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終局
西裝是一個在三個解子揚記憶裡共同缺席的存在，或許第一個解子揚曾在很久很久以前，構想過自己會在未來的某個日子裡穿上西裝奔走在職場之中；而第二個解子揚或許曾在監獄的鐵欄杆旁，讀著吳邪寫來的信，一邊想著未來哪一天，自己可能會穿著西裝參加吳邪的婚禮；第三個解子揚則可能在旅居國外的時候，盯著高級的餐廳，猜測自己可能得穿著如此正式，才能與母親一起踏入其中享有一段美好的時光……不管怎麼樣，他們從來沒有料想到「解子揚」第一次套上西裝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解少爺，把你的領帶跟背心拉好，這樣不好看啊！」
黑瞎子靠在自己的車門旁，嘴上叼著一根菸，要笑不笑地盯著解子揚身上那件雖有質感，但諸多小地方被拉扯著極不對位的深灰色西裝。
解子揚皺著眉頭，這套西服是昨天黑瞎子出院時就順便帶著他去添購的，他還記得服務員協助他穿套的時候，這衣服是能被穿得相當整齊體面的，致使他完全沒有料想到自己會陷入現在的窘境。
「你連領帶也沒有，就能說我？」他沒好氣地盯黑瞎子，一邊扯著自己脖子上的領帶，一邊滑入對方的車子裡，等黑瞎子發動車子之後，他才問：「一定要穿這麼正式？」
「不想綁領帶，第一顆扣子就別扣上。」黑瞎子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伸去副駕駛座轉過著解子揚的肩膀看了看：「算了，你這樣也不好看。等一下我再幫你重弄。」
「真麻煩……」
解子揚嘖了一聲，帶著點放棄意味地扯下脖子上銀灰與深藍交紋的領帶，他搖下車窗，想從口袋裡摸出根菸來抽，但頓了一下，還是問：「介不介意在你車上抽菸？」
「我手上是棒棒糖嗎？」
車子緩慢地行駛在北京的街頭，大概是時間的關係，路上有點堵塞。解子揚的菸其實抽了半根就沒再繼續抽，留了一截的菸灰懸在上頭。他的左手忍不住把自己的項鍊拉出來，用指腹來來回回地磨蹭著，他得承認自己現在有點緊張，等一下見到吳邪他應該說什麼？吳邪又會跟他說些什麼？
解子揚明確地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要去整理心中和腦裡那些紛雜的情緒，但卻怎麼樣也捉摸不出一個頭緒，自己拚了命地，似乎就抓穩了一點的元素和線索，可是自己的手就這麼點大小，漫天飛舞的念頭，卻可以組合出千萬種他張羅不住的訊息結果。
他遠遠地看見了新月飯店的建築，在半逃避的心態下閉上雙眼，他本來是想去碰碰運氣，看另外兩個解子揚會不會出現在自己的潛意識世界裡，可另外兩個解子揚卻像消失了一般，任憑他站在記憶之櫃前頭喊破嗓子，只給他一片的靜默當作回應。
解子揚只好頹喪地再把雙眼張開，盯著被自己丟在置物臺上的請帖……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想見到吳邪。因為他想，如果是吳邪的話……如果是那個原生種的話，肯定能給他下一個中繼站、肯定能告訴自己這個病變的存在一個回歸安歇的方向。
雖然解子揚深刻地明白，這種把希望構築在他人身上的危險性有多高，但就像他上一次的相信一樣……如果不做出這個選擇，自己就不會推進，停留在原地的結果，就是讓更多、更龐大的絕望來把自己包圍。往前並不會比較好，但是對沒有退路又被絕望緊緊追逼著的解子揚來說，他只能從地上爬起來，背著鋪天蓋地的黑白，朝吳邪的背影狂奔，即便他不是那麼地確定自己追上吳邪之後的事情。
「到了。」
黑瞎子的聲音冷不防地把解子揚的精神拉回現實之上，他把車子停妥，伸手就抽過解子揚解開後一直掛在把手上的領帶，說了句：「過來。」
他的手飛快地穿梭在領帶和解子揚的襯衫領口之間，一邊打著領結一面說：「新月飯店有它的歷史跟派頭，你衣服沒穿整齊些，門口的人就堵著不讓你進去。更何況是今天是有拍賣會……」
「那到底是什麼？」
「現在才想到要問嗎？」黑瞎子淺笑：「這就跟咱在義大利那裡參加的那場一樣，不過這兒的檔次更高一些，要說是全國最高檔的非法拍賣會也不為過。你想想，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盜賣國家文物，不管是買賣雙方或是這飯店背後的老闆，肯定都有些底子在。」黑瞎子將領帶用力一拉，挾起請帖：「能夠上這裡的貨色，也都是數一數二的珍品，今天來算是碰上一場盛會。咱的位置在二樓，解雨臣也真的是用上點心了。」
兩人走下車子，黑瞎子拉了拉自己的西裝外套，就和解子揚一起走入飯店裡。黑瞎子對這個場地並不陌生，畢竟他有些生意的雇主都是在這個場子與他商談的。接待的夥計認得他，是以他一走進去那夥計便上來招呼他：「黑爺，前陣子才在想說您去哪兒呢？這麼久不見人影了，今天是跟哪個爺兒有話談呢？我給您排個好位置？今天碰場了，位置少，但包我身上沒問題。」
「唷喔，瞧你說的，我就不像來你這兒參場的人嗎？」黑瞎子笑著把請帖遞出去，順便把解子揚往前拉了些：「認著些，解家的少爺，別怠慢。」
「黑爺您這話可折我壽。」那夥計迅速地把解子揚打量了一番，臉上的笑意不減，但打開請帖的瞬間，眼神中卻閃過了一抹驚訝的色彩，他笑笑地把請帖還給黑瞎子後說道：「我只怕您看不上咱國內的市場。兩位來，跟我往樓上走，花兒爺已經到了。」
夥計領著兩人走入二樓的包廂，他在一間包廂外頭叫了門，解雨臣的嗓音輕飄飄地從裡頭傳出來：「表哥你快進來，我可給你留了好位置。」
解子揚遲疑了一下，便率先走入，倒是黑瞎子要跟著進去的時候，卻給那夥計攔了一下：「黑爺，借步說話。」
包廂內有一面四摺的屏風，解雨臣正從裡邊探頭出來對著解子揚打招呼，此外這裡並沒有其他人，黑瞎子走到解子揚身邊輕丟了句：「我等一下就回來。」便同著那夥計走到外頭：「怎麼，最近出了啥事嗎？還是你想探些什麼？」
「黑爺，我是受您不少照顧所以才跟您說這些……」那夥計左右張望了番，才小聲道：「您怎麼著跟解家扯上關係了？前陣子風聲才說，花兒爺下地時和裘老闆的人槓了起來，放倒了對方不少人，裘老闆那線的人正要進國內來和解家對。我記得黑爺您之前不都常和裘老闆有接觸嗎？這次你可得小心點，今天是大場面，讓裘老闆的人看到您在這廂……哎，您知道我的意思唄？」
「行，我這兒自有分寸。」
黑瞎子點了點頭，他對那夥計提的事情，其實心裡早有了底子，或許某個程度來說，自己還要擔上一些責任。他轉頭看了看走道上，不少包廂外頭都站了些人守著，不難感受出一種風雨欲來的陣仗，他便抓著話頭問道：「今兒個都來了些什麼人，這麼大陣仗？」
「您回頭去看了花名冊，就曉得今天是大事了。」那夥計說著，把聲音壓低了又說：「除了霍仙姑、裘老闆和花兒爺，這回連琉璃孫也來了！不過……」
「不過什麼？」
那夥計扯著黑瞎子到樓梯邊，指了指了一樓的角落，說：「雖不是包廂，但邊桌那兒的人來頭似乎也不小，遞了塊我沒見過的牌子，可咱家的領班卻說那塊牌子只有老解家的人才能拿得起，今天這兒是臥虎藏龍呀！」
「唷，那我可不來對了時機嘛！」黑瞎子輕笑幾聲，又問了一些話，直到整個飯店忽然爆出如雷的掌聲之後，匆忙地塞了幾張鈔票進那夥計的口袋，才趕緊轉回包廂之內。
新月飯店的建築是由老式戲樓改建，包廂的屏風外頭，就是個可以直接看到一樓舞臺的位置。解雨臣悠悠哉哉地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外頭，但似乎不怎麼留心舞臺上的人說了什麼，也沒有理會坐在一旁表情有點茫然的解子揚，自顧自地打著手機。
「剛怎麼回事？」黑瞎子問道。
解子揚搖了搖頭，不很明白，倒是解雨臣慢慢地從手機畫面裡抬頭，低聲說：「今天拍賣的東西就是鬼璽。」他指了指解子揚拿在手上的冊子，然後轉頭看著另一處高懸起來的一盞青燈，笑道：「吳邪那個白癡，點了天燈，今兒個註定熱鬧了。」
「點天燈？」黑瞎子驚呼了一聲，順著解雨臣的視線看去，卻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為之一愣。
雖然那動作很微小，解雨臣卻立刻發現，問道：「怎麼了？」
黑瞎子匆匆地把視線收回來，推著眼鏡笑道：「小三爺今是打算把他家的祖產給敗光了嗎？」
「不，我賭他會大鬧一場。」解雨臣挑高了自己的眉毛，語氣中帶著些戲謔。
「我不覺得小三爺有這本領……」黑瞎子撐著手在欄杆上，仔仔細細地盯著懸掛著青燈的地方，沉默了好些，解雨臣便直接接著說：「但他帶的人有！你不覺得嗎？」
「關於這點，我同意！」
黑瞎子笑了一陣，轉過頭來對著解子揚招手：「怎麼，不去跟小三爺打打招呼？還是你在等時機？」可是被點名的解子揚，卻只是抓著手上的花名冊，眼神有點茫然地望著黑瞎子，近乎求救。
「解子揚？」
黑瞎子的眉頭輕輕蹙起，對於解子揚這樣子的神情，他並不陌生，便主動靠了過去，伸手在他的眼前揮了揮，解子揚很快地抓住黑瞎子的手讓對方明白自己的精神是穩定的，只是有一份說不出來的絕望和惶恐，他怯怯地問了一句：「吳邪……他在哪裡？」
「你沒看見？綠色燈籠下坐著的那個。」
解子揚放眼望去，眼前這些騷動的人群對自己翻湧著一波、一潮的陌生，每個角落，有著不同的面容與表情，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了「眾生」這一個詞彙，他試圖在這茫茫的眾生之中找到一個熟悉的人，找到吳邪──他認為的，可以拯救自己的浮木，可是他來來回回地看了許多次，在這一大片蒼茫的黑白之中，他卻只發現一個亮點──黑瞎子。
是時，解語臣抬手制止了他們的談話，示意拍賣會的開始，黑瞎子點了頭，靜靜地退到解子揚的身邊等候他的回答，但解子揚卻只是無力地睜大著自己的眼睛，他是在青燈之下看見一個青年了，那青年的年齡和外貌，極有可能就是吳邪，但是他怎麼樣也無法在自己的記憶之中找到一張對應的臉孔。
就好像……吳邪這個名字、這個人徹徹底底地成為了一個抽象的符碼，空懸著的符碼，卻不代表任何的意義。原來自己早把吳邪忘了，只是一股不甘心或是一份折磨的心態，讓自己還在心頭懸著那一個符碼。
他緊咬著下脣，盡可能地避免自己發出痛苦的哀鳴，解子揚覺得自己好像又明白了一些什麼，關於另外兩個解子揚留給自己的、他們把自己引導至此的目的。
另外兩個解子揚，其實是想把所有屬於解子揚的哀傷，完完整整地託給自己，然後解子揚便真正地活著了，不是人，也不是鬼，用一個歷經生死哀痛的解子揚的身分活著……而且這樣還不夠，解子揚們都是期盼著自己能有一個終點，但是還惦念著過往的一天，他們的靈魂便永恆地得不到安歇，所以他們要解子揚真正地走向記憶力的衰退、真正地和吳邪做了切割……真正地成為那個獨立於荒原之中，註定沒有任何希望的解子揚。
「黑瞎子……」
解子揚對著黑瞎子扯起了一抹笑，他放下手上的花名冊後輕聲說道：「我們的交易到此結束，謝謝你。」接著向回過頭來查看的解雨臣點了點頭，就匆匆地轉身離開，只留下黑瞎子和解雨臣兩個人對望。
解雨臣看著眼前的景象頓了一下，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張桃紅色的名片：「留個生意線？」
黑瞎子收下後也遞出一張小紙卡：「找到這傢伙，你就能找到我。」說完就往包廂外快步走出，正好追上走在樓梯上的解子揚：「你要上哪兒？」
「事情結束了，我不能回家一趟嗎？」
「……」
黑瞎子沉默了幾秒，眼看著解子揚就要轉身離開，便急道：「行，我送你一程，順便跟你拿拿尾款……」他伸手攬上解子揚的肩膀，慢慢地走出新月飯店，在他離開之前，回頭朝二樓包廂看了一眼那盞青燈下熟悉的人影，然後笑道：「秦嶺的資料，你別忘了！」
「不會忘，我都把你變成這模樣了，這資料肯定是要給你的。」
雖然黑瞎子一離開飯店，就打電話去訂下最近的班機，但兩人到達杭州的時候天早已黑了。解子揚怕麻煩，在外頭和黑瞎子隨便吃了點東西就直接打了的士往家裡回。
解子揚對眼前這棟老公寓，有著極不情願的熟悉感。從口袋裡摸出一串鑰匙，上樓前他瞧了眼自家的信箱……沒來由地心頭一震，信箱被整理得相當乾淨，沒有任何的廣告郵件，這景象給了他一股動力，一時間也不管黑瞎子就在旁邊，飛也似地衝上樓打開家門。
「媽？」
解子揚喊了一聲，但是房子裡一片漆黑，他脫了鞋子急急忙忙地繞走在屋子之中，把整間房子的燈都給點亮了，卻連一個多餘的影子都沒有找到，只有在回過頭來的時候，發現黑瞎子一個人站在客廳裡，靜靜地看著自己。
「你……在這裡等我，我把東西拿給你。」
解子揚瞬間覺得有點彆扭，抓了抓頭，又匆匆地跑入自己的房間裡，他在書櫃和床底東翻西找了一陣，總算把一大落跟秦嶺有關的資料給找了出來。他拍了拍上頭的灰塵，發現自己一點打開這些資料的勇氣都沒有，便把整落的資料抱出房間往客廳桌上擺：「就是這些了！你看看，有問題就問我。」他回頭又去抓了些換洗的衣服和浴巾出來往沙發上丟，這些是之前黑瞎子在他家裡翻找資料時留下來的：「你慢慢來，時間隨你意。」
黑瞎子點了點頭，抓起最上頭的一本記事本，就開始慢慢地翻看著，他一面翻閱著資料，一邊問：「你後來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
解子揚聳了肩膀，無奈的嘴脣抿成一條細細的線，對這個黑瞎子拋出的問題，他只能這樣回答，畢竟現在的自己，連大聲喊說這不關你的事的力氣有沒有。
他只是覺得有點疲倦，拿下了眼鏡，用力地揉著自己的雙眼。解子揚看著眼前那一疊的資料，一股無法言說的寒冷襲上了自己的心頭，他不禁猜想，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就是由那一疊資料所組成的呢？而他千山萬水地奔走和逃亡，為的不就是要逃出這疊資料的設限？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相當的有趣，又也有點不甘心，在這個自己什麼都不剩的情況下，總還是有一些是自己可以要求的吧？但是現在的自己，要求什麼才有意義呢？他想著，便看著黑瞎子說：「喂，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好嗎？」
「行，就當餞別禮！你說？」
「請你跟我說我這一路……」
解子揚本來想好的話語，卻在瞬間哽於喉頭，他支吾了一陣子，和心裡的彆扭做好些掙扎，這方知道自己其實對這份情緒又愛又怕，他明明是渴求的，他甚至可以說他這一路走來就是為了證明那樣的情感，可一旦要把這個情感變成實質的言語……解子揚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然他的掙扎還沒結束，黑瞎子卻早一步伸手拍了拍了他的頭，給了他一個很淡也很無奈的笑容，他說：「解子揚，你很堅強。」
「……」
「這些事，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解子揚聞言苦笑出聲，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這個仿如鬼魂般的存在，竟然是如此地需要這一句簡單的話語來寬慰和饒恕自己。他無法跟黑瞎子描述現下自己的心情有多輕鬆、還有他這一路究竟走了多少了枉然……誇張一點，他覺得這一刻的這一句話代表了整個世界，但是解子揚不會說的，他只能沒好氣地拍開黑瞎子的手，笑罵：「日你爺爺的，拐個彎挖苦老子我不是人？」
「我陳述事實不是嗎？」
「放屁！」解子揚笑說了一句，便拖著腳步走回自己的房裡。
他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他覺得這床鋪跟他一路居住過的旅館裡的床，沒有任何的不同，都有一樣的陌生感，即便自己的腦中有著許多關於這房間的記憶，卻也是旅店房間的感覺，終究沒有屬於自己的真實感。
他悵悵然地打量著這房間，視線不知不覺地落到衣櫃下方。
他不禁開始回想，自己這一趟和解家的較勁，有多少的優勢是她留給自己的呢？她留下那一本手帳、她留下黑瞎子、她留下在不周山下的資料……她不斷地誘使自己去走這一趟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真的是把真相揭開嗎？還是真的要找到自己的終點呢？還是去面對那個正統性的問題呢？還是……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呢？
他想起來她壓在裁縫機下的那一封信裡如此說著：
──我希望你可以慢慢地明白這些，儘管我在這樣的過程裡感到痛苦，但這才是人，人類就是一種無法恆常活在穩定情感中的生物，相對於我們耽溺的狀態，人類是幸福的。──
解子揚反覆的在腦子裡咀嚼著這段文字，他不禁猜想，她當時沒在信裡寫下的疑惑，是否就是自己這一路走過來所感受到的悵然？那過程裡所有的痛苦，都是往人類生命的趨近，她要他慢慢地放下身為再生者的傲慢與閒適，然後學著人類，把自己困入無用的苦惱與起伏情緒之中。
「窩囊呀……」
他懶懶地罵了一聲，到頭來，自己還是被她小心翼翼地捧入了另一個生態球，只是這個生態球更大、更蠻荒、更令他無法察覺……就像野生動物園一樣，經過了設計的現實，沒有牢籠、也沒有自由。
解子揚嘆了一口氣，放鬆自己的身體仰躺在床鋪之上。他一手伸到自己的口袋裡掏出錢包，這個動作他在新月飯店裡就想做了，只是那時的他還有點害怕，只想立刻離開那個空間，但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緩和，他想自己該是有足夠的勇氣了。
他拿出自己擺在錢包裡的那一封信和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和再生母親的合照，另一張照片則是解子揚和吳邪一起拍的……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久好久，發現自己的腦袋裡還是一片空白，那個站在自己旁邊，笑得很開心的青年是吳邪，他知道青年的容顏也知道吳邪的名字，可是這感覺卻像他走進超商，看見架上的商品和名稱一樣，沒有任何的熟稔感與意義。
結束了，老癢和吳邪、解子揚和吳邪……自己和過去的一切、自己和過去那用來安慰自己的一切、那既然沒有人可以看見、自己也記不住任何的過往，都真真正正地結束了。解子揚知道自己已經完全消失了把自己拉在這個人間的一切動力，可是現在的他，再也不會擁有早些時候那種激烈的情感。
因為他也是在這一刻，明白她真正的指引究竟是什麼。
她跟另外兩個解子揚有點像，只是要讓他真切地像個人活著，學著跟人一樣擁抱希望，然後再學會絕望，但是她身為一個同路者、她明白他們終究不是人，所以在絕望之後不會再次回歸平靜或者擁抱希望，這並不適合他們這類再生者的生命格調。
生而非人，如果想要活著，就得活得比人更堅強……
解子揚摸著自己的脖子上的項鍊，想起在機場時她對自己說過的話，他們這樣的再生者，就像羽毛一樣，離開了鴻鳥的主體，便不再有所歸依也沒有安寧。她讓他這樣迂迂迴迴地繞了一大圈，就是要他徹底明白這樣的事情──當自己不再存有任何的奢望時，就可不再擁有任何的絕望。
學會，然後放棄。
學會當個人，然後再去放棄當個人。
感覺像是回到了原點，但是解子揚明白這條路從來不是個圓，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地執著往前走？為什麼要介意迷霧之後究竟有著什麼呢？
他，就是解子揚呀！不是第一個、不是第二個……更不是第三個解子揚，因為解子揚就該是一個承擔了三份靈魂的個體……他可以不是老癢，但是他就是解子揚。
他翻了個身，視線剛好對上衣櫃，他盯著那衣櫃好些，他想，如果自己現在只能以恍惚的上帝這個身分繼續活下去，那不周山的山上，還會有神嗎？他還會，繼續相信一些什麼嗎？
解子揚搖了搖頭，他覺得很累，於是靜靜地閉上雙眼，但這次他不會再害怕任何的夢境來侵擾自己了，因為在他閉上眼之前，他發現衣櫃的上頭，被放了一盆小雛菊，似乎還壓著什麼紙片類的存在吧？他沒有去深究，便笑著睡去了。
解子揚知道，他這一片無盡的荒原之上，還是有另一片無盡的天空。
餘音
黑瞎子抱著一疊筆記本走入解子揚的房間裡，他本來是有些問題想要問問他的，卻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他叫了幾聲，又在屋子裡外找過幾次，卻怎麼樣都沒有找到解子揚的身影，只在解子揚的床上看見一本小小的手帳與這間屋子的鑰匙。
「該死的小傢伙……」
黑瞎子低低罵了一句，心忖自己的資料還沒看完，便蹭回客廳的資料堆中繼續閱讀。他後來在這房子裡等了幾天，解子揚卻再也沒有出過，他想了幾種關於解子揚可能的結果，但每一個都無奈到令他搖頭苦笑。
於是他便把那一大落的資料裝入袋子，收拾好一切，準備離開。可他走到客廳時，又回頭去把床上的鑰匙跟手帳帶走，可是他卻是再把解子揚的六角銅鈴耳環和一張小紙卡留在床上後才離開的。
或許有人會想去猜，黑瞎子所想的，那關於解子揚去向的答案究竟是什麼？是不是那個答案驅使了他做下了這般的行為？其實黑瞎子所想的一點都不複雜，跟廢話差不多……
他想，解子揚也許死了，也許還沒。
如此簡單。
－－－－－－－－－－－－－－－－－－－－－－－鮮網連載結局至此
36落雨 （實體書結局）
解子揚站在門前有點緊張，重複地把手上的紙條和門牌上的地址對了兩三回，才怯生生地按下門鈴。
他在門口等了一下子，聽到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然後鐵門裡的另一扇便被打開了。他一抬眼，就對上一雙漂亮的眸子。眸子的主人盯著他愣了一下，然後開心地笑起，對方急急地打開外頭鐵門，然後張開雙臂，用力地抱住他。
「小揚，你終於來了。」
解子揚被抱得有點不知所措，但他最後決定張開自己的手，抱住對方，笑著說：
「對，我回來了。」
－－－－－－－－－－－－－－－－－－《片語》全文完稿於民國一百年七月十日
西裝是一個在三個解子揚記憶裡共同缺席的存在，或許第一個解子揚曾在很久很久以前，構想過自己會在未來的某個日子裡穿上西裝奔走在職場之中；而第二個解子揚或許曾在監獄的鐵欄杆旁，讀著吳邪寫來的信，一邊想著未來哪一天，自己可能會穿著西裝參加吳邪的婚禮；第三個解子揚則可能在旅居國外的時候，盯著高級的餐廳，猜測自己可能得穿著如此正式，才能與母親一起踏入其中享有一段美好的時光……不管怎麼樣，他們從來沒有料想到「解子揚」第一次套上西裝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解少爺，把你的領帶跟背心拉好，這樣不好看啊！」
黑瞎子靠在自己的車門旁，嘴上叼著一根菸，要笑不笑地盯著解子揚身上那件雖有質感，但諸多小地方被拉扯著極不對位的深灰色西裝。
解子揚皺著眉頭，這套西服是昨天黑瞎子出院時就順便帶著他去添購的，他還記得服務員協助他穿套的時候，這衣服是能被穿得相當整齊體面的，致使他完全沒有料想到自己會陷入現在的窘境。
「你連領帶也沒有，就能說我？」他沒好氣地盯黑瞎子，一邊扯著自己脖子上的領帶，一邊滑入對方的車子裡，等黑瞎子發動車子之後，他才問：「一定要穿這麼正式？」
「不想綁領帶，第一顆扣子就別扣上。」黑瞎子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伸去副駕駛座轉過著解子揚的肩膀看了看：「算了，你這樣也不好看。等一下我再幫你重弄。」
「真麻煩……」
解子揚嘖了一聲，帶著點放棄意味地扯下脖子上銀灰與深藍交紋的領帶，他搖下車窗，想從口袋裡摸出根菸來抽，但頓了一下，還是問：「介不介意在你車上抽菸？」
「我手上是棒棒糖嗎？」
車子緩慢地行駛在北京的街頭，大概是時間的關係，路上有點堵塞。解子揚的菸其實抽了半根就沒再繼續抽，留了一截的菸灰懸在上頭。他的左手忍不住把自己的項鍊拉出來，用指腹來來回回地磨蹭著，他得承認自己現在有點緊張，等一下見到吳邪他應該說什麼？吳邪又會跟他說些什麼？
解子揚明確地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要去整理心中和腦裡那些紛雜的情緒，但卻怎麼樣也捉摸不出一個頭緒，自己拚了命地，似乎就抓穩了一點的元素和線索，可是自己的手就這麼點大小，漫天飛舞的念頭，卻可以組合出千萬種他張羅不住的訊息結果。
他遠遠地看見了新月飯店的建築，在半逃避的心態下閉上雙眼，他本來是想去碰碰運氣，看另外兩個解子揚會不會出現在自己的潛意識世界裡，可另外兩個解子揚卻像消失了一般，任憑他站在記憶之櫃前頭喊破嗓子，只給他一片的靜默當作回應。
解子揚只好頹喪地再把雙眼張開，盯著被自己丟在置物臺上的請帖……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想見到吳邪。因為他想，如果是吳邪的話……如果是那個原生種的話，肯定能給他下一個中繼站、肯定能告訴自己這個病變的存在一個回歸安歇的方向。
雖然解子揚深刻地明白，這種把希望構築在他人身上的危險性有多高，但就像他上一次的相信一樣……如果不做出這個選擇，自己就不會推進，停留在原地的結果，就是讓更多、更龐大的絕望來把自己包圍。往前並不會比較好，但是對沒有退路又被絕望緊緊追逼著的解子揚來說，他只能從地上爬起來，背著鋪天蓋地的黑白，朝吳邪的背影狂奔，即便他不是那麼地確定自己追上吳邪之後的事情。
「到了。」
黑瞎子的聲音冷不防地把解子揚的精神拉回現實之上，他把車子停妥，伸手就抽過解子揚解開後一直掛在把手上的領帶，說了句：「過來。」
他的手飛快地穿梭在領帶和解子揚的襯衫領口之間，一邊打著領結一面說：「新月飯店有它的歷史跟派頭，你衣服沒穿整齊些，門口的人就堵著不讓你進去。更何況是今天是有拍賣會……」
「那到底是什麼？」
「現在才想到要問嗎？」黑瞎子淺笑：「這就跟咱在義大利那裡參加的那場一樣，不過這兒的檔次更高一些，要說是全國最高檔的非法拍賣會也不為過。你想想，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盜賣國家文物，不管是買賣雙方或是這飯店背後的老闆，肯定都有些底子在。」黑瞎子將領帶用力一拉，挾起請帖：「能夠上這裡的貨色，也都是數一數二的珍品，今天來算是碰上一場盛會。咱的位置在二樓，解雨臣也真的是用上點心了。」
兩人走下車子，黑瞎子拉了拉自己的西裝外套，就和解子揚一起走入飯店裡。黑瞎子對這個場地並不陌生，畢竟他有些生意的雇主都是在這個場子與他商談的。接待的夥計認得他，是以他一走進去那夥計便上來招呼他：「黑爺，前陣子才在想說您去哪兒呢？這麼久不見人影了，今天是跟哪個爺兒有話談呢？我給您排個好位置？今天碰場了，位置少，但包我身上沒問題。」
「唷喔，瞧你說的，我就不像來你這兒參場的人嗎？」黑瞎子笑著把請帖遞出去，順便把解子揚往前拉了些：「認著些，解家的少爺，別怠慢。」
「黑爺您這話可折我壽。」那夥計迅速地把解子揚打量了一番，臉上的笑意不減，但打開請帖的瞬間，眼神中卻閃過了一抹驚訝的色彩，他笑笑地把請帖還給黑瞎子後說道：「我只怕您看不上咱國內的市場。兩位來，跟我往樓上走，花兒爺已經到了。」
夥計領著兩人走入二樓的包廂，他在一間包廂外頭叫了門，解雨臣的嗓音輕飄飄地從裡頭傳出來：「表哥你快進來，我可給你留了好位置。」
解子揚遲疑了一下，便率先走入，倒是黑瞎子要跟著進去的時候，卻給那夥計攔了一下：「黑爺，借步說話。」
包廂內有一面四摺的屏風，解雨臣正從裡邊探頭出來對著解子揚打招呼，此外這裡並沒有其他人，黑瞎子走到解子揚身邊輕丟了句：「我等一下就回來。」便同著那夥計走到外頭：「怎麼，最近出了啥事嗎？還是你想探些什麼？」
「黑爺，我是受您不少照顧所以才跟您說這些……」那夥計左右張望了番，才小聲道：「您怎麼著跟解家扯上關係了？前陣子風聲才說，花兒爺下地時和裘老闆的人槓了起來，放倒了對方不少人，裘老闆那線的人正要進國內來和解家對。我記得黑爺您之前不都常和裘老闆有接觸嗎？這次你可得小心點，今天是大場面，讓裘老闆的人看到您在這廂……哎，您知道我的意思唄？」
「行，我這兒自有分寸。」
黑瞎子點了點頭，他對那夥計提的事情，其實心裡早有了底子，或許某個程度來說，自己還要擔上一些責任。他轉頭看了看走道上，不少包廂外頭都站了些人守著，不難感受出一種風雨欲來的陣仗，他便抓著話頭問道：「今兒個都來了些什麼人，這麼大陣仗？」
「您回頭去看了花名冊，就曉得今天是大事了。」那夥計說著，把聲音壓低了又說：「除了霍仙姑、裘老闆和花兒爺，這回連琉璃孫也來了！不過……」
「不過什麼？」
那夥計扯著黑瞎子到樓梯邊，指了指了一樓的角落，說：「雖不是包廂，但邊桌那兒的人來頭似乎也不小，遞了塊我沒見過的牌子，可咱家的領班卻說那塊牌子只有老解家的人才能拿得起，今天這兒是臥虎藏龍呀！」
「唷，那我可不來對了時機嘛！」黑瞎子輕笑幾聲，又問了一些話，直到整個飯店忽然爆出如雷的掌聲之後，匆忙地塞了幾張鈔票進那夥計的口袋，才趕緊轉回包廂之內。
新月飯店的建築是由老式戲樓改建，包廂的屏風外頭，就是個可以直接看到一樓舞臺的位置。解雨臣悠悠哉哉地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外頭，但似乎不怎麼留心舞臺上的人說了什麼，也沒有理會坐在一旁表情有點茫然的解子揚，自顧自地打著手機。
「剛怎麼回事？」黑瞎子問道。
解子揚搖了搖頭，不很明白，倒是解雨臣慢慢地從手機畫面裡抬頭，低聲說：「今天拍賣的東西就是鬼璽。」他指了指解子揚拿在手上的冊子，然後轉頭看著另一處高懸起來的一盞青燈，笑道：「吳邪那個白癡，點了天燈，今兒個註定熱鬧了。」
「點天燈？」黑瞎子驚呼了一聲，順著解雨臣的視線看去，卻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為之一愣。
雖然那動作很微小，解雨臣卻立刻發現，問道：「怎麼了？」
黑瞎子匆匆地把視線收回來，推著眼鏡笑道：「小三爺今是打算把他家的祖產給敗光了嗎？」
「不，我賭他會大鬧一場。」解雨臣挑高了自己的眉毛，語氣中帶著些戲謔。
「我不覺得小三爺有這本領……」黑瞎子撐著手在欄杆上，仔仔細細地盯著懸掛著青燈的地方，沉默了好些，解雨臣便直接接著說：「但他帶的人有！你不覺得嗎？」
「關於這點，我同意！」
黑瞎子笑了一陣，轉過頭來對著解子揚招手：「怎麼，不去跟小三爺打打招呼？還是你在等時機？」可是被點名的解子揚，卻只是抓著手上的花名冊，眼神有點茫然地望著黑瞎子，近乎求救。
「解子揚？」
黑瞎子的眉頭輕輕蹙起，對於解子揚這樣子的神情，他並不陌生，便主動靠了過去，伸手在他的眼前揮了揮，解子揚很快地抓住黑瞎子的手讓對方明白自己的精神是穩定的，只是有一份說不出來的絕望和惶恐，他怯怯地問了一句：「吳邪……他在哪裡？」
「你沒看見？綠色燈籠下坐著的那個。」
解子揚放眼望去，眼前這些騷動的人群對自己翻湧著一波、一潮的陌生，每個角落，有著不同的面容與表情，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了「眾生」這一個詞彙，他試圖在這茫茫的眾生之中找到一個熟悉的人，找到吳邪──他認為的，可以拯救自己的浮木，可是他來來回回地看了許多次，在這一大片蒼茫的黑白之中，他卻只發現一個亮點──黑瞎子。
是時，解語臣抬手制止了他們的談話，示意拍賣會的開始，黑瞎子點了頭，靜靜地退到解子揚的身邊等候他的回答，但解子揚卻只是無力地睜大著自己的眼睛，他是在青燈之下看見一個青年了，那青年的年齡和外貌，極有可能就是吳邪，但是他怎麼樣也無法在自己的記憶之中找到一張對應的臉孔。
就好像……吳邪這個名字、這個人徹徹底底地成為了一個抽象的符碼，空懸著的符碼，卻不代表任何的意義。原來自己早把吳邪忘了，只是一股不甘心或是一份折磨的心態，讓自己還在心頭懸著那一個符碼。
他緊咬著下脣，盡可能地避免自己發出痛苦的哀鳴，解子揚覺得自己好像又明白了一些什麼，關於另外兩個解子揚留給自己的、他們把自己引導至此的目的。
另外兩個解子揚，其實是想把所有屬於解子揚的哀傷，完完整整地託給自己，然後解子揚便真正地活著了，不是人，也不是鬼，用一個歷經生死哀痛的解子揚的身分活著……而且這樣還不夠，解子揚們都是期盼著自己能有一個終點，但是還惦念著過往的一天，他們的靈魂便永恆地得不到安歇，所以他們要解子揚真正地走向記憶力的衰退、真正地和吳邪做了切割……真正地成為那個獨立於荒原之中，註定沒有任何希望的解子揚。
「黑瞎子……」
解子揚對著黑瞎子扯起了一抹笑，他放下手上的花名冊後輕聲說道：「我們的交易到此結束，謝謝你。」接著向回過頭來查看的解雨臣點了點頭，就匆匆地轉身離開，只留下黑瞎子和解雨臣兩個人對望。
解雨臣看著眼前的景象頓了一下，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張桃紅色的名片：「留個生意線？」
黑瞎子收下後也遞出一張小紙卡：「找到這傢伙，你就能找到我。」說完就往包廂外快步走出，正好追上走在樓梯上的解子揚：「你要上哪兒？」
「事情結束了，我不能回家一趟嗎？」
「……」
黑瞎子沉默了幾秒，眼看著解子揚就要轉身離開，便急道：「行，我送你一程，順便跟你拿拿尾款……」他伸手攬上解子揚的肩膀，慢慢地走出新月飯店，在他離開之前，回頭朝二樓包廂看了一眼那盞青燈下熟悉的人影，然後笑道：「秦嶺的資料，你別忘了！」
「不會忘，我都把你變成這模樣了，這資料肯定是要給你的。」
雖然黑瞎子一離開飯店，就打電話去訂下最近的班機，但兩人到達杭州的時候天早已黑了。解子揚怕麻煩，在外頭和黑瞎子隨便吃了點東西就直接打了的士往家裡回。
解子揚對眼前這棟老公寓，有著極不情願的熟悉感。從口袋裡摸出一串鑰匙，上樓前他瞧了眼自家的信箱……沒來由地心頭一震，信箱被整理得相當乾淨，沒有任何的廣告郵件，這景象給了他一股動力，一時間也不管黑瞎子就在旁邊，飛也似地衝上樓打開家門。
「媽？」
解子揚喊了一聲，但是房子裡一片漆黑，他脫了鞋子急急忙忙地繞走在屋子之中，把整間房子的燈都給點亮了，卻連一個多餘的影子都沒有找到，只有在回過頭來的時候，發現黑瞎子一個人站在客廳裡，靜靜地看著自己。
「你……在這裡等我，我把東西拿給你。」
解子揚瞬間覺得有點彆扭，抓了抓頭，又匆匆地跑入自己的房間裡，他在書櫃和床底東翻西找了一陣，總算把一大落跟秦嶺有關的資料給找了出來。他拍了拍上頭的灰塵，發現自己一點打開這些資料的勇氣都沒有，便把整落的資料抱出房間往客廳桌上擺：「就是這些了！你看看，有問題就問我。」他回頭又去抓了些換洗的衣服和浴巾出來往沙發上丟，這些是之前黑瞎子在他家裡翻找資料時留下來的：「你慢慢來，時間隨你意。」
黑瞎子點了點頭，抓起最上頭的一本記事本，就開始慢慢地翻看著，他一面翻閱著資料，一邊問：「你後來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
解子揚聳了肩膀，無奈的嘴脣抿成一條細細的線，對這個黑瞎子拋出的問題，他只能這樣回答，畢竟現在的自己，連大聲喊說這不關你的事的力氣有沒有。
他只是覺得有點疲倦，拿下了眼鏡，用力地揉著自己的雙眼。解子揚看著眼前那一疊的資料，一股無法言說的寒冷襲上了自己的心頭，他不禁猜想，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就是由那一疊資料所組成的呢？而他千山萬水地奔走和逃亡，為的不就是要逃出這疊資料的設限？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相當的有趣，又也有點不甘心，在這個自己什麼都不剩的情況下，總還是有一些是自己可以要求的吧？但是現在的自己，要求什麼才有意義呢？他想著，便看著黑瞎子說：「喂，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好嗎？」
「行，就當餞別禮！你說？」
「請你跟我說我這一路……」
解子揚本來想好的話語，卻在瞬間哽於喉頭，他支吾了一陣子，和心裡的彆扭做好些掙扎，這方知道自己其實對這份情緒又愛又怕，他明明是渴求的，他甚至可以說他這一路走來就是為了證明那樣的情感，可一旦要把這個情感變成實質的言語……解子揚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然他的掙扎還沒結束，黑瞎子卻早一步伸手拍了拍了他的頭，給了他一個很淡也很無奈的笑容，他說：「解子揚，你很堅強。」
「……」
「這些事，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解子揚聞言苦笑出聲，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這個仿如鬼魂般的存在，竟然是如此地需要這一句簡單的話語來寬慰和饒恕自己。他無法跟黑瞎子描述現下自己的心情有多輕鬆、還有他這一路究竟走了多少了枉然……誇張一點，他覺得這一刻的這一句話代表了整個世界，但是解子揚不會說的，他只能沒好氣地拍開黑瞎子的手，笑罵：「日你爺爺的，拐個彎挖苦老子我不是人？」
「我陳述事實不是嗎？」
「放屁！」解子揚笑說了一句，便拖著腳步走回自己的房裡。
他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他覺得這床鋪跟他一路居住過的旅館裡的床，沒有任何的不同，都有一樣的陌生感，即便自己的腦中有著許多關於這房間的記憶，卻也是旅店房間的感覺，終究沒有屬於自己的真實感。
他悵悵然地打量著這房間，視線不知不覺地落到衣櫃下方。
他不禁開始回想，自己這一趟和解家的較勁，有多少的優勢是她留給自己的呢？她留下那一本手帳、她留下黑瞎子、她留下在不周山下的資料……她不斷地誘使自己去走這一趟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真的是把真相揭開嗎？還是真的要找到自己的終點呢？還是去面對那個正統性的問題呢？還是……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呢？
他想起來她壓在裁縫機下的那一封信裡如此說著：
──我希望你可以慢慢地明白這些，儘管我在這樣的過程裡感到痛苦，但這才是人，人類就是一種無法恆常活在穩定情感中的生物，相對於我們耽溺的狀態，人類是幸福的。──
解子揚反覆的在腦子裡咀嚼著這段文字，他不禁猜想，她當時沒在信裡寫下的疑惑，是否就是自己這一路走過來所感受到的悵然？那過程裡所有的痛苦，都是往人類生命的趨近，她要他慢慢地放下身為再生者的傲慢與閒適，然後學著人類，把自己困入無用的苦惱與起伏情緒之中。
「窩囊呀……」
他懶懶地罵了一聲，到頭來，自己還是被她小心翼翼地捧入了另一個生態球，只是這個生態球更大、更蠻荒、更令他無法察覺……就像野生動物園一樣，經過了設計的現實，沒有牢籠、也沒有自由。
解子揚嘆了一口氣，放鬆自己的身體仰躺在床鋪之上。他一手伸到自己的口袋裡掏出錢包，這個動作他在新月飯店裡就想做了，只是那時的他還有點害怕，只想立刻離開那個空間，但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緩和，他想自己該是有足夠的勇氣了。
他拿出自己擺在錢包裡的那一封信和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和再生母親的合照，另一張照片則是解子揚和吳邪一起拍的……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久好久，發現自己的腦袋裡還是一片空白，那個站在自己旁邊，笑得很開心的青年是吳邪，他知道青年的容顏也知道吳邪的名字，可是這感覺卻像他走進超商，看見架上的商品和名稱一樣，沒有任何的熟稔感與意義。
結束了，老癢和吳邪、解子揚和吳邪……自己和過去的一切、自己和過去那用來安慰自己的一切、那既然沒有人可以看見、自己也記不住任何的過往，都真真正正地結束了。解子揚知道自己已經完全消失了把自己拉在這個人間的一切動力，可是現在的他，再也不會擁有早些時候那種激烈的情感。
因為他也是在這一刻，明白她真正的指引究竟是什麼。
她跟另外兩個解子揚有點像，只是要讓他真切地像個人活著，學著跟人一樣擁抱希望，然後再學會絕望，但是她身為一個同路者、她明白他們終究不是人，所以在絕望之後不會再次回歸平靜或者擁抱希望，這並不適合他們這類再生者的生命格調。
生而非人，如果想要活著，就得活得比人更堅強……
解子揚摸著自己的脖子上的項鍊，想起在機場時她對自己說過的話，他們這樣的再生者，就像羽毛一樣，離開了鴻鳥的主體，便不再有所歸依也沒有安寧。她讓他這樣迂迂迴迴地繞了一大圈，就是要他徹底明白這樣的事情──當自己不再存有任何的奢望時，就可不再擁有任何的絕望。
學會，然後放棄。
學會當個人，然後再去放棄當個人。
感覺像是回到了原點，但是解子揚明白這條路從來不是個圓，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地執著往前走？為什麼要介意迷霧之後究竟有著什麼呢？
他，就是解子揚呀！不是第一個、不是第二個……更不是第三個解子揚，因為解子揚就該是一個承擔了三份靈魂的個體……他可以不是老癢，但是他就是解子揚。
他翻了個身，視線剛好對上衣櫃，他盯著那衣櫃好些，他想，如果自己現在只能以恍惚的上帝這個身分繼續活下去，那不周山的山上，還會有神嗎？他還會，繼續相信一些什麼嗎？
解子揚搖了搖頭，他覺得很累，於是靜靜地閉上雙眼，但這次他不會再害怕任何的夢境來侵擾自己了，因為在他閉上眼之前，他發現衣櫃的上頭，被放了一盆小雛菊，似乎還壓著什麼紙片類的存在吧？他沒有去深究，便笑著睡去了。
解子揚知道，他這一片無盡的荒原之上，還是有另一片無盡的天空。
餘音
黑瞎子抱著一疊筆記本走入解子揚的房間裡，他本來是有些問題想要問問他的，卻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他叫了幾聲，又在屋子裡外找過幾次，卻怎麼樣都沒有找到解子揚的身影，只在解子揚的床上看見一本小小的手帳與這間屋子的鑰匙。
「該死的小傢伙……」
黑瞎子低低罵了一句，心忖自己的資料還沒看完，便蹭回客廳的資料堆中繼續閱讀。他後來在這房子裡等了幾天，解子揚卻再也沒有出過，他想了幾種關於解子揚可能的結果，但每一個都無奈到令他搖頭苦笑。
於是他便把那一大落的資料裝入袋子，收拾好一切，準備離開。可他走到客廳時，又回頭去把床上的鑰匙跟手帳帶走，可是他卻是再把解子揚的六角銅鈴耳環和一張小紙卡留在床上後才離開的。
或許有人會想去猜，黑瞎子所想的，那關於解子揚去向的答案究竟是什麼？是不是那個答案驅使了他做下了這般的行為？其實黑瞎子所想的一點都不複雜，跟廢話差不多……
他想，解子揚也許死了，也許還沒。
如此簡單。
－－－－－－－－－－－－－－－－－－－－－－－鮮網連載結局至此
36落雨 （實體書結局）
解子揚站在門前有點緊張，重複地把手上的紙條和門牌上的地址對了兩三回，才怯生生地按下門鈴。
他在門口等了一下子，聽到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然後鐵門裡的另一扇便被打開了。他一抬眼，就對上一雙漂亮的眸子。眸子的主人盯著他愣了一下，然後開心地笑起，對方急急地打開外頭鐵門，然後張開雙臂，用力地抱住他。
「小揚，你終於來了。」
解子揚被抱得有點不知所措，但他最後決定張開自己的手，抱住對方，笑著說：
「對，我回來了。」
－－－－－－－－－－－－－－－－－－《片語》全文完稿於民國一百年七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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