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老癢】片羽29孤立

29孤立



總是有些浪漫多情的說法與逃避現實的文字在歌頌著孩童如同白紙一樣地純潔並且充滿了未來的可能性。童年、嬰孩、純真……那是諸多滄桑者最想重返並且耽溺的年代,對他們來說,那是香格里拉般的存在。

然而可悲的現實,這種被氾濫使用的象徵無疑地又是個被加了太多包裝和柔焦效果的符碼──在人類的世界裡,從來沒有生命能以一張白紙存活過(全稱命題肯定是不妥的,但對於接下來要解說的,解子揚的心境,我們必須採取偏激一點的說法),每一張生命的紙,都落書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圖象,你可以說那是命運、也可以論為是天賦,於是相對這些既定的,舉凡人類的教育、努力、環境……等等的因素,則是歸類到後天的操作與修正,人們所操作的都是一種改寫、塗抹與續書,對於一張已經爬滿了墨跡的紙張。

為了加強這個說法,並且洗刷解子揚的迷思,對於生命本身的存在,以那個該死的符碼之最──嬰兒來說好了,自其七識開始接收到了屬於塵世的任何一絲訊息,哪怕當時他還蜷縮在母體的子宮內,他便不會是一張白紙,嬰兒尚是如此,遑論解子揚這樣子的存在呢?他更是徹底與白紙沒有關連的傢伙。



解子揚也許想要大聲地抗辯,說他自己是憑空被造出的存在,只今他身上後加的一切罪衍,都是被另外兩個解子揚所施下的詛咒,若把另外兩個解子揚完完全全地趕出自己的體內的話、若把他扛在背後的十字架和靈魂都給拋棄的話……扣除掉另外兩個解子揚的原罪,他是如此地乾淨、純粹,因為他既不是孕生於母體之內,更沒有受到教育環境長年的參數影響,求其本質而言,他該是最純潔的人。

解子揚在底心裡一直這樣偷偷地相信著,這是他驕傲於另外兩個解子揚的基礎,其實要論成一種推卸也不為過,他一直相信著自己本有的純潔和自己的努力。可是當他看見了第二解子揚手裡拿著一把加裝了消音管的手槍,靜靜地埋伏在鐵棺之後,朝對角線發閃動的光點扣下扳機,相對於光點中爆出的慘叫與怒罵,第二個解子揚卻是轉過頭來要他把收在棺木下頭的燈給滅了的冷靜……解子揚便清醒了,他放棄了他的抗辯和卸責,並且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極有可能是一張碳粉不足的影印紙這個事實……因為第二個解子揚的一切動作與自己太過相似,他所自恃自傲的一切,都可以在第二個解子揚的身上看見影子與雛型,他這方知道自己在自己的生命之紙上,從來只做過修改和續書,他走不出本來架好的框架之中。

他舉起槍,將自己隱匿在一片黑暗之中,第二個解子揚就站在他的旁邊,他們靜靜地看著,等著慌亂人群中的落單者出現,先後扣下扳機,等著哀鳴的出現,卻也不急著像個瘋狂的殺人魔一樣開槍掃射,瘋狂這詞彙太輕視解子揚們了,他們可一點都不喜歡,那是對他們智力的鄙視,兩人反而像是競技一樣,第二個解子揚開了一槍、他便跟著開了一槍。



『這樣真的好嗎?』

解子揚低聲問著第二個解子揚,遠處的光點越來越躁動,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殺了幾個人還是只傷了幾個人。然第二個解子選擇忽略他的問題,只認真地說:『把秦嶺那玩意弄出來是最方便的,你要不要試試?我只能走出你的腦子,還沒這麼大的能耐。』



解子揚曾經以為是自己對於生命看得夠透徹了,所以在面臨任何需要舉槍的時刻,自己才能如此冷靜,但是現在擺置於眼前的一切都告訴他,這並不是他所獨有的。解子揚再仔細回想,第一個解子揚那種極端的逼迫手法,其實也殘留了大半在自己的身上……他也許只有在自己還不是解子揚、還是這世界上的懸浮粒子的時候,曾擁有過白紙的身分,但是影印機的一道黃光,他就熱燙燙地出現在人間,雪白的紙面上布滿碳粉痕,高溫把解子揚的一切刻劃在他的身上,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是他無法完全切割的,特別是在他想要指責另外兩位解子揚的時候。



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做上最後的一絲的掙扎,也許是因為黑瞎子的一句話,解子揚搖了搖頭:『這裡還有其他人,這樣不好。』

聞言,第二個解子揚冷笑一聲,他拉著解子揚蹲下身子,閃過子彈的攻擊,並慢慢地換了另一個方向:『無所謂好不好。』第二個解子揚看著他,頹然地吐了口氣:『你要贏、我不想輸,在我們兩個較勁的中間和尾聲,就是該清理完這些變數……相信我,你不會想見到第四個解子揚一臉茫然然地跟咱們吵……吵著他才是正牌貨。』



第二個解子揚沒再理會他了,有幾分遺棄的感覺。第二個解子揚直揣著槍慢慢逼近前方那些光點。解子揚則繼續遠遠地站在這一頭觀望,他可以感覺到那些人發散出來的慌恐……即使沒有光照,解子揚依然能在黑暗之中看第二個解子揚的背影帶著點蒼涼和不可侵犯的孤獨,然比之更多的,是絕望和堅強的混合。

解子揚不知道在第二個解子揚的身上還有沒有小小的希望如同自己早些時候心裡那一方小天地一樣,但是比起第一個解子揚龐大的歇斯底里和絕望,解子揚覺得他比較可以明白第二個解子揚的身影。

換個角度來討論,他們這些解子揚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有跡可循的,哪一個解子揚看著自己的再生者還能夠淡定宛若生前呢?現在的解子揚自己也不敢保證,如果他一睜開眼,發現另一個解子揚一臉徬徨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時,他會有怎麼樣的感想?

三個解子揚已經是他們重蹈覆轍的極限了,如果有機會……他們現在正好有了一個縮減和統一解子揚的機會,然而這是關起門來的活兒,在把門關上之前,總是要清除一個個可能破門而入的傢伙。

『我明白了,清完這些人,剩下的就是我們的問題了吧?』

解子揚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握緊手上的槍,他伏在鐵棺之後細細打量著那些外來者,這些人對解子揚來說是比較陌生的,他猜想這些應該是黑瞎子口中的裘德考團隊,既然非關解家,解子揚下起手來倒也冷靜。他想自己和第二個解子揚的關係,已經從共生者變成競爭者,那他也不客氣地把對方當成一種誘餌,等待任何適合下手的機會。



兩個解子揚慢慢地把包圍的圈子縮小,這時候解子揚才知道,這一隊他以為人數眾多的團隊,也不過是六人小組而已。

『最後一個,給你吧?』

第二個解子揚笑笑地指著縮在鐵棺旁,一個大腿已經中彈的中年男子如此說道,解子揚看著這男人,五、六隻手電筒滾在周圍把新死的屍體與血跡照得分外猙獰。



「拜託,放、放過我……」男人盯著解子揚,從喉嚨裡滾出來的聲音全是顫抖的情緒,不過解子揚還是聽得出來這男人的抖音中帶著點東北地方的腔調,如果不是他和第一個解子揚的關係有點緊張,他還真想把他叫出問問對這個口音熟悉不?



『好了,結束他,剩下就是我們關起門來的事情了。』

第二個解子揚又點了一根菸站在一旁抽著,解子揚自己默默地拿起槍,對準了男人的腦門,他想,將心比心的話,都是這樣子的吧?



假如他今天是這個男人,跟著同伴一起來下斗,碰巧在某一個墓室裡發現了黑瞎子和解子揚……那自己會怎麼做呢?應該也是跟現在一樣,對著他們的腦袋開上一槍,就像解雨臣在望遠鏡裡慢條斯理地端起槍一樣、就像他們毫不猶豫燒了自己在倫敦的那間小公寓一樣、就像這些人毫不猶豫地毀掉自己的生態球把自己放逐到這裡一樣……

「那誰放過我了?」

解子揚歪著腦帶笑問著,他又把槍往男人的腦門一壓,慢慢地拉開了保險桿,試圖堆疊出龐大的恐懼,卻在他要扣下扳機的瞬間,一聲槍響竄出,解子揚只覺得虎口一麻,手上的槍登時飛了個老遠。



「誰?」

解子揚隨即翻出另一把槍對著一片幽暗怒吼著,但過了一秒,他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卻已經無時間阻止黑影竄入自己的視線之中。黑影的動作極快,當解子揚的手臂一動,黑影便立刻撲了過來,解子揚只覺得自己的左臉瞬間吃疼,強大的衝擊力道砸在他的臉頰上,口腔裡出現了很淡的血味,他腳步一晃,整個人便往地上倒去。



但解子揚卻也沒有發愣太久,他忍著疼動,硬是撐起身子,然而那黑影卻不給他更多的機會,一腳用力地朝解子揚的肚子踢過去,將不及防備的他踢得老遠,撞上了一具鐵棺,並發出沉悶的聲響。



『幫我……』

解子揚轉頭過去朝著第二個解子揚發出求救的訊息,但卻只見第二個解子揚摸著自己左耳上的銅鈴耳環,低聲咒罵了一句:『該死的畜牲……』便慢慢地淡去在黑暗之中。

『解子揚!』

解子揚低吼了一聲,他知道那黑影正快速地朝自己衝過來,也就翻出一把短刀打算做近戰的攻擊,但是他身子一動,右手卻即刻被死死地壓制地上,左手掌也被壓著,連轉都不能轉。他越是想出力,鉗制住他的力量就越發強大。



「解子揚,你還殺不夠嗎?」

混同這一聲質問,刺眼的白光由上而下狠狠地照在解子揚的臉上,刺得解子揚的雙眼生疼,但他逆著光,終於明白現在把自己壓在地上的人是誰。



他怯怯地喊了那個人的名字:「黑瞎子……」

「你現在想殺了我嗎?」



黑瞎子加在解子揚身上的力道沒有絲毫的鬆懈,雖然他還笑著,但解子揚能從黑瞎子下手的力道之中感受到憤怒,他頓了一下,轉動目光去打量周圍的情況:橫臥在地上的屍體,那個有著東北口音的男人還靠在鐵棺旁發抖。

解子揚自是知道這該是黑瞎子責怪自己的出發點,便先鬆了自己抗衡的力道,對於黑瞎子,他還有一部分的認知,如果黑瞎子要做的事情是攻擊自己,那麼他不會問自己問題,黑瞎子從來不是一個好東西他相信,假設黑瞎子是站在與他相同的位置,他想說不準黑瞎子還會譏笑自己手法不夠乾淨。

同時,解子揚也認為,黑瞎子不是一個善於指責的存在,這樣講大概美化了,說透不過是黑瞎子本身也沒有正確的對錯立場,所以他慣用質問來使對方表白。於是轉個方向推論,當黑瞎子把略帶著怒氣的質問拋到眼前的時候,他要的不過是一個回應。



「對不起,我失控了。」

「感覺得出來。」黑瞎子鬆開對解子揚的鉗制,站在原地打量了周圍的戰況:「裘德考的先遣小隊,一次五個你也真能殺。」

「不全是我……」解子揚抗辯的話語哽在喉頭,如果能抗辯的話,他應該說什麼呢?因為他要和第二個解子揚進行廝殺,所以他要排除這些外來者?但是這個回答所引發的追問又該如何應對?他要怎麼和黑瞎子解釋這個大腦內的戰爭?太複雜了,他不覺得黑瞎子能夠理解。

因為無法解釋,解子揚乾脆地換了個話頭,握上黑瞎子伸來拉自己起身的手,他看著最後一個還活著的被害者:「那他……怎麼處理?」

「他?」黑瞎子朝那個人走過去,打量了一番之後,便把落在附近的槍枝收到自己的包裡:「把這裡的熱武器帶走,不用理他。」



「嗯?」解子揚有點驚訝黑瞎子的回答,但行為上還是照著做了,當他跟著黑瞎子離開這個地方時,他又回頭看了在山洞鐵棺之中那唯一光源所在,低聲問了:「他會怎麼……」

「如果他接下來遇到的是同隊的人,那麼他有可能活著;如果他遇到了解雨臣的人,那他肯定歇在這兒;如果他誰也沒遇到,就會看到他祖宗來接他。」

黑瞎子迅速接了話頭,他領著解子揚走回本來休息的墓室之中,大概也是猶豫了一番才對解子揚說:「咱現在幹的事在法律上是該槍斃的沒錯、沒差那一兩個虛構的死刑,但人命這東西,沒必要自己動手的話,就讓你的手乾淨一點。」



解子揚明白黑瞎子的介意,撇了撇嘴,冷道:「你……怎麼發現我在那裡?」

「槍聲這麼大,想誰不知道呢?」黑瞎子嘆了一口氣,自己坐下來,並把自己的睡袋墊在自己的大腿上:「過來這裡躺著。」

「你要幹麼?」解子揚一愣,從任何的角度來說,他都覺得黑瞎子的舉動相當奇怪,被質疑者似乎早就察覺了這種回應的可能,擺了擺手便道:「我對你沒興趣不用緊張,先過來。」

解子揚雖然疑惑,但黑瞎子的立場堅定,他只好慢慢地靠了過去,待得他一靠近,黑瞎子便直接伸手將他扯下,讓他解子揚的頭枕在自己腿上的睡袋上頭,而下一個動作就是伸手去摘解子揚的眼鏡。

「你到底要做什麼?」

解子揚反射性地抬手攫住黑瞎子的手,另一手撐著地板就想起身,無奈黑瞎子左手一壓,便將解子揚死死地壓在自己腿上:「十五分鐘,你相信我十五分鐘就好……」

黑瞎子右手一施力,直接摘掉了解子揚的眼鏡,同時也挑起了解子揚高高的防衛心,但是在解子揚意料之外的,黑瞎子下一個動作卻是把手掌覆蓋在他的眼睛上。



「你搞什麼?放開……」解子揚用力地掙扎著,但是礙於姿勢,反抗不了黑瞎子的動作。

「我不會害你,給我十五分鐘、相信我十五分鐘……」

黑瞎子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要求,他刻意放緩了語調,等到他確定解子揚反抗的力氣稍減之後,鉗制著解子揚的左手也放鬆了力氣,輕覆在解子揚的胸口,感受得到心跳的位置。



「解子揚,你有一些事情,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這些事情我認為就是多次造成你失控的主因。我們花個十五分鐘把它找出來,不然你贏了解雨臣也沒有意義。」

黑瞎子的聲音很輕,有幾分催眠的感覺,解子揚隱約地察覺到黑瞎子要做什麼事情,那是很常見的心理治療法,他知道當黑瞎子做出這個舉動的時候,表示了某一個程度的無奈,但是解子揚底心裡還存著一絲感激,便輕哼一聲表示同意。

「吸氣,我數到七你再吐氣。」



一、二、三、四、五、六、七……

隨著黑瞎子的指示,解子揚反覆深呼吸了幾次,便覺得世界越發安靜了,呈現在眼前的,似乎是潛意識的世界,但又有點陌生。



「解子揚,你有看見什麼嗎?」

黑瞎子的聲音又再次響起,這讓解子揚感覺非常興奮,他自己知道自己走到了潛意識的世界裡,但是不同於以往,這次黑瞎子也跟著進來了……雖然只有聲音,他似乎抓到了點機會可以訴說自己的大腦裡的戰爭。

「一片黑,什麼也沒有看到。」

解子揚如實地回答黑瞎子,他開始走在他的潛意識裡,本來應該迎接他的記憶之櫃沒有出現、另外兩個解子揚也沒出現,雖然不安,卻也沒多大的惶恐。他只是拉著自己胸前的項鍊,要自己認清楚自己的序位。



「再仔細看看,真的什麼都沒有?」

黑瞎子的聲音直接穿入了解子揚的耳裡,他覺得自己就像個戴著對講機獨自去探險的人,他應了聲表示自己收到了黑瞎子的聲音,便繼續走在這個潛意識的世界裡。解子揚走著,眼前慢慢地綻開了一點微弱地光,他本能性地靠過了去……



「樓梯,有一條很長的樓梯。」

「往上還是往下?」

「往下……」



潛意識的世界裡,總是充滿了許多不合理的建築場景,比方這一道出現在解子揚眼前的樓梯。他不曉得是樓梯本身在發光,或是這裡開始有了光,他先在黑暗之中看見一個長方型的門框,相當突兀,當他跨過門框的時候,解子揚自己就踩在一道向下的樓梯之上。

樓梯是螺旋向下的,黑幽幽的,除了黑,其它是看不見的。解子揚盯著這樓梯看了好些,腦子還記著黑瞎子說的話,要找出那些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問題是吧?

解子揚心裡揣想,自己之所以能引發黑瞎子這般疑似自找麻煩行為的舉動,大概是自己的精神行動波及到外界,也就是自己讓黑瞎子判斷認為自己具有攻擊威脅性。

這些威脅……解子揚靜下心來仔細斟酌,確實,假如所有的情況都只發生在他這個第三個解子揚的身上的話,他可能不會這麼極端,但他也不覺得所有問題的癥結全在另外兩個解子揚身上……



「我想下去看看。」

這是解子揚的決定,他想另外兩個解子揚肯定也有自己的心結,這就像是一場尋寶競賽一樣,他要打的是心理戰。除了記憶,他還要更多的秘密,如此一來,他才可以贏過另外兩個不願放過自己的解子揚。

「好,你過去,我會陪你。」

黑瞎子的聲音幫解子揚添了幾分的勇氣。他在心裡告訴自己,現在的戰爭不是自己一個人打,黑瞎子雖然不在場,不過他的聲音卻是可以陪著自己當作一個客觀標的。



「我走到底了,這裡有一扇門。」

「打開它。」



解子揚看著聳立在自己眼前的木門,他試著繞到門的後頭,但是後面空無一物。依照常見的幻想模式,解子揚認為變化的世界應該只存在他推開門的瞬間,於是他握上了冷冰冰的把手,向下一壓,慢慢地推開。

在這扇門後,果不其然地幻化出了另一個空間,又是一道向下的樓梯,只是不同於先前,這道樓梯感覺相當的陳舊,解子揚遲疑了一下,把這個發現告訴黑瞎子:「也許我走到了記憶的深層,這個樓梯很舊。」



「解少爺……」黑瞎子的嗓音中略帶著無奈,他道:「解讀不是你的工作,別多想,繼續走下去。」



樓梯繼續向下延伸,這一回解子揚就花了比較長的時間在行進。然說也奇怪,本來一路向下的樓梯,走著走著卻忽然向上盤旋。解子揚雖然有著疑惑,但在他行走的期間,黑瞎子的聲音一直持續著,且其沒有看見另外兩個解子揚的存在,倒也沒有萌生太多的不安感。

在樓梯的盡頭,又出現了一扇門,門縫裡流瀉了絲絲刺眼的光線,解子揚心裡料想這該是自己前往的終點,便興奮地走上前去試圖把門打開,但轉了幾下,木門卻聞風不動。



「我前面又有一扇門,但它卡住了。」

「用力推,你能打開的。」



解子揚深吸了一口氣,抬起腳用力地朝門一踹,木門不敵他的力氣,一下子整扇門都被踹掉,但接著映入解子揚眼裡的景色,卻驚得他好一陣子說不出話。



「開門了嗎?後頭有什麼?」黑瞎子問

「山……門後面,是山……」



解子揚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框,他覺得眼前的山色相當的熟悉,前方二十公尺處就是一處懸崖。他慢慢地靠了過去,崖底的山風凜冽地吹動他耳際的髮梢,他相信自己肯定來過這個地方,要不就是這個場景是取材自他的記憶,他慢慢地朝崖邊走去,並將自己的所見一一告訴黑瞎子,但忽然一股不安竄上解子揚的心尖,他猛地回頭想去確定自己來時的路途,卻沒料到他一轉身,只見碧晴的天空之下,青草微微地搖著,一個戴著細框眼鏡的男人無聲無息出現在他的眼前,像亙古以來就站在那裡等待他似的。



「除了山路,還有什麼呢?」

解子揚盯著眼前的那個男人,男人只是推著眼鏡輕聲說道:『小揚,你長大了。』男人薄薄的嘴脣勾起一個漂亮的弧線,那一抹笑容完全磨去了黑瞎子的聲音。

『你,滾出我的世界。』

解子揚冷聲說著,他知道自己跟這個男人沒有太深切的怨恨,但是他只要低頭看見自己脖子上的小銀圈,他便有一股無可言說的憤怒與嫉妒之感。



『你就這麼討厭我嗎?』男人苦笑,他走到解子揚的身邊,指著前面的那懸崖:『你當初就把我從這裡推下去,你忘了嗎?』男人的手又收回來,在自己的胸口比了一下:『當年你只有這麼高呢!真是懷念。』



『你想說什麼?你在這個時間點還有之前的時間點上出現,你到底想說什麼?』

解子揚被自己忽然轉為兇惡的語氣給嚇到了,但是他很快地就釋然,因為他不喜歡這個男人是事實,他決心放縱自己的情緒。



『我想聽你的道歉、我想聽你長大之後回頭看這事情的愧疚。』

男人推著自己的眼鏡,細長漂亮的眼裡投射出整個天空的蔚藍,他悠悠地吐了一口長嘆,凝望著解子揚的沉默,接著說:『小揚,為什麼你當初不肯接受我呢?你應該知道她的辛苦吧?一個女人家要拉拔一個孩子長大不是多容易的事情,你上小學、中學……她有多少的事情需要去承擔?除了你,她還要另外背著解家的事情。這些事情我在當初都跟你分析過了不是嗎?』男人擺了擺手,慢慢地繞走在解子揚的周圍,舉手投足裡都散著一股溫柔的責備。



『我不會跟你搶她,我只是希望我可以照顧你們。她跟我結婚,但她還是你的母親這點,不會因為我的加入有所改變……你為什麼不肯接受,還要把我從這裡推下去呢?』



男人的質問像一把鋒利的劍,挑著諸多不可挽回的事情,一步一步地向解子揚逼近,他想狠狠地拍開男人的攻擊……其實解子揚拍不開那把劍,他只能選擇用自己的手用力地握住劍身。所幸看清楚事實的痛楚,讓解子揚的冷靜回來了不少。



『你不是我殺的,事發的當時和現在,我對你都無能為力,你跟我說這些沒有用。』



但是男人卻搖了搖頭,兩手搭在解子揚的肩上:『但你的本質是解子揚,我看不出來你和另外兩個人有什麼不同……我想不只我,全天下只有你們覺得你們自己不同吧?』



男人頓了一下又說:『小揚,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的開頭走差了一步,你拒絕了我加入你們的生活、你拒絕了我的引導,於是你逼得她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而你呢?現在不是也要被自己逼得精神分裂,還要靠著潛意識來找到你問題的根源嗎?』



『我不需要你的引導,我活得很好。』解子揚嫌惡地拍開男人的手,他覺得男人的話語充滿了邏輯上的缺失,但自己竟也明白男人言不及義裡的主旨:『這都無法構成你責怪的基礎。』



『小揚,我該怎麼說你才會聽勸?』男人的表情裡多了沮喪,不過他沒有放棄,繼續說:『你是需要引導的,小揚。你的生命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因為你少了一個引導你的角色。她愛你、她是你的保護者沒錯,但是她不會告訴你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而我可以,我當初就是想扮演好這個角色,可是你為什麼要把我這個引導者從這裡推下去呢?』



『我跟你無法對談。』解子揚嘆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任何與這個男人溝通的意願了。他一轉身便自己朝茫茫的山色裡走去,他決定忽略男人,但是在他開口叫喚黑瞎子之前,男人卻冷聲說了一句:『小揚,你很害怕吧?』

『怕?』這句話成功地留住了解子揚的腳步,他轉過頭來,嘴角勾滿了輕蔑:『我怕什麼?』

『我一直在你的心裡,所以我比誰都還能持續地關心你。』男人跨開步子,再次靠近解子揚,他的聲音充滿了絕對的自信,他說:『你自己一路一個人走過來,打從秦嶺的山洞第一次重生開始,你就沒有朋友、也沒有傾吐者,因為你把自己劃分得太清楚,你不敢去接觸其他解子揚的人際……於是你所有的行為和決定都得靠著你自己來承擔。』



『然後呢?』解子揚默默地握緊拳頭,他發覺自己的確不能反抗男人的言論,自他離開了故土之後,他便沒再接觸屬於第二個或者第一個解子揚所持有的人際網絡,就算是吳邪這樣的存在好了,他也沒真正地和吳邪講過話,甚至還覺得自己已經把關係切割得乾淨了。



『因為你不是人,所以你也不能用常人的標準來當作自己的參考,解子揚……我可憐的小揚,你最慘的就是你還沒有那麼堅強到足以承擔這一切的能力。』男人嘆了一口氣,嘴脣又勾起一道彎:『你其實一直希望有人可以拉住你,告訴你不用害怕對吧?你一直是個被保護者,從小到大都是,你沒有自己出來奔走的能力,你還不習慣承擔這樣的哀傷的,小揚。不過你不用怕,我還是愛你的、我是站在你這……』



『住口!』

解子揚一聲怒吼打斷男人的發言,他想,男人說得沒錯,自己的內心確實有著鋪天蓋地誰也無法承擔的惶恐與不安,但是這樣的事情,錯就真的錯在他把男人推下山崖然後失去了父親這個引導者才造成的嗎?



不!不是這樣。



解子揚搖了搖頭,今天的他,是被一連串的生態球的碎片給扎得千瘡百孔的,仔細說起來,這個男人才是生態球的原點,假若男人沒有試圖進入他們的世界,這破事便有無限改寫的可能,現在的解子揚可能還在杭州和母親一起過著不是非常富裕,但輕鬆愉快的小日子,才不會走到今天自己要在潛意識的世界裡和男人……解子揚忽然驚覺到一件事情,男人不論生死都不會是他的靈魂與意識的構成,男人的形象不過是記憶片段的攫取,而男人字字句句的逼問,不會是全然陌生獨立未知的話語……解子揚想起自己今天推開這扇門的目的,他要找到的是他自己不知道的結,被埋在另外兩個解子揚的記憶裡的秘密……他是來找另外兩個解子揚的!

『是,你說對了,我是被保護者、我是需要引導者……但是這個保護者、引導者從來不是你。』

解子揚勾起一個淺笑,朝男人走近:『你剛剛說我跟另外兩個解子揚的本質是相同的對吧?如果我真的是另外兩個解子揚的代表,那我們的意念也會相同,他當年殺了你,我今天也不會放過你。而且我又怎麼知道你不是另外兩個解子揚的化身呢?』



解子揚笑了笑,無預警地一拳往男人的鼻梁揍下去,男人被他打翻在地,他立刻欺身跨坐在男人的身上連續打了好幾拳,雙手再緊緊地掐在他的脖子上,不過他還是維持著他的冷靜:『但不管你是被第一個解子揚推下去的老爸,還是另外兩個解子揚的化身,結局都是一樣的……我都會殺了你,你就是所有問題的癥結對吧?』



解子揚的雙手鎖在男人的脖子之上,男人發出了極大的反抗力道,但是解子揚毫不在乎:『你想在我的思維世界裡想反抗我嗎?不要傻了,你贏不了的,這個身體的主人目前還是我。』



解子揚慢慢地收緊雙手,他感覺到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凝在兩手的拇指上頭,其餘的八指像個刑臺一樣鎖住男人的行動。他的大拇指緩緩地施加壓力,隔著薄薄的肌膚在威逼男人的氣管。

他看著男人扭曲的臉孔、聽著男人斷斷續續的抽氣聲,解子揚的指尖開始回味了第一個解子揚把男人推下去的感覺……所謂的親手殺人,這才是真正的親手吧?用自己的雙手感受對方的體溫、對方的生命,然後慢慢地終結一切,直到男人不再掙扎了,解子揚依然不放手,他生怕他一鬆開手,男人就會立刻地跳起來反擊他,畢竟他腦內的敵人可是另外兩個思維與自己有高度同步的解子揚呢!

於是他盯著男人的眼睛,直到了男人的瞳孔放大、嘴角流出了的唾液、微張的嘴再也吐不出任何的聲音……他還是不想放手,緊緊地掐著。



『解子揚啊!既然你們不想放過我,這場仗……我就打不起嗎?我只是想去找一塊自己的立身之地,你們為什麼要為難我呢?』



解子揚開心地笑了,可是在那一瞬間,晴朗的山色不見了、男人也不見了,解子揚的嘴角的笑容也不見了。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發現自己人在寂靜的墓室裡,而黑瞎子卻臥倒在自己的身下已經沒了氣息。

落在一旁的東西除了黑瞎子的墨鏡之外,還有一針來不急扎下去的鎮定劑,就滾在黑瞎子微屈的手指旁。黑瞎子那一雙琥珀色的瞳孔無力地放大,但顏色還停留在解子揚記憶中的瑰麗,在他的手指甲裡,可能還留著些解子揚的皮屑,而解子揚低頭在自己的手腕上看見抓痕……



當解子揚試圖去釐清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視野卻突然出現了兩雙鞋子,他略帶遲疑地抬頭看去,發現另外兩個解子揚正對自己笑,笑得好不開心。第二個解子揚摸了摸了自己的耳環,抽了一口菸,然後蹲下身子,把嘴裡的白煙全部噴在解子揚的臉上。



『現在,你可和我們一樣了……』



第二個解子揚淺淺笑著,笑得解子揚只能慌慌張張地放開黑瞎子,他不知所措地回頭四望,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業火給團團包圍,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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