷?』胖子斜眼瞅了吳邪,『你都不曉得每回拎著你下斗,胖爺我壓力多大?下次我得跟你家二叔收收他大姪子的保護費。』
『費你妹啊!你真不情願我跟你來,還會讓消息跑到我那兒?』吳邪聽了不太開心,用力一掌拍在胖子的臂膀上,他看了張起靈一眼,『有本事你去講小哥,他現在的小日子也挺愜意的,怎麼還跟著我們來下斗?啊?你說啊?』
吳邪得意地看著胖子說不出話的樣子,其實他不會不知道張起靈放著小日子不過硬要下斗的原因,只是張起靈的存在很容易變成他跟胖子話題中的擋箭牌。
所幸事主張起靈早就明白吳邪和胖子的言談多是玩笑話,從不當真,只繼續靠在墓道邊上假寐(張起靈雖不喜歡與外界打交道,但他跟過很多的人下斗,也遇過形形色色的盜墓賊卻是不爭的事實。對他來說,吳邪跟胖子,毫無疑問地,是最吵的一組)。
『你們一個倒回憶、一個摸明器,』吳邪拍著自己裝滿了戰利品的背包,咧嘴一笑,『我倒我那小鋪子的營生、我倒我家三叔跟爺爺的名聲這樣不行嗎?好歹我也人稱小三爺的……』
『我呸!』胖子急急地打斷了吳邪的發言,『你三叔要在這兒,看他抽不抽你的嘴!』
吳邪卻也不痛不癢地聳肩,伸腳踹了踹胖子的背包說道:『我三叔要在這兒,看你能吞這麼多貨?』
『唷!小吳同志你他娘的嘴巴越來越壞啊?』胖子擠了個怪表情,最後還是笑了:『胖爺我有大量,不跟你計較。決定了!你就當我胖爺下斗小隊的吉祥物吧!』
不同於吳邪對他的明白,張起靈從來不知道吳邪為什麼要倒斗,而他也鮮少去探究。
因為吳邪曾經跟他說過著眼於當下的觀念……那是發生在張起靈還沒出院,對於自己的記憶還有很大片空白的時候。
那時的張起靈容易爆發一些不安定的情緒,不過那都是反映在很微小的地方,比方說他吃飯的時候會無意識地玩起筷子,或是沒事就搓著被角,即便張起靈慣性地把目光投向遠方,呈現淡定的氛圍,吳邪還是會發現這些細微的不安。
吳邪對外的神經很敏感,那陣子他幾乎三天兩頭就從杭州往北京跑,他起先還會安慰張起靈說一切會好轉,後來這種勸慰他也說不出口,吳邪還不到身為一個爛好人的程度。他最後瞞著胖子跟醫護人員,自己拉著張起靈到人潮熙來攘往的車站裡,把他往人潮中一推,直接問他一句:
『你老愛琢磨你到底認不認識我們!現在,張起靈,你告訴我,你放眼看過去……你認識誰?』
吳邪雙手環胸,刻意退遠了張起靈幾步,然沉默只在兩人中間維持了一分鐘不到,張起靈還靜默著,吳邪卻先搔著自己的後腦:『我知道你很心急、你也很慌,』他走過去搭上他的肩膀,『但要找過去之前,你也得先找到一個現在呀!』
因為吳邪這樣跟他講過,於是張起靈再也沒去懷疑關於吳邪和胖子與自己的過往關係是真是假,他只知道三件事情:一是自己要找回憶、二是吳邪跟胖子他都不討厭,而這兩個人似乎也不討厭自己……所以這造成了第三件事情:張起靈並不討厭和他們一起下斗。
張起靈一直知道,吳邪最後倒的那個斗,其實一點都不凶險,而且三十八歲的吳邪,已能應付七八成以上來自斗裡的小機關,並不會那麼容易死在斗裡,自己跟胖子也不會允許吳邪發生這樣的意外。只是所有的吳家人都認為,吳邪是死在斗裡的,警局裡的說明,不過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參考答案、還有他們兩個人的推詞。
也許只有他們三個人自己知道,真正帶走吳邪,並在他們身上放下黑紗的,是一場雨。
山區的暴雨來得凶猛,一連把他們困在山裡兩天,當時他們找到了一個小破屋當暫居地,並不狼狽。雨在第三天停了,雨後的天空明媚而誘人,完全隱瞞了危機的存在,他們出山、入山必要經過的路,有一段小而陡的坡,是必須靠著輔助繩才可以上下。其實這種程度的小路,對他們來說並不困難,若扣除掉雨水鬆軟了泥土的前提。
吳邪在走向下坡的過程裡,不小心踩偏了腳步,鬆軟的土地讓吳邪整個人從坡道上滾下去。事發當時,張起靈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立刻鬆開自己身上的安全繩,壓低身子要去抓住吳邪,在吳邪翻滾方向的盡頭是一處被雨水沖刷出的小斷崖,直直地往山谷裡去。張起靈看著快速離自己遠去的吳邪,他伸出手,大喊一聲:『吳邪!』
吳邪並沒有滾下山谷,張起靈牢牢地抓住了他。
張起靈的力氣雖然大,卻也無法單手把吳邪跟他的裝備一起拉上來,所幸胖子很快地趕了上來,兩人合力把吳邪拉上,只是誰也說不出一句慶幸的話。
驚天動地的意外沒有那麼容易發生,只是可笑的悲劇從來不會終止:一根二十公分長的斷木樹枝,斜斜地插入吳邪的腹部,泥土跟血汙染滿了吳邪的身子。
在胖子哇哇亂叫著幫他包紮的時候,吳邪本人還相當地鎮定地說:『胖子你上回腸子流出來都沒死,我沒事兒,別鬼叫!』
他們本來想做一個擔架把吳邪運下山,但材料找不齊,張起靈直接說:『我背你。』但胖子代替吳邪拒絕了:『小哥,憑你那身子板,還不把小吳磕出洞來?人,我背!咱的東西,你拿!要有個萬一,小哥你的反應肯定最好,開路大隊長,一切靠你了。』
吳邪臉色蒼白地靠在胖子的背上,張起靈走前面,沒有回頭地一直往前走。他們花了三個小時左右才走下山,吳邪一開始還能跟他們搭上幾句話來維持意識清醒,但等他們到了山腳的小村等待救援直升機時,吳邪的意識已經有點模糊,並因傷口感染而發著高燒。
胖子自己跑去跟村裡的人周旋,企圖以登山落難的理由排除掉不必要的麻煩,張起靈則在村子裡的小診療所裡陪著吳邪。吳邪仰躺在床上,這村裡沒有掛牌的醫生,只有簡單的醫療用品可以處理吳邪身上小部分的傷口,但是吳邪腹部的大創口,血,從沒有止住過。
小村子落後,氧氣罩理所當然地不存在,張起靈只能看著吳邪躺在床上,皺著眉頭痛苦地喘著氣。
──吳邪,沒事的。──
張起靈在心裡嘗試,但他發現自己說不出這種不確定的保證性安慰,反倒是吳邪微瞇著眼,看著張起靈,如果不是張起靈的聽力夠好,他可能不會發現吳邪在叫自己。
『小哥,』吳邪看著他,脣色已然泛白,卻還是辛苦地勾起張起靈看得很習慣的微笑,『別這表情,沒事的……』但吳邪說完這句之後,後面呢喃的語句卻有一大段張起靈沒有聽明白。他看見吳邪對自己伸出手說了句回家還是什麼的,總之,張起靈當時沒有把自己的手伸出去,只傻傻地看著吳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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