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邪瓶】荒歌01喪紗


01喪紗

經過這些年,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抓著別人就會有答案、或許抓著自己也不一定會有結果。
但人類的壽命比想像中還來得長很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想花上這些時間去釐清一件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事情、或是去理解一個與自己密不可分的存在,那是很合算的。總比錯過了,卻還不明不白來得好。────選自吳邪的筆記

六十六歲的張起靈覺得自己有四個家,第一個家已經人去樓空了許多年,那裡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像傳說一樣,冰冷而遙遠。第二個家和第三個家靠得很近,但前者比後者熱鬧許多,是王胖子在北京的居所──十多年前他在那裡住過好一陣子,是個很舒適的地方,除了胖子相當聒噪讓他多花了一點時間來適應之外,一切都比他第三個家來得好。




『老子要是哪天不說話,你倆可得抬我去醫院檢查!』
對於張起靈用眉頭指控的聒噪,胖子總是這般為自己的喧鬧開脫──這點也是張起靈認同的。
王胖子是張起靈認識十多年的朋友,一開始他覺得是同事、下地時偶然相遇的同伙,但對方喊自己是兄弟久了,竟也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番兄弟的情感……由於張起靈已經找不回任何與自己有血親關係的家人能在自己的生活中立足,他姑且把胖子當成兄弟,這麼一來,他有了家、也有了家人。
第三個家是張起靈自己買在北京的一間小套房,他經常性地在各地奔走,並不常回去那個地方,真要說起來,他對第四個家還比第三個家來得熟悉許多。
他的第四個家是整個杭州,因為吳邪的關係,張起靈對杭州的熟悉,可以用上「如數家珍」這個成語……雖然他自己不會這麼使用該詞語,不過他真的對杭州很熟,大到山水名勝古剎,小到街坊店家……甚至是西泠印社裡的一塊小方章跟西湖有沒有掛勾他都明白,若要他說上一點杭州話也沒問題,因為吳邪在窮極無聊的時候教過他,雖然講得不利索,但語調裡濃濃的杭州味卻非常地道。
張起靈這幾年在外出去下地的行動中,當他靠在長途火車的車窗上,總不自覺地會自言自語幾句杭州話,火車上往來的都是旅者,他們或是離家或是歸鄉,於是他們順理成章地把張起靈的囈語理解為鄉愁,他慣於沉默,也不反駁。
現時五月,是杭州不好也不壞的季節,天氣已有點犯悶,多走些路就能在脖子上沁出一層薄汗。張起靈剛在上海買辦完一小樁生意,發現天色尚早,便跳上最近的一班火車到杭州來,他這種順路的習慣其實是被胖子跟吳邪養出來的。
『他娘的中國這麼大,』胖子已經喝得半醉,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笑道:『不找藉口順點路來,後會何期啊?天真你說是不是?』
『你要坑我這一頓飯就老實說,沒事把小哥也拖來做咋?』
吳邪喝得不多,他是個有點自制力的人,要是看到在場有人打算喝到醉,他最多只碰兩小杯,張起靈面前那一杯倒是只被喝了一口……他起先是不喝的,但跟胖子還有吳邪混久了,有時候不抿個一小口,是罷不了休。
『小哥,我看這樣好了,』吳邪呶呶嘴,指向已經開始發酒瘋的胖子,告訴張起靈:『既然都被胖子順路帶下杭州來找我,就讓我再「順」點路,跟我一起把胖子帶回我家休息,你今晚就留在我那裡。』
張起靈很習慣這種場面,只要自己的行蹤被胖子或吳邪掌握到,如非有正事要辦,十次裡頭有七次是這樣的結果,這七次裡胖子可能會大喝個三四回,如果加了潘子進來,吳邪就有可能醉上一兩回,再加上解雨臣,那倒好……除了自己以外,應該沒人還醒著。
吳邪在杭州的自用住宅不大,但以單人居住來說,是非常不錯的三十坪公寓,三房一廳。一間房間被吳邪改成了書房,住不了人。張起靈如果跟胖子順路來找吳邪,沒住酒店的話(吳邪鮮少讓他們住外頭,除非胖子有自己的娛樂安排……但這個娛樂安排總不包含張起靈在內,吳邪會盡力阻止),就是睡在吳邪家。胖子的打呼聲沒人受得了,吳邪總把客房騰給胖子,張起靈則跟他一起睡在一張標準的雙人床上。
『胖子說的其實有道理,山遠水遙路廣人多……』吳邪坐在床邊對著張起靈笑:『該多順點路,才不會哪天誰不見了都不知道。』
張起靈回想過去,隔著連帽外套順手一抹,脖子上的汗也就乾了。他身上的東西不多,一個斜肩的運動背包,加上一把他不離身的刀子。雖然他六十六歲了,但外表相當年輕,看來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這可不是他保養得當的原因,而是張起靈他從來不會老,就算他一百歲、兩百歲,他的生理時間還是被凍結在西沙考察隊的那張照片裡──一個清清秀秀的大學生,除非有人肯多看他的眼神,才會在那淡定的雙眼裡找到蒼老的靈魂。
從公車站到西泠印社的路上會經過一間新式的糕餅麵包店,這不是間百年老店,不過張起靈對它的印象很深,因為吳邪常買這家店的東西。他住在吳邪家裡的時候,經常看見這間麵包店的塑膠袋出現在各個角落。
張起靈其實分不出來這店裡的食物跟量販店裡的有什麼不同,但想起自己大概有六年沒有回杭州,便順了路,拐進去提了一大袋的食物出來──他買了三個一組的桂圓糕,跟一袋枸杞吐司,還有很多他吃不出名堂,可吳邪買過的小糕點。
西泠印社坐落在河坊街的底端,這六年來,杭州、西湖一帶沒有什麼變,懸在上頭的紅燈籠換過一批,紅豔依然。張起靈穿梭在遊客之中,很快地來到他記憶中,西泠印社的位置,不過店門外的鐵捲門卻拉得緊緊的,投信口被人塞了滿滿的傳單,很久沒有營業的樣子。張起靈他看著這情境在門口頓了一下子,隔壁店鋪的老闆先認出他,搓著手出來與他寒暄,誇他保養得當,看起來像個俊小子。
張起靈話不多,也不是一個容易讓人親近的人,或許是因為賭棋是吳邪的興趣之一的緣故,他跟這附近幾家鋪子的老闆都下過幾回棋,不算陌生(吳邪要是連輸幾盤就會拉人來換他的氣,而張起靈受波及的程度[M1] 僅次於王盟)。他沒有在店門口逗留太久,只用他一貫的沉默回應附近的商家,最後提著手上那一袋小糕點走到靠近西湖那觀光景點附近的茶樓裡去休息。
這間茶樓是吳邪常帶他來的,他當年剛出院的時候,還記不太住吳邪和胖子,每回被帶來杭州,吳邪就會把他拉來這裡講些過去的事情。他總是靜靜聽著,偶爾對滔滔不絕的吳邪做出一點反應。在張起靈的眼中,他一直覺得吳邪很奇怪,好像很怕自己、說話總欲言又止好似在忌諱著什麼,可吳邪又常常單獨拉著自己在外頭到處跑。
張起靈的沉默從不因吳邪的聒噪或者舉動有所改變,所以他不是很懂吳邪這樣的人,過去跟現在都不懂,為什麼會有人在這樣奇怪的地方義無反顧?──直到了很久之後的後來,張起靈才發現這樣的義無反顧其實是種原罪,牢牢地鎖在他們這類人的身上,並試圖將他們拉入不得救贖的深淵之中。
他在茶樓裡點了一些東西,並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等服務員把茶送來後,他不急著喝,只先把自己的錢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小塊黑布,盯上許久,他把布料放在自己右手那[M2] 長的二指上,大拇指則在上頭來回地磨蹭,因為時間和質料的關係,布料被拇指磨蹭的地方已經發白,估計這塊黑布被張起靈磨破是遲早的事情,他大概也是意識到這點,才停下手指的動作,把黑布收回錢包中。
茶已經泡得太久,沖入杯中的色澤顯得有點苦澀,張起靈盯著過黃的茶湯,從塑膠袋裡拿出一個桂圓糕(他同時點了幾盤點心,以防服務員可能會來制止他食用外食的行為),大口咬下。桂圓糕約莫有一個女性的拳頭大小,他兩三口就吞食完一個,雖然不餓,卻覺得不滿足,接著拿出了第二個、第三個桂圓糕往自己的嘴裡送。
這桂圓糕不是傳統的糯米桂圓糕(吳邪吃糯米會脹氣,他不會買),而是改良過後的,有點像小蛋糕類的食物,他一連吃了三個,半口茶也沒配,倉促地咬一咬就急著要往肚子裡吞,在他打算把目標換成桌面上的小包子時,嘴裡的糕屑已吸乾他的唾液,他接受到了吞嚥困難的訊息,但他依然沒去喝茶,抓了一個包子想往嘴裡塞,帶著幾分不甘心的情緒。
這裡說出了習慣的可怕,其實張起靈並不常和吳邪跟胖子處在一塊,但順路這個習慣養成後,每三個月、半年的,他們都會有聚頭的時候。早些年,時局還亂一些,北京還是巴乃來個消息,他們三個就會在某個車站碰頭,準備下地或是進行一趟旅程,這行為餵養了習慣、這些習慣使張起靈誤會了這六年跟過去的短別沒有兩樣──張起靈知道自己又忘記了,或說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吳邪已經死了六年的事情。
六年,如果這時候還興土葬,墳上要長棵樹都不是問題,但張起靈知道吳邪的墳上是不會有機會與荒涼有所牽扯的,一來是不會有人放任吳邪的墳頭長草;二來……吳邪的骨灰是被鎖在吳家長沙的祖墳裡,一點灰土都碰不上他的骨灰罈。
順帶一說,吳邪死的那一年,吳家的人順便把祖墳改了樣式,時代變了,有些東西都沒人信了。
張起靈錢包裡的黑布,就是他跟胖子對吳邪最後的心意──胖子在吳邪的喪禮上特意留下來的。告別式當天扶靈的人一共有四個:王胖子、張起靈、解雨臣……還有一個戴著眼鏡,左耳上垂著一個銅鈴耳環的青年,那青年張起靈在吳邪給他的照片裡看過[1],是吳邪的童年玩伴,叫解子揚。
解子揚當天來去得很匆忙,儘管他曾經停下腳步丟了句話給自己,但張起靈卻連叫住他的機會都沒有……雖然他覺得在那個當下叫住解子揚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那時的胖子一身黑西裝,拿了兩小片吳家發的黑布,壓在吳邪的棺木上,低聲呢喃著:『兄弟一場,死不相忘。』因為他靠得很近,所以張起靈聽出了胖子的聲音裡混著些隱忍的哭意,只好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胖子剛好轉過頭來,發現了他的目光停在那兩片黑布之上,便解釋道:『小吳獨苗又斷後,給他戴著,意思意思。』
『給我一片。』張起靈提出要求,寬大的手掌直直地伸到胖子的眼前,胖子便遞了一片給他。
此後.他一直把那片黑布放在自己的錢包裡,出門的時候帶著、下地的時候也帶著。他一開始沒有刻意記住的打算,純粹是基於兄弟的情誼……畢竟生死無常對他的生活來說,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有些曖昧模糊的心理活動,總是躲在當事人無法察覺的小角落裡悄悄發芽,直到今天,張起靈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去意識到「吳邪已經死了」的事實──在這裡先說聲預告,這是一株小小的芽,但在更多個不經心的角落,以「張起靈這才發現」為名的心理植株,是一片連綿到天際的參天古林。
張起靈低著頭,用力地製造自己的唾液,這才把嘴裡的桂圓糕給吞下去,他的右手還抓著包子,感覺像是個餓壞了的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已經飽得什麼都吃不下。
他忽然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的記憶其實在兩三年前陸續靠著史料般的斷簡殘篇拼湊出一個雖然不足以讓他安身立命、卻也讓他不再形似飄風的流年表,而他目前的課題僅剩如何去解凍自己的時間,如果他心有餘力,還可以去把他記憶中一些細小的片段給一一找回,讓他對自己的認識可以更加真切一些……但是在這整個歷史時間軸之中,張起靈覺得自己好像少了什麼環節,那環節不大不小,不是說很重要,卻是少了會全身不對勁的、甚至於有些虛浮不定的。
於是他把自己的嘴脣抿成一條細細的線,一口氣喝乾杯裡澀涼的茶水。有些東西需要仔細地琢磨才能明白,但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只好把以前自己失憶的那套搬出來──回想。
回想,是極度耗費心神的行為,雖然不餓,他還是拿起包子往自己的嘴裡塞。
在吳邪喪禮的那天,張起靈跟胖子只有在扶靈時靠近過吳邪,公祭告別式的時候,依照吳家層層疊疊的關係,胖子跟他兩人一起坐在會場的末端,王盟的位置還前面一些,無數穿著西裝革履的人上前獻花致意,那些人也許是吳一窮的朋友、吳邪要叫上一聲叔的人。
『我賭這些老鬼,十個有七個是小吳只會叫叔,壓根不記得名字的!』胖子氣哼哼地道出自己的不滿,但特殊場合,誰都願意多讓一步。他們兩人靠椅子上,等著捻香的人一批一批過去,直到最後,儀式的司儀才說:『請吳邪的朋友、同學前來致意。』
胖子一下子就站起身來,排著隊伍慢慢地前進,在他前面的是王盟。王盟的表情很憔悴,他捻完香後,吳一窮主動與他說了好多話。輪到他們兩人時,胖子一本正經地舉著花牌鞠躬,張起靈只是淡淡地看著自己正前方,吳邪的照片──他不喜歡那張遺照,照片裡的吳邪笑得太僵硬,他怎麼樣都不覺得那是吳邪。
胖子拉著他轉過身朝著吳邪的雙親走過去,兩張蒼老卻哀傷的面孔盯著他們倆,張起靈在吳邪斷氣的那一刻,就知道會有這局面的來臨,如果他必需有所表現的話,他不會太慌張,但是他的手才剛抬起來,吳二白便匆匆地靠了上來,隔開了自己和吳邪雙親的距離。
『我很謝謝你們,』吳二白舉起手,直接搭住張起靈的肩膀,引著胖子,把他倆帶去另一個方向,『謝謝你們把小邪帶出來。』他的聲音透出了濃厚的疲累感,胖子這時候閉了嘴,三個人的沉默更襯出喪禮進行中的紛亂與嘈雜。
『但從此以後……』吳二白重重地吐了口氣,『吳家跟你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1此橋段收錄在《片羽》番外〈短歌〉一文中,吳邪看中張起靈的長生不老與飄泊.要求若有生之年有遇到解子揚,轉告對方自己在等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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