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逆流之旅
解子揚拖著因長途旅行而感困乏的身子進入房間的時候，他感受不到任何的舒適與放鬆。這間位在賀蘭山山腳的小招待所，是他和黑瞎子輾轉到了銀川後，馬不停蹄換車所趕到的地方，房間雖算乾淨，但要比較起來，說不準火車上的硬臥還比這裡舒適，然使解子揚覺得稍有舒緩的，是這招待所的房間尚有獨立的衛浴空間，只是熱水的提供有時間上的限制。
解子揚進房後第一件事情便是把沉重的行李往地上扔，接著找出自己的衣服往浴室走去。他自認自己不是一個會在洗浴之上耗費太多時間的人，於是他只好認同黑瞎子是一個速度極快的人。
他走出浴室，髮梢上的水珠尚未被浴巾給吸乾，然其抬眼所見，兩張單人床上擺滿了他們下地會用到的裝備，一旁的牆上還貼上了一張大地圖。黑瞎子則背對著自己，手裡拿著一張清單似的東西在一一對照。
黑瞎子並沒有轉頭去看解子揚，只在解子揚凝視的動作持續了三十秒後，他才抬手往牆上的地圖一指：「樣式雷的設計圖中沒有窗戶，那不是給生人居住的房子，不過也不是我們這次要找的。依照這一代的地形，不管是地宮或是明樓，完全無法支撐這樣建築存在。」
解子揚朝地圖走去，這方發現這張地圖是他們在銀川車站時，黑瞎子新買入的，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地圖上面已被用不同顏色和粗細的筆做滿了記號，雖然他自己對風水沒有太多的認知，卻依稀辨別得出寫在地圖上的專有術語。
「不過二小姐留下來的地圖倒是挺管用的，和大金牙講的資訊有幾個地方接得上，接下來就是入山之後，憑本事找路子。」
解子揚應聲表示明白，說實話他對黑瞎子所講的內容沒什麼概念，遂將精神轉回到床鋪上的裝備們。這些裝備他自己還是第一次正眼瞧見，當他們跳上轉往銀川的火車時，軟臥的包廂裡已放了這兩個登山包，而到了銀川車站要轉到這裡時，黑瞎子又不知從哪弄來一個小小的旅行袋。
趕路期間，黑瞎子一直沒讓他把這些東西打開，而今細看，加上黑瞎子在旁邊簡單的說明，布滿兩張床面的都是基礎的登山用具與壓縮餅乾之類的乾糧，另外為數較多的是大量的照明設備。
他的記憶中還是存著一些和吳邪一起下斗的片段，解子揚自然知道當時的裝備有多麼寒酸，而部分屬於負面的記憶則驅使了解子揚下意識地去尋找熱兵器的數量，卻發現黑瞎子除了照明彈之外，只備了一把改裝過後的沙漠之鷹和五發子彈。解子揚琢磨了一陣，直到他開口的那一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看重這次的下地行為：
「就我們兩個和這些裝備……我們真的要下地？」
「你要我講實話的話……」黑瞎子放下手上的清單，轉過頭來把解子揚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你只能算半個。」
解子揚無奈地聳肩，以他的本性來說，他並不喜歡被看輕的感覺，如果發話者是吳邪，他甚至可以知道自己反脣相譏的內容會是什麼。但他還是有自己和黑瞎子之間差距的自知之明；另一方面，他目前沒有和黑瞎子抬槓子的興致……
這大概要題外說一下他們從倫敦一路輾轉到此地之間的時光了。
黑瞎子和解子揚兩人，在大多時候是安靜的，然因為兩人從來不屬於內向寡言的類型，只要非涉於雙方己身或者事件核心的事情，閒聊這種行為是會正當地存在兩人之間。
解子揚是會願意接住黑瞎子拋過來的話球：關於剛剛那個換票的女服務員究竟整過幾次容的議題進行討論，而諸如此類大大小小無關緊要的話題，只要解子揚他有把球丟回去，黑瞎子就會讓交談持續一個小時以上，所以解子揚也明白，只要自己以沉默當作回答，黑瞎子在大多時候不會太過不識趣。
「這樣子的斗只能咱自己下，一方面是利益不明確又和解家對著幹，挾不了喇嘛；另一方面是我自己的腕兒也沒大到可以當筷子，挾不動！」黑瞎子拿起唯一的熱兵器往解子揚的手上放，繼續說道：「最近的風聲還是很緊，能弄到這些貨……你要有在道上走，可得叫我一聲黑爺了。」
「好，黑爺你行！然後呢？」
「有的東西只有一樣，先挑你自己想要的，至於那些醫療用品……」黑瞎子指了放在床頭上的一袋黑色旅行袋：「先別碰，我晚點再弄。」
黑瞎子說完就拿了衣物往浴室裡走，留下解子揚一人面對這些物品。
解子揚再次掃過這些東西，準備了兩份的東西他自己都拿了一份往床角堆。
整理裝備沒有耗去解子揚太多的時間，他將自己需要的東西整整齊齊地堆在一塊，不過他沒直接放入登山包中……有些地方他寧願尊重專業。但他也不是對黑瞎子採取完全依從，他盯著那旅行袋好一會兒，還是決定打開它。
袋子裡頭放滿了琳瑯滿目的醫療用品，外傷的包紮用品就不用說了，裡面還有為數不少的營養針、抗生素，然其中最讓他感到遲疑與戒備的，是鎮定劑這樣藥品，其形態從口服到注射都有，且數量比例遠遠超過其它藥物……
解子揚他明白，鎮定劑是一種可以雙向運用的藥品，過量使用有致命的危機。於是他腦子裡又盤起黑瞎子跟他說過的話，依憑過去的經驗，解子揚他相信黑瞎子的道德層次不會太高，雖然他自己也沒什麼資格說人，然此一顆懷疑的種子便悄悄地落入解子揚的心上……他閃過了黑瞎子是否有意殺了自己的猜想。
可別急著責怪解子揚怎麼能如此多疑，畢竟黑瞎子的前科太多，且聰明的解子揚當然不會忘記，黑瞎子多次以話術操縱了自己物質化的能力、並且目睹了他與毒物在身體裡抗衡的行為……解子揚並不是一個幼稚或者多情的存在，他並不會因此感到害怕或者憤怒，只是望著自己手上的槍思索黑瞎子的行為究竟為何……
「鎮定劑的數量不會太多嗎？」
浴室的開門聲一響，解子揚立刻發問。他讓自己的語氣游移在發問和質問的中間，他並不是想從黑瞎子的回答裡獲得辯解（畢竟當他萌生了這個懷疑念頭時，他便不會再相信黑瞎子是全然的無害者），他只是想從黑瞎子的回答中取得資訊的片段……可別忘了，解子揚是一個擁有上帝造物能力的存在，只要一切是在解子揚已知的狀態下，那麼外界的威脅大多數是無法侵擾到他這一片荒原。
「你覺得你用不到嗎？」
「什麼意思？」
黑瞎子走到床邊，瞄了一眼解子揚的裝備，從裡邊抽了幾樣比較沉重的東西往自己的床丟：「解少爺，地宮裡的情況不比地面上，在完全黑暗的環境中，人類的大腦會自動增生自己無法控制的妄想與恐懼。我不相信你的心理素質有多堅強，所以你最好管好你的腦袋跟你奇妙的能力，不然有必要的話，我不介意用用這些玩意。」
黑瞎子說完這些話，便沒繼續理會解子揚後續的反應，哼著歌整理起自己的裝備。而解子揚坐在自己的床邊，他看著黑瞎子的背影，忽然有一股莫名的惱怒以及放鬆的感覺。
這兩種看似兩極的情緒，皆攀生自他的精神脆弱層面之上，他惱於自己無法反駁黑瞎子的言論，卻又有一種找到了刻墳者的安心感。
「這你帶著，不管你愛不愛吃。」
黑瞎子一揚手，一大包的大白兔奶糖便落入了解子揚的背包裡，趁其還未有反應時，黑瞎子早已套上外出的衣服，走出房門說要趕在食堂關門前先去吃飯。
招待所雖然破舊，卻因為是入山前的最後一個落腳點，不管是遊客或是要趕路進山的人，都會在時間的影響下選擇落居此處。是以現時已經晚上八點，距離食堂停止供餐的時間僅剩一小時，食堂裡還是有不少人，笑鬧聲不停地翻著，在嘈雜的笑語中，若仔細辨認，不難發現混於其中的語言相當多元且南腔北調均有。
黑瞎子與解子揚揀了一個靠牆的位子坐下，叫了簡單的幾樣菜，便兩不作聲靜靜地吃著。
黑瞎子倉促地結束進食後，並沒急著離開，多要了些茶水，倒也悠哉地坐在位子上，靜靜聽著其它桌的人談話。期間，解子揚本想詢問關於明日的行程，但黑瞎子卻示意他沉默，並要他注意在場的其他客人。
「你後面三桌是遊客不用理，另一邊那一桌的，似乎是解雨臣的人。」
「……」
解子揚本想轉頭去確認，卻沒料到目光一閃，更為顯眼的影像卻直直地撞入他的腦海底部……在解子揚左手邊兩桌外的地方，五六個穿著一模一樣的登山服的人正聚在一塊吃飯，其中有幾個是外國人，然因賀蘭山這裡，長期以來就不乏外國遊客，那群人在食堂中並沒有遭受大量的注目禮，除了在解子揚的眼中。
「你看什……」
黑瞎子對解子揚忽然停住的目光感到疑惑，順著看了過去，一下子他自己也愣住了，那幾個外國人他是不認識，不過他卻對那群人身上的衣服極為熟悉：「裘德考的人，怎麼會在這裡？」黑瞎子瞇起藏在墨鏡後的雙眼，打量了那一團人，拿出手機來翻閱裡頭的資訊後，便站起身子：「我去探探。」
然黑瞎子一站起來，解子揚卻立刻拉住他，低聲嘟嚷了一句：「我對他們……好像有點印象。」
「哦？」黑瞎子頓了一下，看著解子揚抓住自己的動作，他決定再次坐回椅子上：「你見過他們？什麼時候？」
「不是我見過。」解子揚搖了搖頭，接下來的語氣卻顯得有點艱辛，支吾了好一陣子，才道：「第一個解子揚見過……在秦嶺下斗的時候，是同伴。」
解子揚眨著雙眼，他極力地想控制住第一個解子揚忽然在他腦子內開始的咆哮行為，卻發現他越是想控制，第一個解子揚便越是猖狂地打開記憶的抽屜，把關於秦嶺的記憶砸在他的眼前。
他想找到第二個解子揚來阻止，不過他的人坐在椅子上，假設他的慣用眼右眼看見的是黑瞎子和食堂的景象，那麼他的左眼就是看見第二個解子揚縮在地上瑟瑟發抖……他想去拉他，不過黑瞎子的聲音又急迫地闖入，橫在他和第二個解子揚的中間。
「解少爺，你這段記憶可信嗎？」
黑瞎子聲音壓得很低，解子揚為了想甩開第二個解子揚的身影，他用盡全力地盯著黑瞎子，他甚至可以在黑瞎子的墨鏡上，看見自己的倒影……解子揚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想起自己在飛機上的窘況，現在的他是需要黑瞎子來抵制自己大腦忽然地失控，所以他明白自己不能迴避黑瞎子的問題，否則他的意識主導將會被第一個解子揚以報復的姿態拉扯著在四處狂奔……
他鼓起勇氣，去撿拾第一個解子揚砸出來的記憶片段，那裡零零碎碎的都是下斗時的畫面，在畫面中，解子揚找到了一群外國人的身影，那群人就穿著和食堂裡那些外國人一模一樣的衣服，他怯怯地抬眼去看著正在無聲咆哮的第一個解子揚，發現他身上也是穿著一樣的衣服。
他應該把這個答案交給黑瞎子嗎？
可是這一刻他膽怯了。
解子揚的膽怯建立於解子揚向來的聰敏之上，他的聰敏、第二個解子揚的聰敏、第一個解子揚的聰敏……一群太聰敏的人聚在一塊從來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發生，他們能為了母親這樣的目標，集結起來和平的相處，但是解子揚知道、另外兩個解子揚也知道，他們在前後相承的過程裡，是存有不甘心與恨意的。
這樣的恨意可大可小……尤其是在母親這個共主已然消散的時候，解子揚這方驚覺，這一場返回解家的類報復行動，其實與另外兩個解子揚不相關連，既然不相關連，那麼另外兩個解子揚也沒有必要繼續維持合作的行為。
於是他膽怯，在他感受到第一個解子揚身上散發出來濃濃的恨意時，他不知道眼前所見的，究竟是記憶的片段，還是第一個解子揚給予他的暗示與圈套。
「記憶很亂，我不知道……」
這是他最後決定丟給黑瞎子的回答，如果可以、如果黑瞎子有辦法見到另外兩個解子揚的話，他甚至願意把這個回答當成求救，但實際上黑瞎子不但無法幫助他，還成了第一個解子揚的幫兇。
「你還記得你們去秦嶺倒斗的目標是什麼嗎？裘德考的人不會單純為了錢下地，是不是在找什麼資料？」
解子揚不明白黑瞎子為什麼會如此在意這一點，但是第一個解子揚聽到這個問題卻開心極了，他開始在他的腦海裡慢慢地展示著關於秦嶺下斗的回憶。
於是他左眼裡的第二個解子揚漸漸變成黑瞎子質問的模樣，而他的右眼則被無盡的黑暗占據，他聽見了水聲與孱弱的呼吸……甚者，還有極端微小的啜泣聲，可是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空間相當窘迫，空氣中本該充斥著食堂裡的菜餚氣味，現下卻被一陣岩石與泥土的氣味混蓋，連帶著還參混些尿騷與糞便的氣味……
「我……我……記不清楚……」
解子揚不停地眨著眼，他並不期待自己可以完全逃出第一個解子揚沒來由的攻擊，但他只期望他可以把這樣的畫面全數移到左眼，只要他的右眼裡還有黑瞎子，他就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維。
然事實卻是左眼的黑瞎子淡去了，而他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縷微弱的光，第一個解子揚正背對著自己在石壁上刻劃著一些文字與圖樣……第一個解子揚從來沒有忘記過這段記憶，只是第二個解子揚把它深深地埋住、鎖著，現在不曉得為什麼封印的枷鎖壞了，大量的回憶給了第一個解子揚強大的報復力，因為這些片段對於第三個解子揚……也就是現在擁有解子揚這個身體主導權的他，實屬於陌生到可怕的記憶。
「解子揚，想起來。」
黑瞎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聲說著。
相對於解子揚眼中的世界，黑瞎子仍然處在喧擾的食堂之中，在他面前的只是神情忽然開始恍惚的解子揚，或許是因為解子揚的恍惚在黑瞎子的眼中並不是太新鮮的事情，所以他選擇了繼續的逼問。
「我……」
從諸多的本質上，解子揚是願意配合回答黑瞎子的問題，且在他的理性思維中，他絕對不會責怪黑瞎子是否太過逼迫自己。
相反的，他認為黑瞎子的舉動是正確的，現下的情況只是自己早先時候太耽溺在母親這個共主的背後，還像隻驕傲的小公雞在炫耀自己與另外兩個解子揚的不同，他壓根沒有理解到，不管朝代的更迭如何，前朝的恨意永遠不會消失，自己太過被動地去維護那些殘破的記憶。
比起這些，解子揚覺得自己更應該做的是去挖掘出「解子揚」所有的記憶，只要他掌握得比另外兩個解子揚都還要多，那麼他就會是真正的上帝，他會是三個同時擁有上帝能力的唯一真選。
所以他鼓起勇氣，朝著第一個解子揚走過去，當他覺得自己快要靠近他的時候，視線卻又猛然地拉扯與轉換，這一次……他看見了第二個解子揚徬徨的臉孔。
『操！老、老子真的成功了……快點、點把我弄出去。』
三個解子揚長得一模一樣，只有極其微弱的不同，那樣的不同恐怕只有解子揚自己才可以了解。他在這場搶回記憶片段的行為中，他必須讓端坐在食堂裡的自己緊緊抓著自己脖子上的項鍊，才可以確定自己身在何處、思維又在何方。
由思維論，解子揚認為現在的自己正被迫扮演並且體驗第一個解子揚的感受，那樣的昏暗感，和從石縫之外，來自第二個解子揚手上的手電筒的陰冷光線……
『快把我弄、弄出去。』
他聽見第一個解子揚那不利索的說話方式，然後他看見了第二個解子的眼神裡充滿了冷漠，他雙脣上下張闔著，可是自己卻聽不清楚第二個解子揚究竟說了些什麼。
接著一聲轟然巨響，解子揚低頭盯著自己的雙手，發現自己的指尖開始滲血，從指甲邊緣的縫隙開始，一點一滴暗紅色的血珠子從裡頭滾出來，慢慢地淌滿了手心與手背，但他感覺不到疼痛，便任憑著鮮血不停地染紅自己的雙手，在思維世界中的解子揚，只急著想去找到第一個解子揚好翻掘出記憶的片段。
『喂……』
他喊著，可是第二個解子揚已經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找了許久才看見第一個解子揚。
第一個解子揚就在他的面前，攤坐在地上歪著頭看著他笑：
『你、你們這群……西、西貝貨。』
第一個解子揚抬起滿是鮮血的手，他的指尖剛好對上解子揚伸出去的手──兩隻鮮血淋漓的手指便對在一塊了。
解子揚真的感覺不到痛，也嗅不到任何的血腥味。
只是腦子的記憶亂成片片的飛屑，連他想弄清楚第一個解子揚此刻的心情都無法，更別說同時間去顧慮到那個處在食堂中的自己，他只能任著一波波，強大的絕望感自指間灌入自己的身體。
在此絕望之中，解子揚驚覺了一件事：如同第二解子揚殺了第一個解子揚一樣，第一個解子揚其實想殺了自己，他從來不甘願只有自己死在那陰冷的山洞中，他想把另外兩個解子揚一起拉入相同的絕望……
可是，他不想逃。
第三個解子揚不想逃。
他站在荒原的中央，看著手持利刃的第一個解子揚朝自己緩步而來，他低頭看了自己的雙手，很開心自己的右手上也握著一把亮晃晃的刀子，解子揚便握緊了刀子，朝第一個解子揚飛奔而去。
此刻的解子揚已經完全走入了自己荒原裡與第一個解子揚進行廝殺，然而他軀體卻還是留在黑瞎子的眼前──那一間吵鬧的小食堂裡。
在黑瞎子眼前，是雙眼失焦的解子揚，然真正讓黑瞎子發現事情有所不對勁的地方在於解子揚花了太長的時間保持了安靜的行為。
「解少爺？」
黑瞎子拍了解子揚的肩膀，目光一轉，他發現了解子揚蒼白的手指上開始滲出了點點的血珠，而這些血珠卻僅存在於視覺之上，黑瞎子伸手去抹，可那血色既抹不掉也沾不上手，就像他正在觸摸的，不過是機器
投影出來的嚇人畫面罷了。
「解子揚，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他挨近了解子揚低聲問著，但是解子揚卻只是微張著脣，發出了細碎的呻吟。黑瞎子用力推了一下解子揚，卻沒料到眼前人竟直接趴倒在桌上，還翻倒了桌上的茶水，招惹了眼光的關切。
他趕緊握了握解子揚的手，並探了他頸間的溫度，隨後他低罵了一聲，遂解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掛在解子揚身上，牢牢地把解子揚滲著血的雙手給緊緊包藏住。
「他喝多了。」
黑瞎子笑著，婉拒了前來關切的服務人員，在桌上壓了飯錢後，自己扶著解子揚慢慢地走出餐館，像扶著一個不勝酒力而醉倒的人一樣自然。直到他走到沒有人的地方，黑瞎子立刻斂起嘴角的笑容，直接背起解子揚，往位在三樓的房間跑去。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現在的情況，他可以感受到趴在自己背上的解子揚的呼吸和心跳，但解子揚垂在自己胸前的雙手，卻蒼白有如死屍，上面還不停地冒出暗紅色的血珠子，這血珠子在解子揚的指尖凝成小圓球，卻又在離開解子揚身體的瞬間消失無蹤。
黑瞎子一直知道，解子揚的身上偶而會有墓土氣味出現，但那氣味向來淡薄，他習慣之後便沒有再去特別注意。可是現在，黑瞎子卻有一種自己身在古墓中的錯覺，他不知道解子揚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只曉得他擔心的事情也許發生了。
回到房間裡，黑瞎子把解子揚往床鋪上一甩，在昏黃的光線下，解子揚的肌膚卻蒼白得嚇人，他張著眼，雙脣不停地開闔著，好似想說些什麼，但是他一張嘴，更多的暗紅色的血液的影像便自嘴裡湧出。
黑瞎子看了解子揚瞬間凹扁下去的腹部，如果不是床單依然乾淨、如果不是他一直和解子揚在一起，他會認為解子揚也許剛剛遭到足以破壞臟器的外力攻擊，然後被人擺在這張床上等待救援。
「解子揚，聽得見我的聲音就回我話。」黑瞎子一面喊著，一面自旅行袋裡拿出注射式的鎮定劑，然而床鋪上的解子揚卻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呼喊。
「解子揚？」他繼續喊著，一手把已經癱軟無力的解子揚拉起來，並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黑瞎子草略地把解子揚脖子消毒之後，就著頸動脈直接扎了一針：「冷靜一點，解子揚。」
隨著針筒裡藥劑的縮減，解子揚呼吸的速度越來越慢。黑瞎子拋開針筒，空出一手輕撫著解子揚的背脊，這是一種催眠動物的方式，如同母親給予嬰幼兒的安撫一般。
「你聽得我的聲音嗎？」
黑瞎子在解子揚的耳邊低喃，在今天之前，黑瞎子對於解子揚的擔憂一直處於猜測的狀態，畢竟他見識過解子揚遺忘與物質化的能力，當然了，他更不會忘記那便條紙貼滿房間的畫面，只是他一直以為解子揚精神的耗弱只會反應在外界的事物之上，而今的情況，讓他決定重新規畫接下來的活動。
解子揚靠在黑瞎子的肩上呻吟了一會兒，忽然一個發力抓住黑瞎子的肩膀，這突如其來的力道，讓黑瞎子忍不住悶哼了一聲，但他還是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繼續安撫道：「我幫你打了鎮定劑，沒事了……」
良久，解子揚才慢慢地鬆開黑瞎子的肩膀，並抬起毫無血色也沒有血跡的臉龐，對著黑瞎子吐出一個答案：「戰、戰國……帛書……」
解子揚拖著因長途旅行而感困乏的身子進入房間的時候，他感受不到任何的舒適與放鬆。這間位在賀蘭山山腳的小招待所，是他和黑瞎子輾轉到了銀川後，馬不停蹄換車所趕到的地方，房間雖算乾淨，但要比較起來，說不準火車上的硬臥還比這裡舒適，然使解子揚覺得稍有舒緩的，是這招待所的房間尚有獨立的衛浴空間，只是熱水的提供有時間上的限制。
解子揚進房後第一件事情便是把沉重的行李往地上扔，接著找出自己的衣服往浴室走去。他自認自己不是一個會在洗浴之上耗費太多時間的人，於是他只好認同黑瞎子是一個速度極快的人。
他走出浴室，髮梢上的水珠尚未被浴巾給吸乾，然其抬眼所見，兩張單人床上擺滿了他們下地會用到的裝備，一旁的牆上還貼上了一張大地圖。黑瞎子則背對著自己，手裡拿著一張清單似的東西在一一對照。
黑瞎子並沒有轉頭去看解子揚，只在解子揚凝視的動作持續了三十秒後，他才抬手往牆上的地圖一指：「樣式雷的設計圖中沒有窗戶，那不是給生人居住的房子，不過也不是我們這次要找的。依照這一代的地形，不管是地宮或是明樓，完全無法支撐這樣建築存在。」
解子揚朝地圖走去，這方發現這張地圖是他們在銀川車站時，黑瞎子新買入的，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地圖上面已被用不同顏色和粗細的筆做滿了記號，雖然他自己對風水沒有太多的認知，卻依稀辨別得出寫在地圖上的專有術語。
「不過二小姐留下來的地圖倒是挺管用的，和大金牙講的資訊有幾個地方接得上，接下來就是入山之後，憑本事找路子。」
解子揚應聲表示明白，說實話他對黑瞎子所講的內容沒什麼概念，遂將精神轉回到床鋪上的裝備們。這些裝備他自己還是第一次正眼瞧見，當他們跳上轉往銀川的火車時，軟臥的包廂裡已放了這兩個登山包，而到了銀川車站要轉到這裡時，黑瞎子又不知從哪弄來一個小小的旅行袋。
趕路期間，黑瞎子一直沒讓他把這些東西打開，而今細看，加上黑瞎子在旁邊簡單的說明，布滿兩張床面的都是基礎的登山用具與壓縮餅乾之類的乾糧，另外為數較多的是大量的照明設備。
他的記憶中還是存著一些和吳邪一起下斗的片段，解子揚自然知道當時的裝備有多麼寒酸，而部分屬於負面的記憶則驅使了解子揚下意識地去尋找熱兵器的數量，卻發現黑瞎子除了照明彈之外，只備了一把改裝過後的沙漠之鷹和五發子彈。解子揚琢磨了一陣，直到他開口的那一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看重這次的下地行為：
「就我們兩個和這些裝備……我們真的要下地？」
「你要我講實話的話……」黑瞎子放下手上的清單，轉過頭來把解子揚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你只能算半個。」
解子揚無奈地聳肩，以他的本性來說，他並不喜歡被看輕的感覺，如果發話者是吳邪，他甚至可以知道自己反脣相譏的內容會是什麼。但他還是有自己和黑瞎子之間差距的自知之明；另一方面，他目前沒有和黑瞎子抬槓子的興致……
這大概要題外說一下他們從倫敦一路輾轉到此地之間的時光了。
黑瞎子和解子揚兩人，在大多時候是安靜的，然因為兩人從來不屬於內向寡言的類型，只要非涉於雙方己身或者事件核心的事情，閒聊這種行為是會正當地存在兩人之間。
解子揚是會願意接住黑瞎子拋過來的話球：關於剛剛那個換票的女服務員究竟整過幾次容的議題進行討論，而諸如此類大大小小無關緊要的話題，只要解子揚他有把球丟回去，黑瞎子就會讓交談持續一個小時以上，所以解子揚也明白，只要自己以沉默當作回答，黑瞎子在大多時候不會太過不識趣。
「這樣子的斗只能咱自己下，一方面是利益不明確又和解家對著幹，挾不了喇嘛；另一方面是我自己的腕兒也沒大到可以當筷子，挾不動！」黑瞎子拿起唯一的熱兵器往解子揚的手上放，繼續說道：「最近的風聲還是很緊，能弄到這些貨……你要有在道上走，可得叫我一聲黑爺了。」
「好，黑爺你行！然後呢？」
「有的東西只有一樣，先挑你自己想要的，至於那些醫療用品……」黑瞎子指了放在床頭上的一袋黑色旅行袋：「先別碰，我晚點再弄。」
黑瞎子說完就拿了衣物往浴室裡走，留下解子揚一人面對這些物品。
解子揚再次掃過這些東西，準備了兩份的東西他自己都拿了一份往床角堆。
整理裝備沒有耗去解子揚太多的時間，他將自己需要的東西整整齊齊地堆在一塊，不過他沒直接放入登山包中……有些地方他寧願尊重專業。但他也不是對黑瞎子採取完全依從，他盯著那旅行袋好一會兒，還是決定打開它。
袋子裡頭放滿了琳瑯滿目的醫療用品，外傷的包紮用品就不用說了，裡面還有為數不少的營養針、抗生素，然其中最讓他感到遲疑與戒備的，是鎮定劑這樣藥品，其形態從口服到注射都有，且數量比例遠遠超過其它藥物……
解子揚他明白，鎮定劑是一種可以雙向運用的藥品，過量使用有致命的危機。於是他腦子裡又盤起黑瞎子跟他說過的話，依憑過去的經驗，解子揚他相信黑瞎子的道德層次不會太高，雖然他自己也沒什麼資格說人，然此一顆懷疑的種子便悄悄地落入解子揚的心上……他閃過了黑瞎子是否有意殺了自己的猜想。
可別急著責怪解子揚怎麼能如此多疑，畢竟黑瞎子的前科太多，且聰明的解子揚當然不會忘記，黑瞎子多次以話術操縱了自己物質化的能力、並且目睹了他與毒物在身體裡抗衡的行為……解子揚並不是一個幼稚或者多情的存在，他並不會因此感到害怕或者憤怒，只是望著自己手上的槍思索黑瞎子的行為究竟為何……
「鎮定劑的數量不會太多嗎？」
浴室的開門聲一響，解子揚立刻發問。他讓自己的語氣游移在發問和質問的中間，他並不是想從黑瞎子的回答裡獲得辯解（畢竟當他萌生了這個懷疑念頭時，他便不會再相信黑瞎子是全然的無害者），他只是想從黑瞎子的回答中取得資訊的片段……可別忘了，解子揚是一個擁有上帝造物能力的存在，只要一切是在解子揚已知的狀態下，那麼外界的威脅大多數是無法侵擾到他這一片荒原。
「你覺得你用不到嗎？」
「什麼意思？」
黑瞎子走到床邊，瞄了一眼解子揚的裝備，從裡邊抽了幾樣比較沉重的東西往自己的床丟：「解少爺，地宮裡的情況不比地面上，在完全黑暗的環境中，人類的大腦會自動增生自己無法控制的妄想與恐懼。我不相信你的心理素質有多堅強，所以你最好管好你的腦袋跟你奇妙的能力，不然有必要的話，我不介意用用這些玩意。」
黑瞎子說完這些話，便沒繼續理會解子揚後續的反應，哼著歌整理起自己的裝備。而解子揚坐在自己的床邊，他看著黑瞎子的背影，忽然有一股莫名的惱怒以及放鬆的感覺。
這兩種看似兩極的情緒，皆攀生自他的精神脆弱層面之上，他惱於自己無法反駁黑瞎子的言論，卻又有一種找到了刻墳者的安心感。
「這你帶著，不管你愛不愛吃。」
黑瞎子一揚手，一大包的大白兔奶糖便落入了解子揚的背包裡，趁其還未有反應時，黑瞎子早已套上外出的衣服，走出房門說要趕在食堂關門前先去吃飯。
招待所雖然破舊，卻因為是入山前的最後一個落腳點，不管是遊客或是要趕路進山的人，都會在時間的影響下選擇落居此處。是以現時已經晚上八點，距離食堂停止供餐的時間僅剩一小時，食堂裡還是有不少人，笑鬧聲不停地翻著，在嘈雜的笑語中，若仔細辨認，不難發現混於其中的語言相當多元且南腔北調均有。
黑瞎子與解子揚揀了一個靠牆的位子坐下，叫了簡單的幾樣菜，便兩不作聲靜靜地吃著。
黑瞎子倉促地結束進食後，並沒急著離開，多要了些茶水，倒也悠哉地坐在位子上，靜靜聽著其它桌的人談話。期間，解子揚本想詢問關於明日的行程，但黑瞎子卻示意他沉默，並要他注意在場的其他客人。
「你後面三桌是遊客不用理，另一邊那一桌的，似乎是解雨臣的人。」
「……」
解子揚本想轉頭去確認，卻沒料到目光一閃，更為顯眼的影像卻直直地撞入他的腦海底部……在解子揚左手邊兩桌外的地方，五六個穿著一模一樣的登山服的人正聚在一塊吃飯，其中有幾個是外國人，然因賀蘭山這裡，長期以來就不乏外國遊客，那群人在食堂中並沒有遭受大量的注目禮，除了在解子揚的眼中。
「你看什……」
黑瞎子對解子揚忽然停住的目光感到疑惑，順著看了過去，一下子他自己也愣住了，那幾個外國人他是不認識，不過他卻對那群人身上的衣服極為熟悉：「裘德考的人，怎麼會在這裡？」黑瞎子瞇起藏在墨鏡後的雙眼，打量了那一團人，拿出手機來翻閱裡頭的資訊後，便站起身子：「我去探探。」
然黑瞎子一站起來，解子揚卻立刻拉住他，低聲嘟嚷了一句：「我對他們……好像有點印象。」
「哦？」黑瞎子頓了一下，看著解子揚抓住自己的動作，他決定再次坐回椅子上：「你見過他們？什麼時候？」
「不是我見過。」解子揚搖了搖頭，接下來的語氣卻顯得有點艱辛，支吾了好一陣子，才道：「第一個解子揚見過……在秦嶺下斗的時候，是同伴。」
解子揚眨著雙眼，他極力地想控制住第一個解子揚忽然在他腦子內開始的咆哮行為，卻發現他越是想控制，第一個解子揚便越是猖狂地打開記憶的抽屜，把關於秦嶺的記憶砸在他的眼前。
他想找到第二個解子揚來阻止，不過他的人坐在椅子上，假設他的慣用眼右眼看見的是黑瞎子和食堂的景象，那麼他的左眼就是看見第二個解子揚縮在地上瑟瑟發抖……他想去拉他，不過黑瞎子的聲音又急迫地闖入，橫在他和第二個解子揚的中間。
「解少爺，你這段記憶可信嗎？」
黑瞎子聲音壓得很低，解子揚為了想甩開第二個解子揚的身影，他用盡全力地盯著黑瞎子，他甚至可以在黑瞎子的墨鏡上，看見自己的倒影……解子揚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想起自己在飛機上的窘況，現在的他是需要黑瞎子來抵制自己大腦忽然地失控，所以他明白自己不能迴避黑瞎子的問題，否則他的意識主導將會被第一個解子揚以報復的姿態拉扯著在四處狂奔……
他鼓起勇氣，去撿拾第一個解子揚砸出來的記憶片段，那裡零零碎碎的都是下斗時的畫面，在畫面中，解子揚找到了一群外國人的身影，那群人就穿著和食堂裡那些外國人一模一樣的衣服，他怯怯地抬眼去看著正在無聲咆哮的第一個解子揚，發現他身上也是穿著一樣的衣服。
他應該把這個答案交給黑瞎子嗎？
可是這一刻他膽怯了。
解子揚的膽怯建立於解子揚向來的聰敏之上，他的聰敏、第二個解子揚的聰敏、第一個解子揚的聰敏……一群太聰敏的人聚在一塊從來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發生，他們能為了母親這樣的目標，集結起來和平的相處，但是解子揚知道、另外兩個解子揚也知道，他們在前後相承的過程裡，是存有不甘心與恨意的。
這樣的恨意可大可小……尤其是在母親這個共主已然消散的時候，解子揚這方驚覺，這一場返回解家的類報復行動，其實與另外兩個解子揚不相關連，既然不相關連，那麼另外兩個解子揚也沒有必要繼續維持合作的行為。
於是他膽怯，在他感受到第一個解子揚身上散發出來濃濃的恨意時，他不知道眼前所見的，究竟是記憶的片段，還是第一個解子揚給予他的暗示與圈套。
「記憶很亂，我不知道……」
這是他最後決定丟給黑瞎子的回答，如果可以、如果黑瞎子有辦法見到另外兩個解子揚的話，他甚至願意把這個回答當成求救，但實際上黑瞎子不但無法幫助他，還成了第一個解子揚的幫兇。
「你還記得你們去秦嶺倒斗的目標是什麼嗎？裘德考的人不會單純為了錢下地，是不是在找什麼資料？」
解子揚不明白黑瞎子為什麼會如此在意這一點，但是第一個解子揚聽到這個問題卻開心極了，他開始在他的腦海裡慢慢地展示著關於秦嶺下斗的回憶。
於是他左眼裡的第二個解子揚漸漸變成黑瞎子質問的模樣，而他的右眼則被無盡的黑暗占據，他聽見了水聲與孱弱的呼吸……甚者，還有極端微小的啜泣聲，可是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空間相當窘迫，空氣中本該充斥著食堂裡的菜餚氣味，現下卻被一陣岩石與泥土的氣味混蓋，連帶著還參混些尿騷與糞便的氣味……
「我……我……記不清楚……」
解子揚不停地眨著眼，他並不期待自己可以完全逃出第一個解子揚沒來由的攻擊，但他只期望他可以把這樣的畫面全數移到左眼，只要他的右眼裡還有黑瞎子，他就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維。
然事實卻是左眼的黑瞎子淡去了，而他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縷微弱的光，第一個解子揚正背對著自己在石壁上刻劃著一些文字與圖樣……第一個解子揚從來沒有忘記過這段記憶，只是第二個解子揚把它深深地埋住、鎖著，現在不曉得為什麼封印的枷鎖壞了，大量的回憶給了第一個解子揚強大的報復力，因為這些片段對於第三個解子揚……也就是現在擁有解子揚這個身體主導權的他，實屬於陌生到可怕的記憶。
「解子揚，想起來。」
黑瞎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聲說著。
相對於解子揚眼中的世界，黑瞎子仍然處在喧擾的食堂之中，在他面前的只是神情忽然開始恍惚的解子揚，或許是因為解子揚的恍惚在黑瞎子的眼中並不是太新鮮的事情，所以他選擇了繼續的逼問。
「我……」
從諸多的本質上，解子揚是願意配合回答黑瞎子的問題，且在他的理性思維中，他絕對不會責怪黑瞎子是否太過逼迫自己。
相反的，他認為黑瞎子的舉動是正確的，現下的情況只是自己早先時候太耽溺在母親這個共主的背後，還像隻驕傲的小公雞在炫耀自己與另外兩個解子揚的不同，他壓根沒有理解到，不管朝代的更迭如何，前朝的恨意永遠不會消失，自己太過被動地去維護那些殘破的記憶。
比起這些，解子揚覺得自己更應該做的是去挖掘出「解子揚」所有的記憶，只要他掌握得比另外兩個解子揚都還要多，那麼他就會是真正的上帝，他會是三個同時擁有上帝能力的唯一真選。
所以他鼓起勇氣，朝著第一個解子揚走過去，當他覺得自己快要靠近他的時候，視線卻又猛然地拉扯與轉換，這一次……他看見了第二個解子揚徬徨的臉孔。
『操！老、老子真的成功了……快點、點把我弄出去。』
三個解子揚長得一模一樣，只有極其微弱的不同，那樣的不同恐怕只有解子揚自己才可以了解。他在這場搶回記憶片段的行為中，他必須讓端坐在食堂裡的自己緊緊抓著自己脖子上的項鍊，才可以確定自己身在何處、思維又在何方。
由思維論，解子揚認為現在的自己正被迫扮演並且體驗第一個解子揚的感受，那樣的昏暗感，和從石縫之外，來自第二個解子揚手上的手電筒的陰冷光線……
『快把我弄、弄出去。』
他聽見第一個解子揚那不利索的說話方式，然後他看見了第二個解子的眼神裡充滿了冷漠，他雙脣上下張闔著，可是自己卻聽不清楚第二個解子揚究竟說了些什麼。
接著一聲轟然巨響，解子揚低頭盯著自己的雙手，發現自己的指尖開始滲血，從指甲邊緣的縫隙開始，一點一滴暗紅色的血珠子從裡頭滾出來，慢慢地淌滿了手心與手背，但他感覺不到疼痛，便任憑著鮮血不停地染紅自己的雙手，在思維世界中的解子揚，只急著想去找到第一個解子揚好翻掘出記憶的片段。
『喂……』
他喊著，可是第二個解子揚已經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找了許久才看見第一個解子揚。
第一個解子揚就在他的面前，攤坐在地上歪著頭看著他笑：
『你、你們這群……西、西貝貨。』
第一個解子揚抬起滿是鮮血的手，他的指尖剛好對上解子揚伸出去的手──兩隻鮮血淋漓的手指便對在一塊了。
解子揚真的感覺不到痛，也嗅不到任何的血腥味。
只是腦子的記憶亂成片片的飛屑，連他想弄清楚第一個解子揚此刻的心情都無法，更別說同時間去顧慮到那個處在食堂中的自己，他只能任著一波波，強大的絕望感自指間灌入自己的身體。
在此絕望之中，解子揚驚覺了一件事：如同第二解子揚殺了第一個解子揚一樣，第一個解子揚其實想殺了自己，他從來不甘願只有自己死在那陰冷的山洞中，他想把另外兩個解子揚一起拉入相同的絕望……
可是，他不想逃。
第三個解子揚不想逃。
他站在荒原的中央，看著手持利刃的第一個解子揚朝自己緩步而來，他低頭看了自己的雙手，很開心自己的右手上也握著一把亮晃晃的刀子，解子揚便握緊了刀子，朝第一個解子揚飛奔而去。
此刻的解子揚已經完全走入了自己荒原裡與第一個解子揚進行廝殺，然而他軀體卻還是留在黑瞎子的眼前──那一間吵鬧的小食堂裡。
在黑瞎子眼前，是雙眼失焦的解子揚，然真正讓黑瞎子發現事情有所不對勁的地方在於解子揚花了太長的時間保持了安靜的行為。
「解少爺？」
黑瞎子拍了解子揚的肩膀，目光一轉，他發現了解子揚蒼白的手指上開始滲出了點點的血珠，而這些血珠卻僅存在於視覺之上，黑瞎子伸手去抹，可那血色既抹不掉也沾不上手，就像他正在觸摸的，不過是機器
投影出來的嚇人畫面罷了。
「解子揚，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他挨近了解子揚低聲問著，但是解子揚卻只是微張著脣，發出了細碎的呻吟。黑瞎子用力推了一下解子揚，卻沒料到眼前人竟直接趴倒在桌上，還翻倒了桌上的茶水，招惹了眼光的關切。
他趕緊握了握解子揚的手，並探了他頸間的溫度，隨後他低罵了一聲，遂解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掛在解子揚身上，牢牢地把解子揚滲著血的雙手給緊緊包藏住。
「他喝多了。」
黑瞎子笑著，婉拒了前來關切的服務人員，在桌上壓了飯錢後，自己扶著解子揚慢慢地走出餐館，像扶著一個不勝酒力而醉倒的人一樣自然。直到他走到沒有人的地方，黑瞎子立刻斂起嘴角的笑容，直接背起解子揚，往位在三樓的房間跑去。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現在的情況，他可以感受到趴在自己背上的解子揚的呼吸和心跳，但解子揚垂在自己胸前的雙手，卻蒼白有如死屍，上面還不停地冒出暗紅色的血珠子，這血珠子在解子揚的指尖凝成小圓球，卻又在離開解子揚身體的瞬間消失無蹤。
黑瞎子一直知道，解子揚的身上偶而會有墓土氣味出現，但那氣味向來淡薄，他習慣之後便沒有再去特別注意。可是現在，黑瞎子卻有一種自己身在古墓中的錯覺，他不知道解子揚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只曉得他擔心的事情也許發生了。
回到房間裡，黑瞎子把解子揚往床鋪上一甩，在昏黃的光線下，解子揚的肌膚卻蒼白得嚇人，他張著眼，雙脣不停地開闔著，好似想說些什麼，但是他一張嘴，更多的暗紅色的血液的影像便自嘴裡湧出。
黑瞎子看了解子揚瞬間凹扁下去的腹部，如果不是床單依然乾淨、如果不是他一直和解子揚在一起，他會認為解子揚也許剛剛遭到足以破壞臟器的外力攻擊，然後被人擺在這張床上等待救援。
「解子揚，聽得見我的聲音就回我話。」黑瞎子一面喊著，一面自旅行袋裡拿出注射式的鎮定劑，然而床鋪上的解子揚卻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呼喊。
「解子揚？」他繼續喊著，一手把已經癱軟無力的解子揚拉起來，並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黑瞎子草略地把解子揚脖子消毒之後，就著頸動脈直接扎了一針：「冷靜一點，解子揚。」
隨著針筒裡藥劑的縮減，解子揚呼吸的速度越來越慢。黑瞎子拋開針筒，空出一手輕撫著解子揚的背脊，這是一種催眠動物的方式，如同母親給予嬰幼兒的安撫一般。
「你聽得我的聲音嗎？」
黑瞎子在解子揚的耳邊低喃，在今天之前，黑瞎子對於解子揚的擔憂一直處於猜測的狀態，畢竟他見識過解子揚遺忘與物質化的能力，當然了，他更不會忘記那便條紙貼滿房間的畫面，只是他一直以為解子揚精神的耗弱只會反應在外界的事物之上，而今的情況，讓他決定重新規畫接下來的活動。
解子揚靠在黑瞎子的肩上呻吟了一會兒，忽然一個發力抓住黑瞎子的肩膀，這突如其來的力道，讓黑瞎子忍不住悶哼了一聲，但他還是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繼續安撫道：「我幫你打了鎮定劑，沒事了……」
良久，解子揚才慢慢地鬆開黑瞎子的肩膀，並抬起毫無血色也沒有血跡的臉龐，對著黑瞎子吐出一個答案：「戰、戰國……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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