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老癢】片羽12溯源

12溯源



心靈與記憶是不可見觸的,但人類具有一種在此抽象層面的自我療傷的能力。

從這方面來說,解子揚他是一個人沒有錯,只有人類的腦袋才會給自己平添那麼多的苦惱,只是目前的解子揚已經將自我放逐到一望無際的荒原,自他美麗的堡壘破碎之後,他有強烈的自知之明:關於自己是不是人還有是不是解子揚這件事。

前者否定後者肯定,可也因為他的自我評判與肯定,是以他永遠不會理解……就如他現在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可以如此冷靜地敘述自己所遭逢的事情一樣。(大概是毒素侵入他潛意識裡的時候,消瓦了什麼而他不得知曉)

解子揚從眾多的筆記本裡抽出一本,不是壓在最底層也不是擱在最上頭,而是他翻來翻去後終於確認出這本是記載關於「他」和「他」──即非原生之解子揚的生死雜錄。

「黑……」

「黑瞎子。」男人極有耐心地重申。

「好,黑瞎子。」解子揚複誦了一回,有些岔開旁枝的念頭覺得這個名字很拗口,但這份心情因為太細微,沒有存在他暫時記憶區裡的必要性,他翻開筆記本,下意識地推了眼鏡,修長的手指在紙本上不安分地彈動:「你能認出我耳朵上這個東西,我推測你也許跟老吳……」他遲疑了一下子,改口直接說:「我但願你是個盜墓賊?」



「請說國土資源開發人員。」



解子揚愣了一下才發現這是句嘲諷性很高的實話,扯動了嘴角後輕道:「那麼接下來我要講的事情,我想有百分九十會超乎你的想像……」他說著,自己也嘀咕了一句:「他娘的這要跟我說也不信吶!」不過他的手指在筆記本上滑動了一下之後,拿出自己的皮夾,從中取出一張他當初寄給吳邪的訣別書的影本給黑瞎子:「從本質上來說,我不是一個人。『解子揚』這個存在……」他斟酌著用詞,眼角餘光不時地瞟向正在讀信的黑瞎子。

「這個存在,前後加起來一共有三個。我是第三個,而實際上動手寫下這封信的人,應該是第二個『解子揚』──也就是第一個被物質化出來的那個存在暗示我的。我反覆把這封信讀了很多次,但我發現事情並沒有我們想的這麼簡單。」他頓了一下,告訴黑瞎子若中途有問題可以隨時打斷他。

「信裡頭所說的青銅樹、跟我這個耳環,都是在西周時期的產物。至於物質化的力量……許願神樹你有聽過嗎?山海經裡頭提到的那個……青銅樹就是那樣的一個的東西。我不知道怎麼用你明白的方式定義那個許願神樹,我自己認為,那個許願神樹具有某種『物質化』的能力,也就是只要我相信我就可以改變物理世界的一切,比如你的傷,還有在巷子裡看到的那一些。」

黑瞎子輕哼了幾聲表示聆聽,一手拿著信紙,另一手就想去拿解子揚手上的筆記本來對照。解子揚猜測了黑瞎子目光停留在「我媽已經走了」一句之上,便苦笑著把筆記本推到黑瞎子的面前,並指著一條記錄說:「不過那個力量不太好掌握……」



──我失敗了,老媽又死了。──



「這時候他對力量的掌控就還不太好,物質化出來的東西會消失……我的話就挺熟了。」解子揚頗有自信地笑了一下,這是他自己對於另外兩個解子揚的驕傲。

如果說第一個解子揚對於能力的掌控在萌芽期──因為他是活生生的人類,那第二個解子揚可能就發展到了成熟期,身體是墓土所製,不過內心還在掙扎著憤恨不平。可是到了他,解子揚認為自己毫無疑問是高峰期,他完整地體認自己存有,認真地玩弄著這個由墓土所構成的形軀與神秘的能力。



雖然衰敗是必然要由他來承擔的,不過現在的解子揚並不在乎。

「所以你們母子倆都是有意識地知道自己並不是個人?」黑瞎子的聲音裡參混著些懷疑,其實到這個當下,他還是認為解子揚的話語是荒誕與謊言並存,他不是很相信。

可誰知道在迷離夢境裡重生的解子揚──是重生沒錯,如果不是那令他又愛又恨的力量,他早就死了──已喪失了僅存的,對生命定義的暴躁與敏感。

「我警告你不准這樣說她。」沒有否認,解子揚冷冷瞪了眼黑瞎子一眼,但沒有多做解釋,一把搶回黑瞎子手上的筆記本,開始前前後後地翻閱著本子,最後找到關鍵的頁數,開心地把筆記本攤平,推到黑瞎子的眼前:

「第二個解子揚的言論我想是經過美化的,這裡是我從他的筆記裡整理出來的片段。」



──我絕望地想,我會不會就這樣死了,然後靈魂就可以離開這裡?這樣也好,至少離開這裡,我可以回去找老媽……然後,我就看見我站在石縫外頭了。另一個我的面前狂喜、大叫。他說:『成功了!快點!救我出去。』──



──誰才是真的解子揚?我殺了他嗎?不知道,我好害怕,如果他又製造出另一個我或者否定我的存在怎麼辦?殺了他吧?恩,殺了他吧!……反正,他也殺過人的呀!──

──我物質化了出了自己,我活著了。──



在筆記的後頭還有相當多零碎的片段,黑瞎子看出了些興致,本想繼續翻下去的,但解子揚在眼角餘光發現剩餘的文字中,殘存著相當多關於他母親的片段,二話不說立刻把本子收回來,闔上,隨手就朝筆記堆裡頭丟過去。

黑瞎子喔呀了一聲,把手上的信紙還給解子揚,亮出了三根修長的手指:「現在來回答我的三個小問題好嗎?一、信裡說這個力量有時空的限制,我不認為你有本事切一塊青銅枝枒跟著你大老遠地四處跑,你為什麼還會有這個力量?二、我見識過你的記憶力,說更仔細一點……關於你的母親還有你,意思是說物質化這個力量,可以起死回生但有副作用?三、老吳……是指吳邪嗎?」

「第一個問題就是我釐清出為什麼我身為第三個解子揚的關鍵。」解子揚捏著手上的信紙,自己又看了一回,才說:「我後來發現,這樣能力的存在與否,關係到自我的認同……你覺得青銅樹是怎麼樣的存在?」解子揚找出一張紙,在紙上畫了青銅樹的模樣。

黑瞎子看了眼,跟解子揚要了一些關於青銅樹的記錄後,便說:「如果要和你說的許願能力相搭配的話,你講樹應該是錯了,這東西叫柱。柱,是一種器皿的型態,青銅在以前都是都是做為祭祀用的禮器……」黑瞎子問了青銅樹的高度後,雙手環胸,沉吟了一會兒:「如果早個兩三年前你跟我說這事,我是不會相信當時的工藝水平可以如此發達,不過現在我相信你。青銅樹的原形應該是通天柱,像巴比倫塔一樣,祭祀、通天……廣泛包含了乞求和直通天人的概念,所以跟信仰中心有關。」



「就是信仰這個概念。」他笑:「第一個解子揚是活人我先不討論,第二個還會掙扎自己究竟是誰……可是我,因為我從來不覺得我自己是當初的那個本我。」解子揚一手貼在自己的胸口,他的指尖感受到溫度,與心臟的跳動:「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這個能力的產物,因為我相信……」



「所以你變成這個力量的化身?」

「在找不到其它解釋之前,只能這麼說。」

就像是要證明這場荒謬的笑話一樣,解子揚問:「喝啤酒嗎?」就在黑瞎子的眼前,從什麼都沒有的沙發夾縫裡拿出兩罐啤酒,上頭還沁著水珠,冰冰涼涼的。

他本來是討厭在人前展現這種力量的,但是解子揚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只要有一塊小小的淨土可以捍衛,其餘外在的一切,他可以捨棄,瘋狂地捨棄。

當她離開的時候,他潛意識裡知道自己一無所有,除了這個荒謬的力量之外,所以他得像個張牙舞爪的獸一樣,對入侵者(黑瞎子)齜牙裂嘴。不過現在可就不一樣了,他口袋裡有一個方向(回到解家、找老吳)、他眼前有一個嚮導(還是黑瞎子)──故且不論這究竟可不可靠──他覺得很開心,自己可能是沒有終點的跑者,但他至少看到中繼站,她可能站在那裡,所以他要過去。

他逕自打開啤酒,喝了一小口。

解子揚覺得現在心情很好,今日的這一番話,他從來沒有隱藏的意願,卻也沒有人可以陪他討論。離開故土千山萬水後,解子揚也很驚訝自己為什麼可以如此平靜而且詳細地,把這種事情跟一個不相干的人討論?他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奇怪的團體,聚集了不相熟的人,圍成一個圈子互相擁抱完全不相識的痛苦……正因為這一份陌生,才可以達到訴說的痛快。

至於黑瞎子這個男人聽了有什麼反應,解子揚不想理會,他只是想講,跟一個可能會懂,又不太會驚訝,說透又沒什麼深刻關係的人講。



「哎,這挺有意思的,我喜歡。」黑瞎子接過解子揚遞來的啤酒,啜了一口,大概到這個時刻,他才正式覺得解子揚是一個有趣……不,應該要再修正一下,黑瞎子現在所感覺到的解子揚,是一個充滿攻擊性的個體(恰好是他最喜歡的那種)。

攻擊性這種東西,不特定指一個人全身上下張牙舞爪,彷彿隨時要將人生吞活剝那樣。

在黑瞎子的認知中,最可怕的攻擊性有兩種──一個叫執著、一個叫無謂。

這兩個乍看完全相反極端的東西,如何在黑瞎子的思維中有所牽連呢?

執著的攻擊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在黑瞎子的人生裡,他目前遇過一個這樣子的人。

無謂……在沒有遇見解子揚之前,他認為這一個攻擊性的代表人物是自己,當沒有什麼可以在乎或者執著的時候,生命如同活在一場飄風裡……或說是本質上就變成一場飄風。



無所顧忌的人,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出來的──當風想去某個地方的時候。



就像現在的解子揚,黑瞎子自認是見過風浪的人。

如非解子揚的把戲太過寫實,他不敢相信這世界上有人可以這麼坦然地推翻自己生而為人的定義。但解子揚就是如此毫不遮掩地展示,這種行為看在黑瞎子的眼中就像可怕又猖狂的傲慢宣示──你對我不存有任何的威脅性或影響性,所以你知道也無妨。



「那麼第二個問題呢?」

「說起死回生太天真了。」解子揚搖了頭,抽了口菸,安靜的氣氛讓他忽然感到惶恐,遂又把電視給打開:「死亡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物質化做的就是複製。像我跟……我老媽,就是被這種力量給重生出來的。在這個地球上你還是挖得出我們兩個人的骨頭跟屍體,只是同時間你也有辦法跟我對話。至於副作用的話……」

解子揚把身子一鬆,懶懶地躺在自家的沙發上,這個動作是他第一次做,以前她還在的時候,解子揚會為了維持堡壘的美好,戰戰兢兢地不敢有絲毫地放鬆:「打個比方……你知道對傳軟體嗎?物質化的能力就像把自己變成一個主機,大腦的記憶就當作是硬碟。當我使用這個能力,向這個世界下載東西或是自己當工程師來編寫程式,比方說紙箱的出現、和啤酒,或者上傳物像,比方說你的傷。當我在進行這個行為的時候,都在磨耗硬碟的壽命,我的記憶會漸漸壞損,直到什麼也記不住。」解子揚說著,指著桌上成疊的記錄本,說:「這裡面寫下的每一樣事情,沒幾件事情我真的記得住。」

聞言,黑瞎子借了解子揚的耳環來看。那一只小巧的青銅六角銅鈴耳環放在他寬大的掌心中就像孩子的玩具一般,他接著拿出自己的手機,翻看著裡邊的照片。解子揚看著他的反應之後就笑:「這東西到底有什麼名堂?為什麼你跟老吳都這麼介意他?」說完之後,他又補充說這是另一個解子揚的經驗。



「這玩意我也有一個,但是在別的地方弄到的。」黑瞎子把耳環還給解子揚,嘴角雖然噙著笑意,可是吐出來的氣氛卻有點沉重:「請解少爺認真回想一下,你們最初下的那個斗,就是為了這個力量嗎?」



氤氳在空氣中的沉重,解子揚一下子就在裡頭找到故事的氛圍,這種感覺他不愛,會壓抑著讓他無法呼吸:「這不在你的三個問題裡。」他瞇起自己好看的雙眼,開始玩起剩下半罐的啤酒:「我不想跟你的過往經驗有牽扯。」

「好,第三題,請回答。」

「就是吳邪……看來你認識他,他最近好嗎?」黑瞎子聳肩給了一個不置可否的笑容,說人叫小三爺的,日子混得還不差吧!

「那就好……」他眼前沒有鏡子,能看到自己影像的地方,只有瞎子的眼鏡,解子揚在上頭都看見了自己的嘴角正在微微上揚:「我說完了。現在可以換你了嗎?黑瞎子。」

他把話說得很輕鬆,可隨即從黑瞎子的淺笑裡驚覺自己將要接觸的到部分可能有點灼人,解子揚忍不住伸手去抓著自己脖子上的項鍊。

他知道從現在開始,他跑道上的霧氣即將要散開了。她為他攏上的家族面紗,將在下一刻被揭開,他沒有任何關於這方面的猜測,只是單純地覺得自己接到了來自解家的挑戰……她的生或死,在此刻已經不存有任何的重量──他們是離開鴻鳥的羽毛,大風已經起了,既然沒有歸處,那便乘風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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