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驚蟄
解子揚決定再也不相信黑瞎子。
其實在過去那些時間裡，他也沒有完全相信黑瞎子，他對黑瞎子變動的參數只有防衛心的高與低。這一個參數值曾經有下調的趨勢，不過我們前面一再提到的，解子揚的聰明。這東西讓他決定聽取黑瞎子給他的忠告。
所以他正以冷靜的笑容來面對黑瞎子的詢問，盡可能地在不用到自己神奇力量的情況下，完成一場完美的演出──即使他自己對於這滿房間紙條的陌生感與驚訝度是與黑瞎子無二的。
「喔，我會收拾乾淨。」
解子揚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並沒有把眼神對上黑瞎子。比起黑瞎子，這整間房子裡的紙條才是他自己需要去回想的。他正待在自己暫歇的房間裡，從黑瞎子的反應去猜測，這間房間裡所有的景物變化如果有人必須要負責的話，那個人肯定是自己。
他隨手撕了一張紙條下來，上面是他自己的筆跡，在淺黃色的紙張上投書落了這樣的資訊：
上午10:26 晴
共和廣場站、兩隻鴿子、菸
解子揚盯著這張紙條發愣，所幸他在紙條的一小角發現了日期。時間是昨天，可是解子揚翻遍了腦海裡的記憶資訊，他還是無法確定自己昨天這個時間究竟在幹什麼，為什麼會寫下這樣的資訊？當然了，他完全不想去詢問黑瞎子的意見。
但多虧了他的完美演出，黑瞎子並不打算深究這一些紙條，只拿了一份報紙往他桌上丟。解子揚順從這個動作，拿起報紙準備閱讀，可是黑瞎子卻早他一步笑了：「看圖就好，我說給你聽。」
黑瞎子指著報紙上的一篇報導還有一張有個奇怪石臉的照片說：「這五天裡，羅馬一共發生了六起殺人案，被害者的共通點就是臉上被罩了這個樣子的石頭面具，死因是大腦遭到破壞。」
「然後呢？」
解子揚一愣，他努力不要讓太多困惑的神情顯露在自己眼中，因為他從黑瞎子的語氣裡判斷出在黑瞎子的主觀認知裡認為這件事情與自己有關，可是現在的解子揚，腦子裡有一大片的空白，他只能先按兵不動，才好去揣度黑瞎子傳達出來的資訊。
黑瞎子盯著解子揚笑了笑，又說：「小……不，解少爺……」他換了一個稱呼，又說：「這東西叫做螭蠱，根據我上回在你的記事本裡看到的資訊，這玩意不是出現在秦嶺裡頭嗎？它們怎麼大老遠飛來羅馬呢？」
黑瞎子說著，又把報紙翻了一面，指著一張地圖說：「很抱歉關注你的自由活動，但是這幾起命案的發生地和時間，好像都是你閒著去亂逛的地方，你想跟我談談這些嗎？」
螭蠱。
這一個詞彙灌入解子揚腦海裡的時候，他感到非常痛苦。因為他覺得這東西好像在他的記憶裡占有一定分量……也許精確的說法，是他聽到黑瞎子說這東西的資訊來自於他的記事本而他全然無感的這個情況讓他感到痛苦，他試圖地想去找到腦子裡另外兩個解子揚來對質，但第一個解子揚避不見面，第二個解子揚卻只是抽著菸看著他冷笑。
既然大腦的記憶無法提供他資訊，解子揚決定從現實之中尋找可能的佐證。他拿起報紙，只能說媒體的彙整功夫在這時候幫了解子揚一個大忙：六個被害者的被害地點被整理成一張表格，清楚地標明了時間和地點……照理說，解子揚的記憶若是一片空白，那麼這些資料對他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偏偏最後兩個受害者的死亡日期是昨天，時間在上午十點半，地點是在共和廣場附近的小巷子。
解子揚他自己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有些事情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時間裡失控，因為他現在也無法去證明這兩件事情沒有關係（雖然也不是那麼地有關係）。
「黑瞎子，我只能跟你說，你盡量……別走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假如解子揚知道自己這一句話會被黑瞎子解讀成是求助的話……解子揚他承認，這一句話裡確實飽含了他委屈的請求。所以他在下一秒的時間，對於黑瞎子轉移話題的行為，是心存感激的。
「……算了。面具已經好了，跟我去試試看。」
黑瞎子說著，轉身去打開解子揚的房門，這舉動對解子揚來說，像是一扇逃生口，也像是另一場逼迫。但解子揚沒有其它選擇，只能跟著黑瞎子走出房門。
解子揚被黑瞎子領到位在五樓的一間小房間，這房間裡充滿了膠料與顏料的氣味。這東西他並不陌生，因為在他少數記得的事情中，包含了前幾天他被黑瞎子帶來此地取臉模的事情。
他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知道黑瞎子有這個奇妙的副業──易容。不得不說，這一個外加的功能讓解子揚對黑瞎子有某一程度好感的提升，他大概覺得自己在以假亂真的這個區塊裡找到了同伴。
「過來這裡，坐著。」
黑瞎子率先走進這個房間裡，拉了一張可以調整的躺椅出來，他對解子揚發完指令之後就開始忙自己的事情。解子揚默默地坐上躺椅後躺下，他還記得他第一次跟著黑瞎子來這裡取完臉模之後，還看見黑瞎子幫人易容的過程，那樣改變的過程不算神乎其技，是一種很緩慢的藝術改造……
「眼鏡耳環都拿下來。」
黑瞎子自己拉了一張椅子在解子揚的躺椅後頭，等他確定解子揚完成所有動作之後，才去踩動躺椅下的開關，讓解子揚頭朝著自己躺下。
從解子揚的視線看過去，戴著口罩的黑瞎子以完全顛倒的姿態看著自己。口罩加上墨鏡，幾乎把黑瞎子的臉給完全擋住，這樣的畫面讓他覺得有不舒服：「黑瞎子，你能把墨鏡摘掉嗎？」
解子揚的聲音是充滿著詢問的語氣，但他的手早就不客氣地往黑瞎子的臉上移動：「為什麼要一直戴著這個？」
聞言，手上拿著易容化妝用的抹刀的黑瞎子頓了一下，然後樂不可支的笑了起來，他拍開解子揚的手，自己把眼鏡摘下來，露出了一雙琥珀色的漂亮雙眼，這墨鏡後的眼睛，解子揚不是第一次看見，他只是好奇黑瞎子要一直遮掩它們的原因。
「第一個……你這小子是第一個可以撐超過一個禮拜才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黑瞎子眨了自己那雙漂亮的眼睛，再慢慢地把眼鏡戴上。在過去，黑瞎子他遇見無數的人，如果對方沒有發現他眼睛的小破事，便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可是他與解子揚朝夕相處這些日子來，解子揚這是第一次提出全然屬於關於黑瞎子這個個體的疑問。
「眼疾，畏光。」
黑瞎子輕描淡寫地把話完說話，便拍了拍解子揚的眼窩，要求他閉上雙眼。可是解子卻只是張著自己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黑瞎子。
「我還是不懂，有身分交換的必要嗎？」
身分交換，是黑瞎子提出的一個出境方式。他們原本預計是在今明兩天之內離開羅馬，在拉斐爾的安排下，找來另外兩位體型與他們相似的人，黑瞎子打算讓兩組人馬交換身分再出國。不過解子揚一直沒有機會問清楚這個舉動的原因，他會選擇在這個當下提出，一方面是出自他對黑瞎子高築的防備，但另一方面卻是要表明自己對這個安排的順從。
「你知道申根協定嗎？」
黑瞎子索性放下手上的工具：「在所有加入申根區的國家內，它們的治安防護網是連鎖的，連英國的資料，也和這裡相通。你現在已經被申報為失蹤人口，如果直接用你的護照資料出入境，在出關的時候你有可能會被攔下來請到旁邊的面談室，你在面談室裡肯定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只是他們會通知你的親屬──也就是解雨臣來找你。」
「你太肯定解雨臣的行動了吧？不要騙我，他怎麼可能這麼神通廣大？。」
「他只是利用一般的國際協助而已，哪裡神通廣大？就這樣說吧！如果我要追捕你，我也會用一樣的方式來圍堵你的行動。」
聞言，解子揚愣了一陣。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敢說自己對於黑瞎子或者解雨臣不存有任何的距離感，他一來佩服解雨臣追捕人時所灑下的細密網子，另一面他也佩服黑瞎子的應對接招。套一些行話，這是道上的功夫，他是門外漢，不見得懂。
但黑瞎子這麼一些說，解子揚這才發現，他們之間存在的不是距離，而是平行的軌道，是他自己還沒有換過想法，才需要讓黑瞎子領著他行動……但想法一經過平行切換之後，解子揚忽然苦苦笑了。
「黑瞎子，如果沒有你的工作……我們根本不必來這裡對吧？」
破綻與矛盾。太多這種小小的東西充斥著從打開他再生母親的手帳那日到現在的日子之間，不過現在的解子揚並不會再輕易發怒了，那一個最容易發動憤怒情緒的第二個解子揚，已經選擇了在他的潛意識裡靜默抽菸，剩下的就是平靜與安寧，還有解子揚未來會慢慢感受到的失控。
「你真聰明。」黑瞎子這次決定把手直接蓋上解子揚的眼皮，他語帶笑意地告訴解子揚：「但是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等解子揚再次看到自己的時候，是隔天早上在菲烏米奇諾機場的出境大廳裡。黑瞎子穿著一身鐵灰色的風衣站在他的旁邊，不過他所熟悉的黑瞎子的臉孔，卻是在出境大廳的另一端，和一個長得跟解子揚一樣的男人站在一起。
龐威，這是解子揚現在手上這本護照的名字，他自己的容顏就長得和這本護照上的人一樣，唯二可以界定在出境機場兩端龐威和解子揚不同的地方只在於耳朵上的銅鈴耳環以及脖子上的項鍊。（這是解子揚要求黑瞎子絕對不可以仿造的。）
「現在開始，大家自己保重。回到國內隔天，就去把護照辦遺失，如果他們中途被攔下或是發生什麼事情，就跟我們沒有關係了……當然，如果換成我們發生什麼事，他們也會照這樣幹。」
黑瞎子甩著機票，他們的航班早了對方半小時，是時候該做登機準備。然解子揚遠遠看著自己站在出境大廳另一頭活動的樣子……他只能慶幸左耳上的銅鈴耳環和黑瞎子叨絮不休的聲音把他牢牢地鉗在這個機場上頭，沒有讓他在轉眼間回到秦嶺那叢山峻嶺之中的古墓，看著自己死亡發生的窘境中。
然解子揚盯著自己的形態的樣子，還是被黑瞎子收入眼中，他肯定是不明白解子揚心情的，但他最後的決定是搭上解子揚的肩膀：「別多想，上路了。」
相較於之前解子揚與再生母親離開中國時搭乘經濟艙的侷促，黑瞎子毫不猶豫購買下來的商務艙座位著實舒適許多。解子揚坐在靠走道的位子上，黑瞎子一上機之後就沒打算跟解子揚多談，掛上耳機便逕自看起電影。
而解子揚卻只是坐著發呆，等著飛機起飛後，他才從隨身行李拿出他再生母親給他的手帳以及自己的記事本……昨天，他花了一個晚上，把整個房間的紙條重新整理成十張紙左右自己相當陌生的行程，他反覆看閱著，那些只有他自己一人活動的紀錄，解子揚都不是那麼肯定，倒是有黑瞎子參與的，大概是權當了證人的存在，那零碎的行程證明了解子揚那幾天並不是完全地虛行。
解子揚再次打開他再生母親留給他的手帳。他自從發現自己的生態球完全破滅之後，便沒有再仔細看過這本手帳了，他不知道再一次重讀這本手帳會有什麼感覺？他所面對的，依然是愛他的母親嗎？他還會對這本手帳存有一絲一毫的哀傷之感嗎？
正因為解子揚明白地知道自己不是人，所以他更清楚，人類對於一個情感的忠實度與永恆感其實只存在於一個當下，過了這一秒，諸多的情感都需要重新評估……解子揚現在已是站在荒原裡的獨行者，他當然不會再去沉澱過去一秒之間的永恆，他需要的是一種動態的情感與冷靜的維持
──這生與死的中間，包含了很多如夢似幻的片段……我的記憶有點模糊，好像是醒著又好像一直睡著，我想我必須……我得在這個地方找到一些證明，來告訴我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所以我現在寫下這段文字，記錄我懷疑的歷程……──
打開再生母親的手帳，重新灌入解子揚眼中的是一樣的字句。他已經忘了第一次自己閱讀這段文字的心情，但是當下，解子揚知道了母親要傳達的資訊從來不是給一個孩子。
他們這一群再生者，都在用一樣的手法、相似的思維在考量自己於這個天地之間存在的價值和方向，他們一樣堅強，卻也一樣脆弱。他的同類──他摯愛的再生母親──他的她，早就預料到她會與自己一樣踏上這種現實與虛幻難以界定的絕路，雖然這些書寫沒有實質的功效，好歹也在解子揚的荒原上留下了腳印。
他依然是一個人，不過有人走過這條路。
只是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與他分享相同的痛苦。
於是解子揚開始沉睡，並走進自己的潛意識裡去尋找另外兩個解子揚。他自己認為，現在，他有必要去重新討論他們三個存在的關係。這一回，他在潛意識裡很快地就找到……正確來說，他在閱讀手帳的過程裡感到疲憊，然後被另外兩個解子揚給拉到了潛意識裡。
第一個跟第二個解子揚一起捧著一只盒子來到他的面前，他本來想開口詢問，可是第一個解子揚早他一步要求他的沉默。
──最後、後的機會，你、你……你不要忘記。──
第一個解子揚說起話來相當結巴，但隨著盒子的開啟，解子揚也忘了要去注意這一點點的缺陷。盒子裡出現的是一片山川景緻，起先解子揚覺得相當的陌生，但是過了一下子，當那個戴著細框眼鏡的男人也出現在畫面裡的時候，解子揚就想起來這究竟是哪裡了。
『小揚，笑一個吧？』
被封在記憶底部的，解子揚想起來那一個慘遭砂磨的男人有一個小小的興趣──攝影。男人每次來找他與他的母親的時候，總會拍下很多很多的照片，就連那天帶著他往山裡走的時候，脖子上也是掛著相機的。
當解子揚再次感受到指尖上的溫暖──這次他明白且冷靜地知道了第一個解子揚確實把男人推下山谷。然而與上回不同的，解子揚這次重溫這個畫面的時候，他發現了慢慢離自己遠去的男人，除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外，還留了一道小小的閃光。
三個解子揚都記不住那個男人的屍體是什麼時候被發現，不過第一個解子揚深切地知道，在杭州那個家裡，母親的床頭櫃中，擺著一臺摔壞的相機，裡面還有著一捲沒有潮壞的底片。只是他們的親生母親從來沒有把那捲底片沖洗出來。
原來，老媽早就知道了嗎？
解子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不禁去揣想，如果再生的母親也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情，會不會很開心自己的精神其實一直都沒有改變呢？與此同時發現的，還有另一可悲的現象：所謂的生態球概念，並不僅存於第三個解子揚所專有，打從一開始，第一個活生生的解子揚……把解子揚裝到生態球裡的人，就是他們所愛的母親。
關於底片的故事漸漸被迫落幕了，第一個解子揚也消失在他的眼前。第二個解子揚看著他，不停地搓著自己耳朵上的銅鈴耳環，欲言又止……最後選擇無聲，只剩一陣陣裁縫機馬達運轉的聲響，開始穿透解子揚的耳膜。
在潛意識裡，解子揚回到了自己位在杭州的家門口。這一扇門對他來說，開啟的是一種責任。
──你爺爺的救我做咋？快出去，找到老吳然後回家！──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次，他跟第二個解子揚在現實世界裡的接觸。
山洞裡一片漆黑，可是解子揚聞到了濃濃的血味，他找了一陣子，才在亂石堆中找到第二個解子揚殘破的身體和憔悴的面容。
可是第二個解子揚一直沒有讓他明白的，支持他來到秦嶺的動力究竟是什麼？若有人要問起這一段，解子揚恐怕只能說，他在那一張沾滿塵土和血跡的臉孔上，看到一種殉道的精神。
然這樣的殉道的源頭，究竟在哪裡？解子揚想找答案，可是第二個解子揚把頭別了開，空氣只留了淡淡的菸草味……還有杭州那扇鐵門的鏽味。
──打開它，明白我。──
第二個解子揚的聲音悠悠地傳入了他的腦中，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力地……把門推開。
解子揚走進家門，空氣裡泛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馬達的聲音依然在運作，只是顯得相當遲緩，似乎是卡住了什麼東西，而難以推進。
他在客廳裡找到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背對著他趴在裁縫機上，解子揚在靠近他母親的前三步就停下了動作，他離他的母親還有三步之遙，可是他的鞋子已經踩在濁黃色的液體上，一隻隻肥大的蛆蟲爬滿了他母親的肩背還有整個裁縫機的檯面，母親的左手食指被捲入針腳底下，本來白色的棉線被血液染成深咖啡色。
到此為止，解子揚決定轉身離開。因為他終於明白了一個自己和前兩個解子揚格格不入的原因：親情真正的溫暖，是第一個解子揚所專有；失去了母親的真實痛苦，為第二個解子揚所獨占。
儘管第三個解子揚拚盡一切力氣想往前走，三個解子揚的記憶還是不停地拉著他走上回頭路。解子揚雖然不是人，但是他真切地擁有情緒這個存在，他無法承受一再地被拋棄的感覺，只是他一直在欺瞞自己彷彿是縷遊魂的事實。
有一個有趣的說法：人與鬼其實是存在一個平行世界裡，但是鬼魂的世界是一片無止盡的黑暗，沒有聲音也沒有光。而在迷信之中，口耳相傳被鬼魂附身的情況，乃是指在某個時空之中，這兩個平行世界的電波重疊了，現實世界的人，變成了鬼魂世界的一縷光芒，鬼魂長久以來孤獨地走在其中，它們會感到寒冷與無助，當他發現這縷光芒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希望，便開始跟著光芒走，即使不知道終點在哪裡，鬼魂依然跟著光芒走……
解子揚的記憶、解子揚的痛苦、解子揚的沉重、解子揚的秘密……解子揚的一切與一切，包含了那一個遠在他方的解家。這一切，都是第三個解子揚在黑暗中所看到的光，他追著這個光前進，並且利用這一個小小的光芒打造了一個世界還有一個故鄉，儘管一切如此真實，都改變不了解子揚身為遊魂的身分。
關於解子揚一路以來執著的返家之旅，說到這裡，不知道是否會有人想討論解子揚的思路過於直白這點？這種直白無疑是對文學炫技手法的扼殺，同時也是種惡劣的嘲諷。但我們卻不能省略或者去隱諱了這些思想和過程……如果我們是深愛著解子揚而不試著同情他的話，我們就必須透過這樣的直白來明了解子揚。畢竟曾為人類，現又身為幽魂的解子揚所觀看與承受的一切，便是如此不加掩飾的赤裸之真。
這是解子揚的勇氣，同時也是他的悲劇。
他就這樣站在他的世界裡，記憶之櫃像高聳入雲的牆橫在他的眼前。他可以嘗試把這櫃子切換成電腦的畫面，畢竟解子揚就算是一縷遊魂，也仍有著上帝的身分……只是現在的解子揚已經被疲憊這一隻毒蟲啃斷了自己站在解子揚這個軀體上的根。
他好不容易用恨意和不甘心所堆砌起來的動力，已經隨著潮水退去看不見的彼岸，進而露出的，是海水底下猙獰的荒灘。這些情緒會再次變成巨浪襲捲回來嗎？解子揚沒有把握……他真的，沒有任何的把握。
然後，當毒蟲咬斷了他最後一條根時，他就站在自己的記憶櫃之前，看著自己的指尖慢慢消失……這就是失控吧？就算他現在再怎麼努力地想著一些事情，腦子裡依然一片混亂，在過去的時間中，他向這個世界下載了太多的把戲，進而使自己淪落到這個無力回天的程度，解子揚並不意外，只是覺得很無力。
「解子揚！」
驀地，解子揚的記憶之櫃消失了。
取而代之出現在解子揚眼前的，是黑瞎子那張有點陌生的臉孔，而自己的手，正被黑瞎子緊緊地抓住。
「你剛剛……在消失。」黑瞎子的語氣裡充滿了濃烈的疑惑，解子揚雙眼茫然地看向黑瞎子，他從黑瞎子即使換了臉孔依然要掛在自己臉上的墨鏡中，看見了自己原本的臉孔。而龐威的面容，只徒然地留在了他口袋的護照中。
「易容也不見了，怎麼回事？」
黑瞎子壓低了聲音，但和聲音相反的，是黑瞎子加在解子揚手腕上的力道……解子揚低頭看著黑瞎子抓住自己的手，他需要的，就是這個力道。於是他淺淺一笑，反手抓住黑瞎子，然後把自己的臉孔埋入自己的左手掌中，但解子揚這個動作大了一點，招惹了空服人員站起身子慢慢地走過來。
「黑瞎子，叫我的名字。」
「你在搞什麼？」
黑瞎子試圖要把自己的手從解子揚的箝制中抽出來，卻忽然發現解子揚的力氣竟然大到他掙脫不了。
「拜託，再告訴我一次，我叫什麼名字？」
「……」
黑瞎子現在除了詫異之外，他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解子揚低著頭，他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可是他又從他的語氣裡，找到一絲哀求。
「先生，還好嗎？」
空服人員的聲音已經慢慢地靠近，隨之投射過來的還有其他乘客的目光，但是解子揚還是低著頭不停地重複著那句：「拜託，告訴我……」
黑瞎子嘖了一聲，伸出另一隻手去扣住解子揚的額頭，用力地把他和解子揚的左手掌分開，並低聲說道：「解子揚，你別惹事。」可是當黑瞎子把解子揚的頭扳起來的時候，驚訝這一個情緒就入了黑瞎子的眼中。解子揚的額角依然沁著些汗水，可是那色泛白的臉孔，卻又變成了龐威的面容。
「能給一杯水和再一條毛毯嗎？」
解子揚沒有理會黑瞎子，直接對著空服人員虛弱地要求。等著空服人員把東西送來又再次遠去之後，他才轉頭去看著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自己身上的黑瞎子。
「黑瞎子，在我贏過解雨臣前……如果我消失，請你，一定要拉住我。」
解子揚決定再也不相信黑瞎子。
其實在過去那些時間裡，他也沒有完全相信黑瞎子，他對黑瞎子變動的參數只有防衛心的高與低。這一個參數值曾經有下調的趨勢，不過我們前面一再提到的，解子揚的聰明。這東西讓他決定聽取黑瞎子給他的忠告。
所以他正以冷靜的笑容來面對黑瞎子的詢問，盡可能地在不用到自己神奇力量的情況下，完成一場完美的演出──即使他自己對於這滿房間紙條的陌生感與驚訝度是與黑瞎子無二的。
「喔，我會收拾乾淨。」
解子揚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並沒有把眼神對上黑瞎子。比起黑瞎子，這整間房子裡的紙條才是他自己需要去回想的。他正待在自己暫歇的房間裡，從黑瞎子的反應去猜測，這間房間裡所有的景物變化如果有人必須要負責的話，那個人肯定是自己。
他隨手撕了一張紙條下來，上面是他自己的筆跡，在淺黃色的紙張上投書落了這樣的資訊：
上午10:26 晴
共和廣場站、兩隻鴿子、菸
解子揚盯著這張紙條發愣，所幸他在紙條的一小角發現了日期。時間是昨天，可是解子揚翻遍了腦海裡的記憶資訊，他還是無法確定自己昨天這個時間究竟在幹什麼，為什麼會寫下這樣的資訊？當然了，他完全不想去詢問黑瞎子的意見。
但多虧了他的完美演出，黑瞎子並不打算深究這一些紙條，只拿了一份報紙往他桌上丟。解子揚順從這個動作，拿起報紙準備閱讀，可是黑瞎子卻早他一步笑了：「看圖就好，我說給你聽。」
黑瞎子指著報紙上的一篇報導還有一張有個奇怪石臉的照片說：「這五天裡，羅馬一共發生了六起殺人案，被害者的共通點就是臉上被罩了這個樣子的石頭面具，死因是大腦遭到破壞。」
「然後呢？」
解子揚一愣，他努力不要讓太多困惑的神情顯露在自己眼中，因為他從黑瞎子的語氣裡判斷出在黑瞎子的主觀認知裡認為這件事情與自己有關，可是現在的解子揚，腦子裡有一大片的空白，他只能先按兵不動，才好去揣度黑瞎子傳達出來的資訊。
黑瞎子盯著解子揚笑了笑，又說：「小……不，解少爺……」他換了一個稱呼，又說：「這東西叫做螭蠱，根據我上回在你的記事本裡看到的資訊，這玩意不是出現在秦嶺裡頭嗎？它們怎麼大老遠飛來羅馬呢？」
黑瞎子說著，又把報紙翻了一面，指著一張地圖說：「很抱歉關注你的自由活動，但是這幾起命案的發生地和時間，好像都是你閒著去亂逛的地方，你想跟我談談這些嗎？」
螭蠱。
這一個詞彙灌入解子揚腦海裡的時候，他感到非常痛苦。因為他覺得這東西好像在他的記憶裡占有一定分量……也許精確的說法，是他聽到黑瞎子說這東西的資訊來自於他的記事本而他全然無感的這個情況讓他感到痛苦，他試圖地想去找到腦子裡另外兩個解子揚來對質，但第一個解子揚避不見面，第二個解子揚卻只是抽著菸看著他冷笑。
既然大腦的記憶無法提供他資訊，解子揚決定從現實之中尋找可能的佐證。他拿起報紙，只能說媒體的彙整功夫在這時候幫了解子揚一個大忙：六個被害者的被害地點被整理成一張表格，清楚地標明了時間和地點……照理說，解子揚的記憶若是一片空白，那麼這些資料對他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偏偏最後兩個受害者的死亡日期是昨天，時間在上午十點半，地點是在共和廣場附近的小巷子。
解子揚他自己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有些事情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時間裡失控，因為他現在也無法去證明這兩件事情沒有關係（雖然也不是那麼地有關係）。
「黑瞎子，我只能跟你說，你盡量……別走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假如解子揚知道自己這一句話會被黑瞎子解讀成是求助的話……解子揚他承認，這一句話裡確實飽含了他委屈的請求。所以他在下一秒的時間，對於黑瞎子轉移話題的行為，是心存感激的。
「……算了。面具已經好了，跟我去試試看。」
黑瞎子說著，轉身去打開解子揚的房門，這舉動對解子揚來說，像是一扇逃生口，也像是另一場逼迫。但解子揚沒有其它選擇，只能跟著黑瞎子走出房門。
解子揚被黑瞎子領到位在五樓的一間小房間，這房間裡充滿了膠料與顏料的氣味。這東西他並不陌生，因為在他少數記得的事情中，包含了前幾天他被黑瞎子帶來此地取臉模的事情。
他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知道黑瞎子有這個奇妙的副業──易容。不得不說，這一個外加的功能讓解子揚對黑瞎子有某一程度好感的提升，他大概覺得自己在以假亂真的這個區塊裡找到了同伴。
「過來這裡，坐著。」
黑瞎子率先走進這個房間裡，拉了一張可以調整的躺椅出來，他對解子揚發完指令之後就開始忙自己的事情。解子揚默默地坐上躺椅後躺下，他還記得他第一次跟著黑瞎子來這裡取完臉模之後，還看見黑瞎子幫人易容的過程，那樣改變的過程不算神乎其技，是一種很緩慢的藝術改造……
「眼鏡耳環都拿下來。」
黑瞎子自己拉了一張椅子在解子揚的躺椅後頭，等他確定解子揚完成所有動作之後，才去踩動躺椅下的開關，讓解子揚頭朝著自己躺下。
從解子揚的視線看過去，戴著口罩的黑瞎子以完全顛倒的姿態看著自己。口罩加上墨鏡，幾乎把黑瞎子的臉給完全擋住，這樣的畫面讓他覺得有不舒服：「黑瞎子，你能把墨鏡摘掉嗎？」
解子揚的聲音是充滿著詢問的語氣，但他的手早就不客氣地往黑瞎子的臉上移動：「為什麼要一直戴著這個？」
聞言，手上拿著易容化妝用的抹刀的黑瞎子頓了一下，然後樂不可支的笑了起來，他拍開解子揚的手，自己把眼鏡摘下來，露出了一雙琥珀色的漂亮雙眼，這墨鏡後的眼睛，解子揚不是第一次看見，他只是好奇黑瞎子要一直遮掩它們的原因。
「第一個……你這小子是第一個可以撐超過一個禮拜才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黑瞎子眨了自己那雙漂亮的眼睛，再慢慢地把眼鏡戴上。在過去，黑瞎子他遇見無數的人，如果對方沒有發現他眼睛的小破事，便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可是他與解子揚朝夕相處這些日子來，解子揚這是第一次提出全然屬於關於黑瞎子這個個體的疑問。
「眼疾，畏光。」
黑瞎子輕描淡寫地把話完說話，便拍了拍解子揚的眼窩，要求他閉上雙眼。可是解子卻只是張著自己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黑瞎子。
「我還是不懂，有身分交換的必要嗎？」
身分交換，是黑瞎子提出的一個出境方式。他們原本預計是在今明兩天之內離開羅馬，在拉斐爾的安排下，找來另外兩位體型與他們相似的人，黑瞎子打算讓兩組人馬交換身分再出國。不過解子揚一直沒有機會問清楚這個舉動的原因，他會選擇在這個當下提出，一方面是出自他對黑瞎子高築的防備，但另一方面卻是要表明自己對這個安排的順從。
「你知道申根協定嗎？」
黑瞎子索性放下手上的工具：「在所有加入申根區的國家內，它們的治安防護網是連鎖的，連英國的資料，也和這裡相通。你現在已經被申報為失蹤人口，如果直接用你的護照資料出入境，在出關的時候你有可能會被攔下來請到旁邊的面談室，你在面談室裡肯定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只是他們會通知你的親屬──也就是解雨臣來找你。」
「你太肯定解雨臣的行動了吧？不要騙我，他怎麼可能這麼神通廣大？。」
「他只是利用一般的國際協助而已，哪裡神通廣大？就這樣說吧！如果我要追捕你，我也會用一樣的方式來圍堵你的行動。」
聞言，解子揚愣了一陣。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敢說自己對於黑瞎子或者解雨臣不存有任何的距離感，他一來佩服解雨臣追捕人時所灑下的細密網子，另一面他也佩服黑瞎子的應對接招。套一些行話，這是道上的功夫，他是門外漢，不見得懂。
但黑瞎子這麼一些說，解子揚這才發現，他們之間存在的不是距離，而是平行的軌道，是他自己還沒有換過想法，才需要讓黑瞎子領著他行動……但想法一經過平行切換之後，解子揚忽然苦苦笑了。
「黑瞎子，如果沒有你的工作……我們根本不必來這裡對吧？」
破綻與矛盾。太多這種小小的東西充斥著從打開他再生母親的手帳那日到現在的日子之間，不過現在的解子揚並不會再輕易發怒了，那一個最容易發動憤怒情緒的第二個解子揚，已經選擇了在他的潛意識裡靜默抽菸，剩下的就是平靜與安寧，還有解子揚未來會慢慢感受到的失控。
「你真聰明。」黑瞎子這次決定把手直接蓋上解子揚的眼皮，他語帶笑意地告訴解子揚：「但是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等解子揚再次看到自己的時候，是隔天早上在菲烏米奇諾機場的出境大廳裡。黑瞎子穿著一身鐵灰色的風衣站在他的旁邊，不過他所熟悉的黑瞎子的臉孔，卻是在出境大廳的另一端，和一個長得跟解子揚一樣的男人站在一起。
龐威，這是解子揚現在手上這本護照的名字，他自己的容顏就長得和這本護照上的人一樣，唯二可以界定在出境機場兩端龐威和解子揚不同的地方只在於耳朵上的銅鈴耳環以及脖子上的項鍊。（這是解子揚要求黑瞎子絕對不可以仿造的。）
「現在開始，大家自己保重。回到國內隔天，就去把護照辦遺失，如果他們中途被攔下或是發生什麼事情，就跟我們沒有關係了……當然，如果換成我們發生什麼事，他們也會照這樣幹。」
黑瞎子甩著機票，他們的航班早了對方半小時，是時候該做登機準備。然解子揚遠遠看著自己站在出境大廳另一頭活動的樣子……他只能慶幸左耳上的銅鈴耳環和黑瞎子叨絮不休的聲音把他牢牢地鉗在這個機場上頭，沒有讓他在轉眼間回到秦嶺那叢山峻嶺之中的古墓，看著自己死亡發生的窘境中。
然解子揚盯著自己的形態的樣子，還是被黑瞎子收入眼中，他肯定是不明白解子揚心情的，但他最後的決定是搭上解子揚的肩膀：「別多想，上路了。」
相較於之前解子揚與再生母親離開中國時搭乘經濟艙的侷促，黑瞎子毫不猶豫購買下來的商務艙座位著實舒適許多。解子揚坐在靠走道的位子上，黑瞎子一上機之後就沒打算跟解子揚多談，掛上耳機便逕自看起電影。
而解子揚卻只是坐著發呆，等著飛機起飛後，他才從隨身行李拿出他再生母親給他的手帳以及自己的記事本……昨天，他花了一個晚上，把整個房間的紙條重新整理成十張紙左右自己相當陌生的行程，他反覆看閱著，那些只有他自己一人活動的紀錄，解子揚都不是那麼肯定，倒是有黑瞎子參與的，大概是權當了證人的存在，那零碎的行程證明了解子揚那幾天並不是完全地虛行。
解子揚再次打開他再生母親留給他的手帳。他自從發現自己的生態球完全破滅之後，便沒有再仔細看過這本手帳了，他不知道再一次重讀這本手帳會有什麼感覺？他所面對的，依然是愛他的母親嗎？他還會對這本手帳存有一絲一毫的哀傷之感嗎？
正因為解子揚明白地知道自己不是人，所以他更清楚，人類對於一個情感的忠實度與永恆感其實只存在於一個當下，過了這一秒，諸多的情感都需要重新評估……解子揚現在已是站在荒原裡的獨行者，他當然不會再去沉澱過去一秒之間的永恆，他需要的是一種動態的情感與冷靜的維持
──這生與死的中間，包含了很多如夢似幻的片段……我的記憶有點模糊，好像是醒著又好像一直睡著，我想我必須……我得在這個地方找到一些證明，來告訴我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所以我現在寫下這段文字，記錄我懷疑的歷程……──
打開再生母親的手帳，重新灌入解子揚眼中的是一樣的字句。他已經忘了第一次自己閱讀這段文字的心情，但是當下，解子揚知道了母親要傳達的資訊從來不是給一個孩子。
他們這一群再生者，都在用一樣的手法、相似的思維在考量自己於這個天地之間存在的價值和方向，他們一樣堅強，卻也一樣脆弱。他的同類──他摯愛的再生母親──他的她，早就預料到她會與自己一樣踏上這種現實與虛幻難以界定的絕路，雖然這些書寫沒有實質的功效，好歹也在解子揚的荒原上留下了腳印。
他依然是一個人，不過有人走過這條路。
只是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與他分享相同的痛苦。
於是解子揚開始沉睡，並走進自己的潛意識裡去尋找另外兩個解子揚。他自己認為，現在，他有必要去重新討論他們三個存在的關係。這一回，他在潛意識裡很快地就找到……正確來說，他在閱讀手帳的過程裡感到疲憊，然後被另外兩個解子揚給拉到了潛意識裡。
第一個跟第二個解子揚一起捧著一只盒子來到他的面前，他本來想開口詢問，可是第一個解子揚早他一步要求他的沉默。
──最後、後的機會，你、你……你不要忘記。──
第一個解子揚說起話來相當結巴，但隨著盒子的開啟，解子揚也忘了要去注意這一點點的缺陷。盒子裡出現的是一片山川景緻，起先解子揚覺得相當的陌生，但是過了一下子，當那個戴著細框眼鏡的男人也出現在畫面裡的時候，解子揚就想起來這究竟是哪裡了。
『小揚，笑一個吧？』
被封在記憶底部的，解子揚想起來那一個慘遭砂磨的男人有一個小小的興趣──攝影。男人每次來找他與他的母親的時候，總會拍下很多很多的照片，就連那天帶著他往山裡走的時候，脖子上也是掛著相機的。
當解子揚再次感受到指尖上的溫暖──這次他明白且冷靜地知道了第一個解子揚確實把男人推下山谷。然而與上回不同的，解子揚這次重溫這個畫面的時候，他發現了慢慢離自己遠去的男人，除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外，還留了一道小小的閃光。
三個解子揚都記不住那個男人的屍體是什麼時候被發現，不過第一個解子揚深切地知道，在杭州那個家裡，母親的床頭櫃中，擺著一臺摔壞的相機，裡面還有著一捲沒有潮壞的底片。只是他們的親生母親從來沒有把那捲底片沖洗出來。
原來，老媽早就知道了嗎？
解子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不禁去揣想，如果再生的母親也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情，會不會很開心自己的精神其實一直都沒有改變呢？與此同時發現的，還有另一可悲的現象：所謂的生態球概念，並不僅存於第三個解子揚所專有，打從一開始，第一個活生生的解子揚……把解子揚裝到生態球裡的人，就是他們所愛的母親。
關於底片的故事漸漸被迫落幕了，第一個解子揚也消失在他的眼前。第二個解子揚看著他，不停地搓著自己耳朵上的銅鈴耳環，欲言又止……最後選擇無聲，只剩一陣陣裁縫機馬達運轉的聲響，開始穿透解子揚的耳膜。
在潛意識裡，解子揚回到了自己位在杭州的家門口。這一扇門對他來說，開啟的是一種責任。
──你爺爺的救我做咋？快出去，找到老吳然後回家！──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次，他跟第二個解子揚在現實世界裡的接觸。
山洞裡一片漆黑，可是解子揚聞到了濃濃的血味，他找了一陣子，才在亂石堆中找到第二個解子揚殘破的身體和憔悴的面容。
可是第二個解子揚一直沒有讓他明白的，支持他來到秦嶺的動力究竟是什麼？若有人要問起這一段，解子揚恐怕只能說，他在那一張沾滿塵土和血跡的臉孔上，看到一種殉道的精神。
然這樣的殉道的源頭，究竟在哪裡？解子揚想找答案，可是第二個解子揚把頭別了開，空氣只留了淡淡的菸草味……還有杭州那扇鐵門的鏽味。
──打開它，明白我。──
第二個解子揚的聲音悠悠地傳入了他的腦中，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力地……把門推開。
解子揚走進家門，空氣裡泛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馬達的聲音依然在運作，只是顯得相當遲緩，似乎是卡住了什麼東西，而難以推進。
他在客廳裡找到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背對著他趴在裁縫機上，解子揚在靠近他母親的前三步就停下了動作，他離他的母親還有三步之遙，可是他的鞋子已經踩在濁黃色的液體上，一隻隻肥大的蛆蟲爬滿了他母親的肩背還有整個裁縫機的檯面，母親的左手食指被捲入針腳底下，本來白色的棉線被血液染成深咖啡色。
到此為止，解子揚決定轉身離開。因為他終於明白了一個自己和前兩個解子揚格格不入的原因：親情真正的溫暖，是第一個解子揚所專有；失去了母親的真實痛苦，為第二個解子揚所獨占。
儘管第三個解子揚拚盡一切力氣想往前走，三個解子揚的記憶還是不停地拉著他走上回頭路。解子揚雖然不是人，但是他真切地擁有情緒這個存在，他無法承受一再地被拋棄的感覺，只是他一直在欺瞞自己彷彿是縷遊魂的事實。
有一個有趣的說法：人與鬼其實是存在一個平行世界裡，但是鬼魂的世界是一片無止盡的黑暗，沒有聲音也沒有光。而在迷信之中，口耳相傳被鬼魂附身的情況，乃是指在某個時空之中，這兩個平行世界的電波重疊了，現實世界的人，變成了鬼魂世界的一縷光芒，鬼魂長久以來孤獨地走在其中，它們會感到寒冷與無助，當他發現這縷光芒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希望，便開始跟著光芒走，即使不知道終點在哪裡，鬼魂依然跟著光芒走……
解子揚的記憶、解子揚的痛苦、解子揚的沉重、解子揚的秘密……解子揚的一切與一切，包含了那一個遠在他方的解家。這一切，都是第三個解子揚在黑暗中所看到的光，他追著這個光前進，並且利用這一個小小的光芒打造了一個世界還有一個故鄉，儘管一切如此真實，都改變不了解子揚身為遊魂的身分。
關於解子揚一路以來執著的返家之旅，說到這裡，不知道是否會有人想討論解子揚的思路過於直白這點？這種直白無疑是對文學炫技手法的扼殺，同時也是種惡劣的嘲諷。但我們卻不能省略或者去隱諱了這些思想和過程……如果我們是深愛著解子揚而不試著同情他的話，我們就必須透過這樣的直白來明了解子揚。畢竟曾為人類，現又身為幽魂的解子揚所觀看與承受的一切，便是如此不加掩飾的赤裸之真。
這是解子揚的勇氣，同時也是他的悲劇。
他就這樣站在他的世界裡，記憶之櫃像高聳入雲的牆橫在他的眼前。他可以嘗試把這櫃子切換成電腦的畫面，畢竟解子揚就算是一縷遊魂，也仍有著上帝的身分……只是現在的解子揚已經被疲憊這一隻毒蟲啃斷了自己站在解子揚這個軀體上的根。
他好不容易用恨意和不甘心所堆砌起來的動力，已經隨著潮水退去看不見的彼岸，進而露出的，是海水底下猙獰的荒灘。這些情緒會再次變成巨浪襲捲回來嗎？解子揚沒有把握……他真的，沒有任何的把握。
然後，當毒蟲咬斷了他最後一條根時，他就站在自己的記憶櫃之前，看著自己的指尖慢慢消失……這就是失控吧？就算他現在再怎麼努力地想著一些事情，腦子裡依然一片混亂，在過去的時間中，他向這個世界下載了太多的把戲，進而使自己淪落到這個無力回天的程度，解子揚並不意外，只是覺得很無力。
「解子揚！」
驀地，解子揚的記憶之櫃消失了。
取而代之出現在解子揚眼前的，是黑瞎子那張有點陌生的臉孔，而自己的手，正被黑瞎子緊緊地抓住。
「你剛剛……在消失。」黑瞎子的語氣裡充滿了濃烈的疑惑，解子揚雙眼茫然地看向黑瞎子，他從黑瞎子即使換了臉孔依然要掛在自己臉上的墨鏡中，看見了自己原本的臉孔。而龐威的面容，只徒然地留在了他口袋的護照中。
「易容也不見了，怎麼回事？」
黑瞎子壓低了聲音，但和聲音相反的，是黑瞎子加在解子揚手腕上的力道……解子揚低頭看著黑瞎子抓住自己的手，他需要的，就是這個力道。於是他淺淺一笑，反手抓住黑瞎子，然後把自己的臉孔埋入自己的左手掌中，但解子揚這個動作大了一點，招惹了空服人員站起身子慢慢地走過來。
「黑瞎子，叫我的名字。」
「你在搞什麼？」
黑瞎子試圖要把自己的手從解子揚的箝制中抽出來，卻忽然發現解子揚的力氣竟然大到他掙脫不了。
「拜託，再告訴我一次，我叫什麼名字？」
「……」
黑瞎子現在除了詫異之外，他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解子揚低著頭，他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可是他又從他的語氣裡，找到一絲哀求。
「先生，還好嗎？」
空服人員的聲音已經慢慢地靠近，隨之投射過來的還有其他乘客的目光，但是解子揚還是低著頭不停地重複著那句：「拜託，告訴我……」
黑瞎子嘖了一聲，伸出另一隻手去扣住解子揚的額頭，用力地把他和解子揚的左手掌分開，並低聲說道：「解子揚，你別惹事。」可是當黑瞎子把解子揚的頭扳起來的時候，驚訝這一個情緒就入了黑瞎子的眼中。解子揚的額角依然沁著些汗水，可是那色泛白的臉孔，卻又變成了龐威的面容。
「能給一杯水和再一條毛毯嗎？」
解子揚沒有理會黑瞎子，直接對著空服人員虛弱地要求。等著空服人員把東西送來又再次遠去之後，他才轉頭去看著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自己身上的黑瞎子。
「黑瞎子，在我贏過解雨臣前……如果我消失，請你，一定要拉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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