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行山之戰 其一
戰爭的開始都是理性的，也許促使一個士兵提起槍桿走向戰場的動力，是一種名為熱情的感性。在這個士兵舉槍殺了第一個人的時候，他會看著暗紅色的鮮血與屍體感到害怕與迷惑並且質問自己：
究竟生命的本質是什麼？
殺了一個跟自己一起呼吸空氣的人又是為什麼？
戰爭是什麼？
我為什麼要殺人？
但這不過是剛開始的迷惘時期，過了這一期，便進入了第二期的理性時期。士兵會漸漸地知道，雖然殺戮與死亡是荒謬的、雖然他所扼殺的生命與自己毫無冤仇……可是為了某一個偉大的目標，屠戮會成為一種必需。
理性在這時期會放肆地占去腦子大多數的空間，並把所有的感性：比方寂寞、比方憐憫都給吞噬得一乾二淨，無奈的喟嘆將成為一種電波雜訊，是明知其存有，但仍決定忽略並過濾。
但是這種理性的時間一旦拉得太長，進而吞噬了人性轉生為一種執念時，這個繼續往前走的士兵便和殺人魔沒有兩樣了（我們也可以幫殺人魔除罪為過度執法者）。
若有人告訴他，你殺人將會下地獄，士兵只會回答：
『我已經殺了這麼多的人了，不會差這一個的，地獄已是我必然的歸處，我不感到害怕。』
在黑瞎子的眼裡，解子揚便是一個充滿執念的人。
他回溯自己的過往經驗，感到一種平行世界的無法理解，他真的不懂這種把自己往死路上推行還義無反顧的傢伙。
他站在窗邊把手上的菸都抽完之後才轉回去盯著解子揚，距離解子揚離開他的肩膀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十分鐘。這三十分鐘內，房間裡充滿著一股壓抑的氛圍，氛圍的製造者不全然是解子揚，黑瞎子自己也參與了放縱。
這段壓抑的時間裡，解子揚一個人縮在床鋪上，他把自己的下巴支在曲縮起的膝蓋上頭，右手抓著自己的左腳踝，左手拇指則不停地撫摸自己的嘴脣。
黑瞎子看不懂解子揚的潛意識世界，但是他慣於從人類的肢體動作反推回去探究任何他想知道的資訊。他看著解子揚的動作，強烈地認為解子揚的精神又回到他一開始碰見他的時候，那種走在繩索上偏了一丁點兒就會萬劫不復的極端。
他甚至可以看見本來矮下來的高牆，解子揚在短短的三十分鐘裡又把它給高築……這情況讓黑瞎子覺得有點苦惱，依照他慣性的思考模式，他若想拆掉解子揚的圍牆，那麼他必須在這樣略顯混亂與不明的情況中，利用數學公式的概念，先設出幾個未知數，接著再去找出相關的式子與數值。
關係到解子揚的式子中，有些是他和解子揚知道的，比方說解子揚不是個人且具有物質化能力這點、有些是解子揚自己知道而他不清楚的，比方說秦嶺的事情和解子揚的記憶……而讓黑瞎子興起抽菸念頭的則是另外幾樣解子揚自己不知道而黑瞎子感到懷疑的，以及解子揚和黑瞎子兩個人都不知道的。
他在腦子裡設了這兩樣的未知數Ｘ和Ｙ之後，卻在試圖動手解題的同時，發現這Ｘ與Ｙ又各自包含了超越常理世界的未知……
「解子揚。」
黑瞎子叫了一聲，被呼喚者這次倒是很快地轉過頭來看他。
名稱的呼喚是黑瞎子自己愛用的小伎倆，他只有在他覺得重要的時候他才會叫解子揚的全名，解子揚在不知不覺中也如此被制約，所以他回過頭來的臉孔中，雖然有著疲憊還是存著認真。
「你之前說你物質化能力的副作用是記憶力的喪失對吧？」
解子揚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他的床頭上還擺著一本記事本，那也是他自己的制約活動，每天睡前他會記下所有的事情，醒來的時候再次重新看過……他不確定自己的記憶可以保存多久，但自從舊有的記憶被燒毀之後，解子揚對自己的要求便是至少要記住昨天與今天。
「我不是很肯定，但我覺得物質化能力的副作用不只如此，也許更糟……」
黑瞎子話沒說完，便被解子揚的低笑聲給打斷，解子揚看著黑瞎子嘆了一口氣，再一次確定他還記得自己昨天發生什麼事情之後，才慢慢地對黑瞎子伸出手，並用力地張開自己的手指，五根修長的手指把黑瞎子的模樣分割成數塊影像，道：「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我會消失。」
「像你在飛機上那回一樣？」
解子揚點頭，琢磨了一會兒之後，他看著黑瞎子這個刻墳者，決定把自己對自己的了解告訴他：「物質化能力是一種上下對傳的概念這我說過，我能憑空地讓東西出現與消失，總有一天，這個消失的會是我自己。所以……」
「不對……」黑瞎子抬手制止了解子揚的發言：「你會消失這只是你最有可能的自然結局，跟我沒有關係，我不會管這樣到底糟不糟糕。」黑瞎子走到他的床邊坐下：「重點是在你過渡到消失的中間過程。」
「什麼意思？」
「我這樣講好了，這個過程中的你像個瘋子。」
黑瞎子伸手拿起解子揚的記事本，稍微翻閱了一下，並和自己的手機相對照：「我們第一次和解家正面交手，你使用了大規模的物質化能力讓我們免於子彈的攻擊對吧？你大概不記得了，那時候我之所以先把你丟回飯店裡的原因是那段時間裡你完全不能與外界溝通。」
「……」
「第二次，雖然你不承認，但我認為羅馬那幾起命案是你搞出來的，你物質化出了螭蠱──那個應該存在第二個解子揚記憶裡的玩意，連續殺了幾個跟蹤你的人。這段期間你的記憶力我不知道有沒有變差，但是你的精神開始有異常的情況出現卻是事實。首先是你在你的房間貼滿了便條紙……」黑瞎子說著，繼續翻動手上的記事本，找到日期之後，指著一行字說：「但你在這裡說你對這些事情完全沒有印象，這表示了你自己也意識到你腦子的騷動。接下來就是你差點在飛機上消失的事兒。再來就是今天……」
黑瞎子說到這裡停了話，伸手探了解子揚脖子的脈動：「這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物質化了什麼，最好是有，沒有的話那就是事情更糟糕了。在火車上你常常放空那我不怪你，但是你知道我把你扛回來的時候你怎麼了嗎？」
解子揚搖了搖頭。
「你看起來就像一個被卡車撞過的人，滿臉滿嘴的血這點不用說……」黑瞎子伸手按了解子揚的腹部：「這裡，剛剛完全凹陷，屏除一切怪誕性質的因素，單從醫學角度來說，你的內臟剛剛全碎了。」
聽著自黑瞎子嘴裡流出的指控，無從反駁的部分解子揚已在沉默中認同，但關於黑瞎子最後所言說的一段……解子揚心虛地低頭看自己的四肢和房間裡的地板，這裡是如此的乾淨。
他對黑瞎子所敘述的那一段時間是全然無感的，畢竟那時候的解子揚，已經完全捨棄了現實世界，他專心地在荒原裡和第一個解子揚進行廝殺，並試圖搶奪過第一個解子揚揣在懷裡的記憶。
「那麼，我在剛剛死了？」解子揚猶疑了一下，才吐出這一句疑惑。
在剛剛，他雖然沒有完全殺了第一個解子揚，卻也自對方的手上奪取了大量的記憶，他知道自己鮮血淋漓地站在荒原中打開記憶的盒子，他在這個盒子看見了第一個解子揚的死狀……但他又不能確定黑瞎子所看見的自己究竟是反映了第一個解子揚的記憶，還是自己看見第二個解子揚的模樣……畢竟前兩個解子揚是殊途同歸的。
「你只是看起來像那樣。」黑瞎子推了一下眼鏡，「但是打了鎮定劑之後你就恢復了……」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回想起來，黑瞎子有點佩服起自己的心理素質。
他看著解子揚的神情裡似乎爬上了一點疑惑，卻也沒有任何要透露其它資訊的意味，便接著道：「從我的角度簡單來講你的情況有三個：
一、你的記憶正在錯亂，配合上你的物質能力，你會把錯誤的資訊物質化出來，這些後果將漸漸超乎於你的控制能力之外。
二、你越是用你的物質化能力，你的精神問題會越多，我依然不懂你的物質化能力究竟是什麼，我只知道精神越不穩定，不管在哪裡，危險度就會提高。
三、憑空消失對你來說是好事，比起這個，你更有可能被你自己的物質化能力整死──也就是說你可能物質化出你自己的死亡。
綜合以上三點，我也許可以承擔拎著一顆不定時炸彈下地的風險，但是你，解子揚……你有辦法承擔你自己會爆炸的後果嗎？」
黑瞎子調整一下自己坐姿，他把雙手按在解子揚的肩上，逼迫解子揚的視線必須落在自己的身上：「站在我工作的角度，就算我不想，我也會陪你到最後。但那是在我還覺得你是個人的角度……」
黑瞎子來回地斟酌著用詞，他大概到這個時候才會曉得為什麼自己當初接下這個案子時，仲介人告訴他這是個渾水：「解子揚，解家的事情、吳邪的事情有這麼重要嗎？」
現在從黑瞎子的嘴裡丟出來的是一個巨大的質問，把解子揚的問題拉回到初衷之上。黑瞎子從來不隱藏他對解子揚決定繼續前進的不贊同，不過黑瞎子始終維持著自己的敬業精神，然這行為默默助長了解子揚的飄渺，卻是無從歸咎……解子揚輕咬著自己的嘴脣，他試圖想在自己的腦子裡找出這一路促使自己前進的理由，這些理由不單單是他說給黑瞎子的，更多是轉在他心裡頭。
解子揚在這一條路途上，不停地幫自己找到前進的中繼點，但是這層層的中繼點背後……解子揚承認，他猛然清醒之後，他自己是一個沒有終點的人，於是他只能放置一個又一個中繼點，來催眠自己在那些東西的背後，有一個強而有力的終點正在吸引自己。即便如此，要解子揚現在就立刻投降他也是不甘心的，畢竟第一個解子揚在與自己廝殺時的咆哮還盤在耳邊，假若他現在放手，他便是全盤地接收了第一個解子揚的指責──西貝貨。
「你為什麼要幫我想？」
解子揚反問，他拍開黑瞎子的手：「瞎子，你不是也有你的兄弟嗎？你兄弟的事情跟戰國帛書還有裘德考有關係對吧？就讓我們互相利用繼續合作不好嗎？如果你覺得我媽的手鐲換來的價位不夠高，我把去秦嶺的資料都整理給你怎麼樣？解雨臣是毀了我放在倫敦的資料，不過我家裡還有第二個解子揚留下來的……」
「等一下。」
黑瞎子的聲音裡難得出現了一絲的無奈與煩躁：「所以你執意繼續前進？即使我們明天入山、我們下斗所遇到的危險可能造成你的精神力的崩壞都無所謂？」
解子揚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黑瞎子自己與另外兩個解子揚的糾葛，一方面是自己無法確定三個解子揚之間究竟有著如何的關係，另一方面……還是那一個老議題，他不敢完全地相信黑瞎子，另外兩個解子揚對他而言是一個獨立的傷疤……誰都不能夠明白、誰也可不以明白，解子揚的荒原，只能有解子揚的存在。
「對，我執意。」
「好，依你。」黑瞎子站起身來，揉了揉自己眉心：「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明天入山下地之後的事情，你都要聽我的。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准使用你的物質化能力。」
解子揚點了點頭，黑瞎子又道：「我跟你道歉，把老九門還有裘德考的事情牽扯進來讓事情複雜化是我的不對。現在的你只要知道我們入山後的目的就是早解雨臣一步找到你爺爺藏住的東西，看你要毀掉還是幹麼都行，總之贏過解雨臣就好……」
黑瞎子蹲下身子，從旅行袋裡拿出一排的藥丸遞給解子揚：「微量的安眠藥，怕有夢就吃了再睡。裝備我會整理，明天一早，我們就入山。」
在安眠藥的作用下，解子揚一夜無夢，他醒來（被叫醒）的時候大概是凌晨五點，黑瞎子已經收妥部分的裝備坐在床邊吃東西，在出門之前，解子揚還是決定把剩下的口服鎮定劑放在口袋裡，這樣說還是有點悲哀的，因為解子揚現在也不是那麼相信自己了。
出了招待所，外面已經聚了不少人，大多數是登山的遊客或是攝影者，入山的前一段路，黑瞎子領著解子揚走在一般的登山步道之上。黑瞎子的腳步並不慢，但裝備的重量加上解子揚體力的劣勢，他們推進的速度也沒有太快。
「珍惜還有石版路的時光，往前兩百公尺，我們就切到旁邊的小道裡。」
解子揚看了黑瞎子拿在手上的小地圖，比劃一番之後：「往這──這裡走，你是要抄近路趕在天黑前到這個法定的紮營地？」
解子揚喘得厲害，黑瞎子苦笑，但也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只繞到解子揚的後頭，從他的背包裡取出幾樣較沉的裝備：「你的對手是解家，走明路慘的是我們。但現在若不先切到小路裡，山入得不夠深，碰上巡山隊我們也麻煩。」
一兩個小時後，解子揚已經跟著黑瞎子的腳步偏離開被開發後的登山路線，越往上走，林相便越發原始，路線也越難走。黑瞎子在前頭一面哼著歌一面砍除雜草藤蔓，中午的時候黑瞎子找了一個小平臺的地方稍作休息，並把路線再行規畫之後，繼續趕路。直到了天色晚全暗了下來，黑瞎子才在一塊鄰近小溪的地方紮營休息。
「怎麼樣，解少爺還挺得住嗎？」
黑瞎子悠悠哉哉地把煮過的水裝到水壺中，火堆旁還晾著走了一整天下來被汗濕的衣服。解子揚放下手上的筆，揉著自己痠痛的小腿，好些才道：「沒被你整死，還挺得住。」
「那明天我們走水路行不？」黑瞎子指了下邊的小溪：「往前一點有個瀑布，從那裡往上切，可以省下一大半的路程。」
「我操，黑瞎子你是認真的嗎？」
解子揚勉強吞下還咬在嘴裡的壓縮餅乾，雙眼裡寫滿了不可置信。假如他對面的人不是黑瞎子，解子揚相信自己肯定會爆出大量的哀號……他有解家要對抗沒錯、他自己不是人沒錯，但回歸到最本質的生理機能與體力……解子揚會無奈地舉手承認，自己是個人，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都市人。
「唬你的，我可不想爬一半還得下去撈你上來。」
「如果你准我用物質化的力量，老子會立刻弄把槍來送你回老家。」解子揚狠狠地白了黑瞎子一眼，被瞪的一方卻也只不痛不癢地回嘴：「我自己買車票還舒服一點，不敢勞煩！是說槍在包裡，你也不用這麼麻煩。」
解子揚嘀咕了一番，等衣服也乾了，就鑽回帳篷裡收拾東西，但解子揚一進帳篷，外頭的火光卻忽然熄滅，他也不慌，立刻打開手電筒鑽了出去。
「把燈滅了。」
他一出帳，黑瞎子的聲音便冷冷地飄來，他從語氣中聽聞到不對勁的感覺，立刻關上手電筒，並就著微弱的月光慢慢地移到黑瞎子的旁邊。
「怎麼了？」
黑瞎子沒有回答，只把手上的望遠鏡交給解子揚，指引了一個方向給他。解子揚從夜視望遠鏡看出去，發現在溪水對邊的山坡上有一列閃爍的光芒。
「巡山隊？」解子揚回頭，只看見黑瞎子摸黑匆匆地收了帳篷：「看仔細一點，是裘德考的人。」
「但制服不太像……」
解子揚重新調整了夜視望遠鏡的倍率，並瞇起眼睛重新觀看視野中的景色。他找了好一下，終於在視野中，位置更高一些的地方，找到一群人紮營的身影，這些人的身上就穿著解子揚熟悉的衣服，可是一股詭異的感覺閃過腦裡……
如果黑瞎子看到的人，是在那裡紮營的裘德考的隊伍的話，那剛剛自己看到那正在移動中的一列光線又是什麼？
解子揚猛然地把望遠鏡調整回自己剛剛所看的地方，那一列光線還在緩慢地前進中，他匆匆地掃了一下，大約有二十幾人，身上都背著步槍，那規格簡是一支小軍隊，解子揚繼續打量著，卻忽然在視野裡看見一隻望遠鏡的鏡頭正對著自己。
解子揚的理智告訴他，他現在最好停止繼續觀看的行為，但又有另一股聲音要他繼續觀看。在他視線裡的那個人，慢慢地拿下了望遠鏡，露出了一張俊秀的容顏，那張臉是好看的，鑲在上頭的眼睛也是漂亮的，細細長長，是雙丹鳳眼，看起來像是在笑，卻又不那麼和善……然後那雙眼睛的主人對自己淺淺笑了一下，因為距離太遠了，解子揚不曉得那個好看的人跟旁人說什麼，只見他拿起了一把槍，又對著解子揚笑起。
解子揚的腦裡登時打了個激靈，他立刻放下望遠鏡，低喊：「瞎子，趴下！」然他也不等黑瞎子回應，轉身就把正要靠過來的黑瞎子壓倒在地上，幾乎是同一時間，一聲槍響驚起了這一帶夜宿的林鳥。
「你……？」黑瞎子微愣，雖然他還搞不清楚狀況，不過他覺得自己除了山林的氣味和解子揚身上的味道之外，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硝味，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起來，快走。立刻離開這裡。」
解子揚撐起自己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摸到本來架設帳篷的地方，他第一次熱愛著黑瞎子的效率，帳篷已經被收下來，那裡只放著他的登山背包。
「怎麼回事？」
黑瞎子的反應也快，抓起自己的東西，遂拉著解子揚摸黑往山林更深的地方走去。 解子揚忍著自己小腿的痠麻，快步地跟著黑瞎子穿梭在林間，直到他回頭再也看不見任何光線的時候，才喘著氣說：「解……解雨臣來了。」
戰爭的開始都是理性的，也許促使一個士兵提起槍桿走向戰場的動力，是一種名為熱情的感性。在這個士兵舉槍殺了第一個人的時候，他會看著暗紅色的鮮血與屍體感到害怕與迷惑並且質問自己：
究竟生命的本質是什麼？
殺了一個跟自己一起呼吸空氣的人又是為什麼？
戰爭是什麼？
我為什麼要殺人？
但這不過是剛開始的迷惘時期，過了這一期，便進入了第二期的理性時期。士兵會漸漸地知道，雖然殺戮與死亡是荒謬的、雖然他所扼殺的生命與自己毫無冤仇……可是為了某一個偉大的目標，屠戮會成為一種必需。
理性在這時期會放肆地占去腦子大多數的空間，並把所有的感性：比方寂寞、比方憐憫都給吞噬得一乾二淨，無奈的喟嘆將成為一種電波雜訊，是明知其存有，但仍決定忽略並過濾。
但是這種理性的時間一旦拉得太長，進而吞噬了人性轉生為一種執念時，這個繼續往前走的士兵便和殺人魔沒有兩樣了（我們也可以幫殺人魔除罪為過度執法者）。
若有人告訴他，你殺人將會下地獄，士兵只會回答：
『我已經殺了這麼多的人了，不會差這一個的，地獄已是我必然的歸處，我不感到害怕。』
在黑瞎子的眼裡，解子揚便是一個充滿執念的人。
他回溯自己的過往經驗，感到一種平行世界的無法理解，他真的不懂這種把自己往死路上推行還義無反顧的傢伙。
他站在窗邊把手上的菸都抽完之後才轉回去盯著解子揚，距離解子揚離開他的肩膀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十分鐘。這三十分鐘內，房間裡充滿著一股壓抑的氛圍，氛圍的製造者不全然是解子揚，黑瞎子自己也參與了放縱。
這段壓抑的時間裡，解子揚一個人縮在床鋪上，他把自己的下巴支在曲縮起的膝蓋上頭，右手抓著自己的左腳踝，左手拇指則不停地撫摸自己的嘴脣。
黑瞎子看不懂解子揚的潛意識世界，但是他慣於從人類的肢體動作反推回去探究任何他想知道的資訊。他看著解子揚的動作，強烈地認為解子揚的精神又回到他一開始碰見他的時候，那種走在繩索上偏了一丁點兒就會萬劫不復的極端。
他甚至可以看見本來矮下來的高牆，解子揚在短短的三十分鐘裡又把它給高築……這情況讓黑瞎子覺得有點苦惱，依照他慣性的思考模式，他若想拆掉解子揚的圍牆，那麼他必須在這樣略顯混亂與不明的情況中，利用數學公式的概念，先設出幾個未知數，接著再去找出相關的式子與數值。
關係到解子揚的式子中，有些是他和解子揚知道的，比方說解子揚不是個人且具有物質化能力這點、有些是解子揚自己知道而他不清楚的，比方說秦嶺的事情和解子揚的記憶……而讓黑瞎子興起抽菸念頭的則是另外幾樣解子揚自己不知道而黑瞎子感到懷疑的，以及解子揚和黑瞎子兩個人都不知道的。
他在腦子裡設了這兩樣的未知數Ｘ和Ｙ之後，卻在試圖動手解題的同時，發現這Ｘ與Ｙ又各自包含了超越常理世界的未知……
「解子揚。」
黑瞎子叫了一聲，被呼喚者這次倒是很快地轉過頭來看他。
名稱的呼喚是黑瞎子自己愛用的小伎倆，他只有在他覺得重要的時候他才會叫解子揚的全名，解子揚在不知不覺中也如此被制約，所以他回過頭來的臉孔中，雖然有著疲憊還是存著認真。
「你之前說你物質化能力的副作用是記憶力的喪失對吧？」
解子揚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他的床頭上還擺著一本記事本，那也是他自己的制約活動，每天睡前他會記下所有的事情，醒來的時候再次重新看過……他不確定自己的記憶可以保存多久，但自從舊有的記憶被燒毀之後，解子揚對自己的要求便是至少要記住昨天與今天。
「我不是很肯定，但我覺得物質化能力的副作用不只如此，也許更糟……」
黑瞎子話沒說完，便被解子揚的低笑聲給打斷，解子揚看著黑瞎子嘆了一口氣，再一次確定他還記得自己昨天發生什麼事情之後，才慢慢地對黑瞎子伸出手，並用力地張開自己的手指，五根修長的手指把黑瞎子的模樣分割成數塊影像，道：「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我會消失。」
「像你在飛機上那回一樣？」
解子揚點頭，琢磨了一會兒之後，他看著黑瞎子這個刻墳者，決定把自己對自己的了解告訴他：「物質化能力是一種上下對傳的概念這我說過，我能憑空地讓東西出現與消失，總有一天，這個消失的會是我自己。所以……」
「不對……」黑瞎子抬手制止了解子揚的發言：「你會消失這只是你最有可能的自然結局，跟我沒有關係，我不會管這樣到底糟不糟糕。」黑瞎子走到他的床邊坐下：「重點是在你過渡到消失的中間過程。」
「什麼意思？」
「我這樣講好了，這個過程中的你像個瘋子。」
黑瞎子伸手拿起解子揚的記事本，稍微翻閱了一下，並和自己的手機相對照：「我們第一次和解家正面交手，你使用了大規模的物質化能力讓我們免於子彈的攻擊對吧？你大概不記得了，那時候我之所以先把你丟回飯店裡的原因是那段時間裡你完全不能與外界溝通。」
「……」
「第二次，雖然你不承認，但我認為羅馬那幾起命案是你搞出來的，你物質化出了螭蠱──那個應該存在第二個解子揚記憶裡的玩意，連續殺了幾個跟蹤你的人。這段期間你的記憶力我不知道有沒有變差，但是你的精神開始有異常的情況出現卻是事實。首先是你在你的房間貼滿了便條紙……」黑瞎子說著，繼續翻動手上的記事本，找到日期之後，指著一行字說：「但你在這裡說你對這些事情完全沒有印象，這表示了你自己也意識到你腦子的騷動。接下來就是你差點在飛機上消失的事兒。再來就是今天……」
黑瞎子說到這裡停了話，伸手探了解子揚脖子的脈動：「這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物質化了什麼，最好是有，沒有的話那就是事情更糟糕了。在火車上你常常放空那我不怪你，但是你知道我把你扛回來的時候你怎麼了嗎？」
解子揚搖了搖頭。
「你看起來就像一個被卡車撞過的人，滿臉滿嘴的血這點不用說……」黑瞎子伸手按了解子揚的腹部：「這裡，剛剛完全凹陷，屏除一切怪誕性質的因素，單從醫學角度來說，你的內臟剛剛全碎了。」
聽著自黑瞎子嘴裡流出的指控，無從反駁的部分解子揚已在沉默中認同，但關於黑瞎子最後所言說的一段……解子揚心虛地低頭看自己的四肢和房間裡的地板，這裡是如此的乾淨。
他對黑瞎子所敘述的那一段時間是全然無感的，畢竟那時候的解子揚，已經完全捨棄了現實世界，他專心地在荒原裡和第一個解子揚進行廝殺，並試圖搶奪過第一個解子揚揣在懷裡的記憶。
「那麼，我在剛剛死了？」解子揚猶疑了一下，才吐出這一句疑惑。
在剛剛，他雖然沒有完全殺了第一個解子揚，卻也自對方的手上奪取了大量的記憶，他知道自己鮮血淋漓地站在荒原中打開記憶的盒子，他在這個盒子看見了第一個解子揚的死狀……但他又不能確定黑瞎子所看見的自己究竟是反映了第一個解子揚的記憶，還是自己看見第二個解子揚的模樣……畢竟前兩個解子揚是殊途同歸的。
「你只是看起來像那樣。」黑瞎子推了一下眼鏡，「但是打了鎮定劑之後你就恢復了……」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回想起來，黑瞎子有點佩服起自己的心理素質。
他看著解子揚的神情裡似乎爬上了一點疑惑，卻也沒有任何要透露其它資訊的意味，便接著道：「從我的角度簡單來講你的情況有三個：
一、你的記憶正在錯亂，配合上你的物質能力，你會把錯誤的資訊物質化出來，這些後果將漸漸超乎於你的控制能力之外。
二、你越是用你的物質化能力，你的精神問題會越多，我依然不懂你的物質化能力究竟是什麼，我只知道精神越不穩定，不管在哪裡，危險度就會提高。
三、憑空消失對你來說是好事，比起這個，你更有可能被你自己的物質化能力整死──也就是說你可能物質化出你自己的死亡。
綜合以上三點，我也許可以承擔拎著一顆不定時炸彈下地的風險，但是你，解子揚……你有辦法承擔你自己會爆炸的後果嗎？」
黑瞎子調整一下自己坐姿，他把雙手按在解子揚的肩上，逼迫解子揚的視線必須落在自己的身上：「站在我工作的角度，就算我不想，我也會陪你到最後。但那是在我還覺得你是個人的角度……」
黑瞎子來回地斟酌著用詞，他大概到這個時候才會曉得為什麼自己當初接下這個案子時，仲介人告訴他這是個渾水：「解子揚，解家的事情、吳邪的事情有這麼重要嗎？」
現在從黑瞎子的嘴裡丟出來的是一個巨大的質問，把解子揚的問題拉回到初衷之上。黑瞎子從來不隱藏他對解子揚決定繼續前進的不贊同，不過黑瞎子始終維持著自己的敬業精神，然這行為默默助長了解子揚的飄渺，卻是無從歸咎……解子揚輕咬著自己的嘴脣，他試圖想在自己的腦子裡找出這一路促使自己前進的理由，這些理由不單單是他說給黑瞎子的，更多是轉在他心裡頭。
解子揚在這一條路途上，不停地幫自己找到前進的中繼點，但是這層層的中繼點背後……解子揚承認，他猛然清醒之後，他自己是一個沒有終點的人，於是他只能放置一個又一個中繼點，來催眠自己在那些東西的背後，有一個強而有力的終點正在吸引自己。即便如此，要解子揚現在就立刻投降他也是不甘心的，畢竟第一個解子揚在與自己廝殺時的咆哮還盤在耳邊，假若他現在放手，他便是全盤地接收了第一個解子揚的指責──西貝貨。
「你為什麼要幫我想？」
解子揚反問，他拍開黑瞎子的手：「瞎子，你不是也有你的兄弟嗎？你兄弟的事情跟戰國帛書還有裘德考有關係對吧？就讓我們互相利用繼續合作不好嗎？如果你覺得我媽的手鐲換來的價位不夠高，我把去秦嶺的資料都整理給你怎麼樣？解雨臣是毀了我放在倫敦的資料，不過我家裡還有第二個解子揚留下來的……」
「等一下。」
黑瞎子的聲音裡難得出現了一絲的無奈與煩躁：「所以你執意繼續前進？即使我們明天入山、我們下斗所遇到的危險可能造成你的精神力的崩壞都無所謂？」
解子揚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黑瞎子自己與另外兩個解子揚的糾葛，一方面是自己無法確定三個解子揚之間究竟有著如何的關係，另一方面……還是那一個老議題，他不敢完全地相信黑瞎子，另外兩個解子揚對他而言是一個獨立的傷疤……誰都不能夠明白、誰也可不以明白，解子揚的荒原，只能有解子揚的存在。
「對，我執意。」
「好，依你。」黑瞎子站起身來，揉了揉自己眉心：「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明天入山下地之後的事情，你都要聽我的。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准使用你的物質化能力。」
解子揚點了點頭，黑瞎子又道：「我跟你道歉，把老九門還有裘德考的事情牽扯進來讓事情複雜化是我的不對。現在的你只要知道我們入山後的目的就是早解雨臣一步找到你爺爺藏住的東西，看你要毀掉還是幹麼都行，總之贏過解雨臣就好……」
黑瞎子蹲下身子，從旅行袋裡拿出一排的藥丸遞給解子揚：「微量的安眠藥，怕有夢就吃了再睡。裝備我會整理，明天一早，我們就入山。」
在安眠藥的作用下，解子揚一夜無夢，他醒來（被叫醒）的時候大概是凌晨五點，黑瞎子已經收妥部分的裝備坐在床邊吃東西，在出門之前，解子揚還是決定把剩下的口服鎮定劑放在口袋裡，這樣說還是有點悲哀的，因為解子揚現在也不是那麼相信自己了。
出了招待所，外面已經聚了不少人，大多數是登山的遊客或是攝影者，入山的前一段路，黑瞎子領著解子揚走在一般的登山步道之上。黑瞎子的腳步並不慢，但裝備的重量加上解子揚體力的劣勢，他們推進的速度也沒有太快。
「珍惜還有石版路的時光，往前兩百公尺，我們就切到旁邊的小道裡。」
解子揚看了黑瞎子拿在手上的小地圖，比劃一番之後：「往這──這裡走，你是要抄近路趕在天黑前到這個法定的紮營地？」
解子揚喘得厲害，黑瞎子苦笑，但也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只繞到解子揚的後頭，從他的背包裡取出幾樣較沉的裝備：「你的對手是解家，走明路慘的是我們。但現在若不先切到小路裡，山入得不夠深，碰上巡山隊我們也麻煩。」
一兩個小時後，解子揚已經跟著黑瞎子的腳步偏離開被開發後的登山路線，越往上走，林相便越發原始，路線也越難走。黑瞎子在前頭一面哼著歌一面砍除雜草藤蔓，中午的時候黑瞎子找了一個小平臺的地方稍作休息，並把路線再行規畫之後，繼續趕路。直到了天色晚全暗了下來，黑瞎子才在一塊鄰近小溪的地方紮營休息。
「怎麼樣，解少爺還挺得住嗎？」
黑瞎子悠悠哉哉地把煮過的水裝到水壺中，火堆旁還晾著走了一整天下來被汗濕的衣服。解子揚放下手上的筆，揉著自己痠痛的小腿，好些才道：「沒被你整死，還挺得住。」
「那明天我們走水路行不？」黑瞎子指了下邊的小溪：「往前一點有個瀑布，從那裡往上切，可以省下一大半的路程。」
「我操，黑瞎子你是認真的嗎？」
解子揚勉強吞下還咬在嘴裡的壓縮餅乾，雙眼裡寫滿了不可置信。假如他對面的人不是黑瞎子，解子揚相信自己肯定會爆出大量的哀號……他有解家要對抗沒錯、他自己不是人沒錯，但回歸到最本質的生理機能與體力……解子揚會無奈地舉手承認，自己是個人，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都市人。
「唬你的，我可不想爬一半還得下去撈你上來。」
「如果你准我用物質化的力量，老子會立刻弄把槍來送你回老家。」解子揚狠狠地白了黑瞎子一眼，被瞪的一方卻也只不痛不癢地回嘴：「我自己買車票還舒服一點，不敢勞煩！是說槍在包裡，你也不用這麼麻煩。」
解子揚嘀咕了一番，等衣服也乾了，就鑽回帳篷裡收拾東西，但解子揚一進帳篷，外頭的火光卻忽然熄滅，他也不慌，立刻打開手電筒鑽了出去。
「把燈滅了。」
他一出帳，黑瞎子的聲音便冷冷地飄來，他從語氣中聽聞到不對勁的感覺，立刻關上手電筒，並就著微弱的月光慢慢地移到黑瞎子的旁邊。
「怎麼了？」
黑瞎子沒有回答，只把手上的望遠鏡交給解子揚，指引了一個方向給他。解子揚從夜視望遠鏡看出去，發現在溪水對邊的山坡上有一列閃爍的光芒。
「巡山隊？」解子揚回頭，只看見黑瞎子摸黑匆匆地收了帳篷：「看仔細一點，是裘德考的人。」
「但制服不太像……」
解子揚重新調整了夜視望遠鏡的倍率，並瞇起眼睛重新觀看視野中的景色。他找了好一下，終於在視野中，位置更高一些的地方，找到一群人紮營的身影，這些人的身上就穿著解子揚熟悉的衣服，可是一股詭異的感覺閃過腦裡……
如果黑瞎子看到的人，是在那裡紮營的裘德考的隊伍的話，那剛剛自己看到那正在移動中的一列光線又是什麼？
解子揚猛然地把望遠鏡調整回自己剛剛所看的地方，那一列光線還在緩慢地前進中，他匆匆地掃了一下，大約有二十幾人，身上都背著步槍，那規格簡是一支小軍隊，解子揚繼續打量著，卻忽然在視野裡看見一隻望遠鏡的鏡頭正對著自己。
解子揚的理智告訴他，他現在最好停止繼續觀看的行為，但又有另一股聲音要他繼續觀看。在他視線裡的那個人，慢慢地拿下了望遠鏡，露出了一張俊秀的容顏，那張臉是好看的，鑲在上頭的眼睛也是漂亮的，細細長長，是雙丹鳳眼，看起來像是在笑，卻又不那麼和善……然後那雙眼睛的主人對自己淺淺笑了一下，因為距離太遠了，解子揚不曉得那個好看的人跟旁人說什麼，只見他拿起了一把槍，又對著解子揚笑起。
解子揚的腦裡登時打了個激靈，他立刻放下望遠鏡，低喊：「瞎子，趴下！」然他也不等黑瞎子回應，轉身就把正要靠過來的黑瞎子壓倒在地上，幾乎是同一時間，一聲槍響驚起了這一帶夜宿的林鳥。
「你……？」黑瞎子微愣，雖然他還搞不清楚狀況，不過他覺得自己除了山林的氣味和解子揚身上的味道之外，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硝味，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起來，快走。立刻離開這裡。」
解子揚撐起自己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摸到本來架設帳篷的地方，他第一次熱愛著黑瞎子的效率，帳篷已經被收下來，那裡只放著他的登山背包。
「怎麼回事？」
黑瞎子的反應也快，抓起自己的東西，遂拉著解子揚摸黑往山林更深的地方走去。 解子揚忍著自己小腿的痠麻，快步地跟著黑瞎子穿梭在林間，直到他回頭再也看不見任何光線的時候，才喘著氣說：「解……解雨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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