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毒染
男人，這個穿著鐵灰色風衣戴帶著墨鏡的男人，相信除了解子揚本人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黑瞎子。但偏偏身處事件中心的解子揚，在短暫的記憶中把黑瞎子的存在畫歸如昨天早餐三明治裡夾層的配料，他確實接觸了，卻忘得非常理所當然，也毫無愧疚。所以他看著黑瞎子的神情，是非常純粹而真切的疑惑。
如果沒有墨鏡的存在，黑瞎子眼裡的驚愕應該是顯而易見，但在屏障的遮蔽之下，黑瞎子無奈嘆口氣，嘴角勾著一縷讓解子揚看來刺眼的笑容，道：「解少爺的記性真不好，一天就忘了我兩次。天生的負心人呀！」
「……」
解子揚皺著眉頭，透露出了濃濃的疑惑，這疑惑不全然歸屬於黑瞎子，有一半是存在自己的身上。他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記憶力的薄弱，也不想多做無謂的掙扎，比方說堅持自己的論點什麼的：「我見過你？」
他開始在自己的記憶中緩慢搜尋，他相信這個行為可以讓他安然地找到，眼前這個男人應該有的定位。解子揚剔除了一些夢境的虛幻，又往自己的口袋一探……是了，他在睡著之前是在看著她留給他的告解，還有她留給他的歸處，那麼他又是怎麼著會進行這些動作？
解子揚沉思著，零零碎碎的畫面不停地在他腦海裡拼湊，事情前後都將完整地呈現了，卻偏少了一塊他極需的拼圖──眼前的男人到底是誰？
他知道他在整個過程中有旁人的參與（正確來說如果少了一個人的參與，解子揚便無法把事情合理推演至今，所以他設了一個未知數），但是這個未知數真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嗎？
是誰？到底是誰？
他應該在男人跟未知數兩者間畫上等號嗎？但這樣也求不出最後的答案。
許多的文字跟畫面飛快而零碎地在他的努力中一一浮現，他想起來他從河邊回到家裡的路途中，有停留在巷子裡過，他認為自己一定在巷子裡頭發生了一些事情，因為他沒事是不會往巷子裡頭走的。
解子揚思忖著，他一面打量著男人、一面想在自己跟周圍環境中，找到更多的資訊來補足他記憶中的零碎片段……解子揚在思考事情的時候，會有三個慣性的小動作：一是推眼鏡、二是摸著自己左耳上的銅鈴耳環、三則是抓著她買給自己的項鍊，用指腹搓蹭著那片銀羽……這三個動作可以在同個流線裡一氣呵成，或許稍嫌女氣，但這不在解子揚的考量內。
等他的手滑到他的項鍊時，摸著了一個小小的銀圈。關於這個銀圈，解子揚的記憶就明確許多。他記得自己好像跟誰有了交集所以擁有這枚銀圈，這一個交集、巷子裡的事件、眼前的男人……？
解子揚是聰明的，但同時也有點懶，他既想找出男人的定位，可又不想和男人有太多交集……他看著男人嘴角的笑意，在確定現在依循自己的期望，隨時可以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手槍後，便笑說：「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不過這個戒指……」他拉了拉自己的項鍊，又道：「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是你幫我送回來的？謝謝。」
「噗哧！」黑瞎子相當不客氣地笑起，擺明地在嘲諷解子揚的謊言，他從口袋裡掏出菸點上，抽了一口之後，含糊地說道：「二小姐說你戒心高果然是真的。」
他挾著菸的手指朝解子揚伸在口袋邊的手輕輕一指，說：「收好，把你口袋裡的槍退膛收好。親愛的解少爺，現在不適合玩遊戲。」
黑瞎子的聲音裡充滿了一種命令性的語氣，他的人開始遊走在這間房子裡。黑瞎子知道解子揚的目光是跟著他的，只是他從來不在意這個：
「咱倆現在若不好好合作，你要出事我可對不起你美麗的母親呀！還站的起來就把東西收了，我帶你去醫院。」
「……」
黑瞎子顯然地不想買下解子揚這個亟欲畫下句點的帳，這讓解子揚感到了一點苦惱。不過他看著男人的行為……發現謊言的存在在某個時機是很必要，一個小小的謊可以是一個引子，勾挑出整個記憶的拼接，這些拼接也許重要、也許零碎，但對這個情況來說，最要緊的是建立起解子揚對眼前這男人的感受。
他對黑瞎子沒有好感是鐵一般的事實，可是她所留下的關於解家的訊息中間有一條線索就是男人這個存在──男人提到了他的母親，巷子裡的回憶立刻被翻找出來並被刷上鮮明的色彩。
這樣說來是荒謬的，不過男人對解子揚的重要性來說就跟她留給他的……對了，她留給他的！解子揚一驚，立刻從沙發上站起身子，想往飯桌那裡靠近，然身子一動，雙腳卻像陷入泥淖之中一樣，動彈不得地狠狠扯住他，即便他的思維已經站在飯桌前，可現實中最完整的他還是狼狽地摔撲在地上，喉嚨裡嘶啞地說：「東西……」
「呵呀，可終於上軌道了？」
黑瞎子默默站在距離他三五步的地方，確定解子揚的雙手離開了口袋之後才緩緩走上前去把他扶起來。對黑瞎子來說，他到此刻才開始明白，解子揚這個個體存有一種偏激與顛狂，雖然這種話由他來說有失公允，不過我們也不能說黑瞎子的評論太過偏頗。
「來晚了，只剩下這個……」黑瞎子從自己的大衣口袋裡拿出一本冊子，並把他交還給解子揚：「還有你的命。」
解子揚不需細看就知道那是她留給他的手帳，他摸著她留下來的資訊，這樣東西提高了他跟男人溝通的意願：「我先向你道歉，請重新跟我說你的名字。」
「黑瞎子。」
解子揚接過本子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翻看裡邊的頁面，確定沒有任何缺漏後，他才安心地吁了口氣。這捧在手裡的東西就像他的靈魂與根一樣，明明在還沒有看閱之前，解子揚覺得自己飄渺如遊鬼，有眷戀也好、沒牽絆也罷，他只但願自己如焚燒的冥紙一樣，在有她的時光裡散著光芒，然後褪成濃不開的黑，成為風裡的灰。
可誰知紙頁的翻動可以攪亂他的寧靜，他竟然有一種害怕的焦躁，像是懼怕著抱憾的感覺。他雙手緊緊地按著那本手帳，先是盯著黑瞎子看，又掃了屋子裡一眼，緊抿著的雙脣終於訴說了他腦海裡拼湊的資訊，問道：「從你進來到現在，我發生什麼了？跟解家……解家二房有關對吧？」
「很聰明，可惜詳細狀況我也不清楚。我本來沒打算跟著你，但一出去就碰上了一點小麻煩。我想這個麻煩也會找上你，於是我便在這裡。」
黑瞎子揮了揮手上一串鑰匙，上頭的鑰匙圈很醒目，是朵古銀製的向日葵造型，上邊還閃耀著一個小小的紅色人造水晶。解子揚記得那一直是留在她母親手上的，他自己也有一個，自己的水晶是翠綠色的。
「我開了門就瞧見，親愛的解少爺打毒品打到……」
黑瞎子在確定解子揚把槍收起來後，就與他一同坐在椅子上，兩人本來就靠得極近，可能要蹭上一點黑瞎子天生的犯賤習慣，他刻意地把聲音壓低，任嗓音啞啞地在解子揚的耳邊的蕩著，近似呢喃。
「住口！」
但解子揚忽然在瞬間發瘋似地大吼，並欲伸手摀住黑瞎子的嘴。在黑瞎子的預料中，解子揚是四肢無力的，所以面對解子揚這突如其來的大動作，自然錯過了最佳的防禦時機，但這也不代表黑瞎子會錯過反擊的機會……雖然事實上，他並不需要反擊，因為解子揚的指尖在觸碰到他嘴脣的前一秒，那一雙襯在鏡片後好看的眼睛，開始閃爍恍惚與迷離，而解子揚的指尖在擦過他的下巴後，就緊緊地縮回原主人的身上。
「喂？」黑瞎子試著叫了一聲，一手懸在空中不知道該不該去觸碰解子揚。
「你住口……」
解子揚緊緊摟著自己的雙臂，嘴裡喃著一些模糊的語音。他知道自己正在顫抖，也知道他正在被迫進入一種恍惚的狀態。
這種險惡情況的肇因是解子揚的聰明，他經過黑瞎子話語的提醒，他很快地整理出自己發生什麼事情，看來自己在睡著前，看見轉動的門把，門後那所代表的人……解子揚開始回憶起了他模糊的記憶片段：
他剛剛應該是遇害了，加害者可能是黑瞎子剛在話語中提到的小王子，他自己猜那與解家的事有關係，黑瞎子也證實。遺落在自己腳邊的針筒還有黑瞎子說的海洛因……解子揚沒有施打毒品的經驗，可是他有關於毒品的記憶……應該是第二個解子揚吧？他在記憶庫翻找，這種顫抖又恍惚興奮感，第二個解子在牢獄的那三年中，曾因為分一杯羹的概念，沾惹了一些，雖然沒有上癮，可是身體和記憶卻老老實實記住這種感覺。
施打過量的毒品會死，解子揚再清楚不過了。
那三年的記憶裡就好像有人是被這樣玩死的，該記住的諸如前因後果與矛盾，他完全忘了，只記得他在掃具間裡看見一個人雙手被反綁著，不停地顫抖著，像哭又像笑，唾液、鼻水、眼淚……爬滿了扭曲的臉孔，還有滿地的排泄物，散發著惡臭。
於是他自己懂了為什麼黑瞎子看見他醒來的反應是如此，確實，如果他是一般人的話，他早就死了，而且是極端沒有價值與醜陋的死亡，就算那是一種布置也是相同。
在這裡就產生了一種弔詭的嗤笑，如果解子揚是一般人的話他早就死了，但偏偏他不是一般人……甚至說他不是人。在恍惚的世界中，他可以是絕對的上帝，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毒品於他不過是恍惚的催化，但若他完全不覺得自己服用這樣的東西，這東西連他指間上的塵埃都不如。可相反的，只要有了暗示、有了相信，就算他沒有觸碰任何毒品，他也會自己向這個世界下載無數的海洛因奔馳在自己的血管裡，然後像一般人一樣死掉。
就像現在，解子揚在全然無知的情況下活著，卻在黑瞎子提醒之後，慢慢感受毒害的侵襲，本來，習慣活於沉醉與謊言之中的他，用呢喃一般的語氣在自我欺瞞著，偏這個當下卻多了一個他必須用絕對清醒姿態溝通的對象──黑瞎子。
就像把自己上傳到這個世界或是再製造另一個自己一樣，解子揚的生命既脆弱又堅強。他永遠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裡慢慢取得平衡，如他在回憶裡能與另外兩名解子揚冷靜溝通，但可惜她的母親卻狠狠把他從這樣的世界裡拉出來。
她留下的手帳已經落到地上了，就像他本來一直抓著的恍惚夢境一樣。
他還不習慣真實世界的步調，一個走神他就會狼狽成現在的模樣。但這還是無法造成他過多的驚慌，因為這世界上沒有人比解子揚更清楚生與死之間的事情了。死亡曾經是解子揚極端恐懼的敵人，然在他母親離開之後到他遇見黑瞎子的這段時間裡，他自以為死亡是全然無脅於他的……這個當下，他確實感覺到死神的逼迫，可是解子揚終究有個上帝的身分在，只要他相信、他冷靜，沒有什麼他辦不到的。
只要他相信並且冷靜的話。
現在的他需要什麼？解子揚緊閉著雙眼，他知道自己需要一個強大的信念，牢牢地將自己拉住，這個信念是什麼？這一個崩壞的世界裡還有什麼是可以拉住解子揚的呢？
「把本子……給……給我。」虛弱的氣息蹭過解子揚的聲帶，黑瞎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變化，依言把落在地上的本子重新放入他的懷中。
現在要來從黑瞎子的視角去了解一些東西了。黑瞎子的個性在面對平凡的事物時總是有不太妥當的地方，這也不是說他自恃不凡，而是一種常態性於每個平凡人都喜歡追逐神秘與特殊。
如果有人願意問問他對於解子揚的感覺，在早一點的時刻、在手臂上還沒被小子彈擦傷之前，他覺得這份任務無聊透頂了，如果不是他對於那個解家的二小姐有極度好感，他實在沒有興致來幫助一個無知的小少爺──他討厭笨蛋，一直都很討厭。
解子揚本來是被他畫歸於笨蛋區塊的個體。不過現在有點不相同了，就黑瞎子自己來說，他自詡是個情緒起伏穩定的人，在這個標準之下，他認為解子揚的精神與情緒有著極端的分裂，時而冷靜、時而癲狂。
這種極端是人人都會擁有並不稀奇，但舉凡正常的人類都會試圖在中間取得一個平衡，可解子揚卻不然，這也非是嘲弄他的情緒管理欠佳。在黑瞎子的主觀裡，他認為解子揚的世界沒有漸入平衡的模糊地帶，冷靜與癲狂僅憑藉著一條細如髮絲的分隔──他認為解子揚沒有平復的問題，只有切換上的不同。
然這切換的關鍵……黑瞎子看著解子揚緊緊抓著那本手帳的模樣，他笑：「那是你的電池嗎？」
「閉嘴。」
解子揚慢慢地調整自己的呼吸，等他再次張開眼轉頭正式面對黑瞎子的時候，落在地上針筒已完全沒了蹤跡。現在的解子揚一點也不想玩自欺欺人的遊戲，摔到地上的玻璃球碎光了，在他剛剛那一段試圖把自己拉回人間的舉動中他認清這了事實，比起哀傷，更多盈滿他胸腔的情緒叫做憤怒。
這間屋子今天充滿了侵略者的氣味，如在以往，他會選擇不相信，像裝了還原卡的電腦一樣，重新開機，一切的表象會回到現實。可在他右手邊正坐著非常不客氣打開他家電機看節目的黑瞎子，那正是迫使他斬斷自己退路的存在。
解子揚說：「你是來問我答案的嗎？」
「不，親愛的你沒選擇了。」黑瞎子怪笑幾聲，推了自己的眼鏡一下轉頭去看著解子揚，又說：「小王子做事細心，這整間屋子絕對找不到他那夥人的指紋。二小姐留給你的籌碼大概也被你丟個精光了吧？反正你還活著，現在我送佛送上天……你要往哪去安生，我可以幫你最後一趟。」
黑瞎子所陳述的是一個事實，可解子揚卻聽得極端不舒服，他潛在的好勝心被激起，便忘了把黑瞎子這陌生男人的不明確性列入考慮，或說黑瞎子變成一種連結他和她以前的線索時，解子揚不覺得自己有懷疑他的必要，直接開口說：「不，我的東西他們拿不走。」
他打量了黑瞎子一眼，目光停在他手臂上小小的、滲著血鐵鏽味的暗紅色汙漬上，隨著解子揚目光的凝視，黑瞎子自然把目光掃向自己的手臂。
小傷，不礙事──
黑瞎子他本來想這樣講的，可是他低頭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手臂上乾乾淨淨，伸手一觸，連絲微的疼痛感都沒有，真要說多了什麼不尋常，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墓土味，這氣味在那條小巷子裡也出現過、在他剛進這間屋子去扶解子揚的時候的也出現過。
這讓他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他說：「喔？所以你的選擇是要回家囉？那麼讓我看看你回家的鑰匙吧？」
「黑瞎子，先告訴我你知道的。」解子揚的眼神堅定，搶過黑瞎子手上的遙控器，安靜了整個空間。
「哈，真有少爺架子。」
黑瞎子怪笑幾聲，卻又立刻收斂了神情，他掏出一根菸給解子揚，並幫他點上，道：「不過我也有拒絕你的權力不是？先滿足我的好奇吧！」黑瞎子他吐了一口白色的煙霧。挾著菸的手指伸手碰了一下解子揚左耳的鈴鐺耳環──那是他一見到解子揚時最先注意到的地方，因為太突兀了：「離開解家的小少爺，你什麼時候去過塔木陀？」
「塔木陀？」
「從我在路上跟你碰面開始到現在，你超乎物理世界的邏輯太多。以你的能力，不可能在這地方弄到手槍。」黑瞎子盯著解子揚，掃過耳環的手沒有縮回來，反倒是用力地扣住解子揚的肩膀，質問：「這裡是英國倫敦，可不是西王母的老家，難道二小姐的話不是玩笑話？你是不是也在西王母城裡得到什麼力量？」
「等等，我有點不懂你說什麼……」解子揚掙脫掉黑瞎子箝制住自己的手，緩道：「但看來你對我的耳環和我的力量有點意見。」
也許解子揚自己沒有發現，他本來流利的標準話，在這裡開始混入了一點點杭州的腔，而這杭州腔裡竟還混了些長沙的音，而這些黑瞎子都聽得真切了。
「我現在明確定地告訴你，我需要你帶我回到解家。所以我會先滿足你的好奇，畢竟我們要合作……」
解子揚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間一趟，從櫃子裡拿出一落記事本往桌上放，全然無視……或說他也發現不了，黑瞎子藏在墨鏡後的眼神裡充滿疑惑，他說：「有些東西沒講清楚的話，我們都會很麻煩。」
男人，這個穿著鐵灰色風衣戴帶著墨鏡的男人，相信除了解子揚本人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黑瞎子。但偏偏身處事件中心的解子揚，在短暫的記憶中把黑瞎子的存在畫歸如昨天早餐三明治裡夾層的配料，他確實接觸了，卻忘得非常理所當然，也毫無愧疚。所以他看著黑瞎子的神情，是非常純粹而真切的疑惑。
如果沒有墨鏡的存在，黑瞎子眼裡的驚愕應該是顯而易見，但在屏障的遮蔽之下，黑瞎子無奈嘆口氣，嘴角勾著一縷讓解子揚看來刺眼的笑容，道：「解少爺的記性真不好，一天就忘了我兩次。天生的負心人呀！」
「……」
解子揚皺著眉頭，透露出了濃濃的疑惑，這疑惑不全然歸屬於黑瞎子，有一半是存在自己的身上。他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記憶力的薄弱，也不想多做無謂的掙扎，比方說堅持自己的論點什麼的：「我見過你？」
他開始在自己的記憶中緩慢搜尋，他相信這個行為可以讓他安然地找到，眼前這個男人應該有的定位。解子揚剔除了一些夢境的虛幻，又往自己的口袋一探……是了，他在睡著之前是在看著她留給他的告解，還有她留給他的歸處，那麼他又是怎麼著會進行這些動作？
解子揚沉思著，零零碎碎的畫面不停地在他腦海裡拼湊，事情前後都將完整地呈現了，卻偏少了一塊他極需的拼圖──眼前的男人到底是誰？
他知道他在整個過程中有旁人的參與（正確來說如果少了一個人的參與，解子揚便無法把事情合理推演至今，所以他設了一個未知數），但是這個未知數真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嗎？
是誰？到底是誰？
他應該在男人跟未知數兩者間畫上等號嗎？但這樣也求不出最後的答案。
許多的文字跟畫面飛快而零碎地在他的努力中一一浮現，他想起來他從河邊回到家裡的路途中，有停留在巷子裡過，他認為自己一定在巷子裡頭發生了一些事情，因為他沒事是不會往巷子裡頭走的。
解子揚思忖著，他一面打量著男人、一面想在自己跟周圍環境中，找到更多的資訊來補足他記憶中的零碎片段……解子揚在思考事情的時候，會有三個慣性的小動作：一是推眼鏡、二是摸著自己左耳上的銅鈴耳環、三則是抓著她買給自己的項鍊，用指腹搓蹭著那片銀羽……這三個動作可以在同個流線裡一氣呵成，或許稍嫌女氣，但這不在解子揚的考量內。
等他的手滑到他的項鍊時，摸著了一個小小的銀圈。關於這個銀圈，解子揚的記憶就明確許多。他記得自己好像跟誰有了交集所以擁有這枚銀圈，這一個交集、巷子裡的事件、眼前的男人……？
解子揚是聰明的，但同時也有點懶，他既想找出男人的定位，可又不想和男人有太多交集……他看著男人嘴角的笑意，在確定現在依循自己的期望，隨時可以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手槍後，便笑說：「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不過這個戒指……」他拉了拉自己的項鍊，又道：「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是你幫我送回來的？謝謝。」
「噗哧！」黑瞎子相當不客氣地笑起，擺明地在嘲諷解子揚的謊言，他從口袋裡掏出菸點上，抽了一口之後，含糊地說道：「二小姐說你戒心高果然是真的。」
他挾著菸的手指朝解子揚伸在口袋邊的手輕輕一指，說：「收好，把你口袋裡的槍退膛收好。親愛的解少爺，現在不適合玩遊戲。」
黑瞎子的聲音裡充滿了一種命令性的語氣，他的人開始遊走在這間房子裡。黑瞎子知道解子揚的目光是跟著他的，只是他從來不在意這個：
「咱倆現在若不好好合作，你要出事我可對不起你美麗的母親呀！還站的起來就把東西收了，我帶你去醫院。」
「……」
黑瞎子顯然地不想買下解子揚這個亟欲畫下句點的帳，這讓解子揚感到了一點苦惱。不過他看著男人的行為……發現謊言的存在在某個時機是很必要，一個小小的謊可以是一個引子，勾挑出整個記憶的拼接，這些拼接也許重要、也許零碎，但對這個情況來說，最要緊的是建立起解子揚對眼前這男人的感受。
他對黑瞎子沒有好感是鐵一般的事實，可是她所留下的關於解家的訊息中間有一條線索就是男人這個存在──男人提到了他的母親，巷子裡的回憶立刻被翻找出來並被刷上鮮明的色彩。
這樣說來是荒謬的，不過男人對解子揚的重要性來說就跟她留給他的……對了，她留給他的！解子揚一驚，立刻從沙發上站起身子，想往飯桌那裡靠近，然身子一動，雙腳卻像陷入泥淖之中一樣，動彈不得地狠狠扯住他，即便他的思維已經站在飯桌前，可現實中最完整的他還是狼狽地摔撲在地上，喉嚨裡嘶啞地說：「東西……」
「呵呀，可終於上軌道了？」
黑瞎子默默站在距離他三五步的地方，確定解子揚的雙手離開了口袋之後才緩緩走上前去把他扶起來。對黑瞎子來說，他到此刻才開始明白，解子揚這個個體存有一種偏激與顛狂，雖然這種話由他來說有失公允，不過我們也不能說黑瞎子的評論太過偏頗。
「來晚了，只剩下這個……」黑瞎子從自己的大衣口袋裡拿出一本冊子，並把他交還給解子揚：「還有你的命。」
解子揚不需細看就知道那是她留給他的手帳，他摸著她留下來的資訊，這樣東西提高了他跟男人溝通的意願：「我先向你道歉，請重新跟我說你的名字。」
「黑瞎子。」
解子揚接過本子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翻看裡邊的頁面，確定沒有任何缺漏後，他才安心地吁了口氣。這捧在手裡的東西就像他的靈魂與根一樣，明明在還沒有看閱之前，解子揚覺得自己飄渺如遊鬼，有眷戀也好、沒牽絆也罷，他只但願自己如焚燒的冥紙一樣，在有她的時光裡散著光芒，然後褪成濃不開的黑，成為風裡的灰。
可誰知紙頁的翻動可以攪亂他的寧靜，他竟然有一種害怕的焦躁，像是懼怕著抱憾的感覺。他雙手緊緊地按著那本手帳，先是盯著黑瞎子看，又掃了屋子裡一眼，緊抿著的雙脣終於訴說了他腦海裡拼湊的資訊，問道：「從你進來到現在，我發生什麼了？跟解家……解家二房有關對吧？」
「很聰明，可惜詳細狀況我也不清楚。我本來沒打算跟著你，但一出去就碰上了一點小麻煩。我想這個麻煩也會找上你，於是我便在這裡。」
黑瞎子揮了揮手上一串鑰匙，上頭的鑰匙圈很醒目，是朵古銀製的向日葵造型，上邊還閃耀著一個小小的紅色人造水晶。解子揚記得那一直是留在她母親手上的，他自己也有一個，自己的水晶是翠綠色的。
「我開了門就瞧見，親愛的解少爺打毒品打到……」
黑瞎子在確定解子揚把槍收起來後，就與他一同坐在椅子上，兩人本來就靠得極近，可能要蹭上一點黑瞎子天生的犯賤習慣，他刻意地把聲音壓低，任嗓音啞啞地在解子揚的耳邊的蕩著，近似呢喃。
「住口！」
但解子揚忽然在瞬間發瘋似地大吼，並欲伸手摀住黑瞎子的嘴。在黑瞎子的預料中，解子揚是四肢無力的，所以面對解子揚這突如其來的大動作，自然錯過了最佳的防禦時機，但這也不代表黑瞎子會錯過反擊的機會……雖然事實上，他並不需要反擊，因為解子揚的指尖在觸碰到他嘴脣的前一秒，那一雙襯在鏡片後好看的眼睛，開始閃爍恍惚與迷離，而解子揚的指尖在擦過他的下巴後，就緊緊地縮回原主人的身上。
「喂？」黑瞎子試著叫了一聲，一手懸在空中不知道該不該去觸碰解子揚。
「你住口……」
解子揚緊緊摟著自己的雙臂，嘴裡喃著一些模糊的語音。他知道自己正在顫抖，也知道他正在被迫進入一種恍惚的狀態。
這種險惡情況的肇因是解子揚的聰明，他經過黑瞎子話語的提醒，他很快地整理出自己發生什麼事情，看來自己在睡著前，看見轉動的門把，門後那所代表的人……解子揚開始回憶起了他模糊的記憶片段：
他剛剛應該是遇害了，加害者可能是黑瞎子剛在話語中提到的小王子，他自己猜那與解家的事有關係，黑瞎子也證實。遺落在自己腳邊的針筒還有黑瞎子說的海洛因……解子揚沒有施打毒品的經驗，可是他有關於毒品的記憶……應該是第二個解子揚吧？他在記憶庫翻找，這種顫抖又恍惚興奮感，第二個解子在牢獄的那三年中，曾因為分一杯羹的概念，沾惹了一些，雖然沒有上癮，可是身體和記憶卻老老實實記住這種感覺。
施打過量的毒品會死，解子揚再清楚不過了。
那三年的記憶裡就好像有人是被這樣玩死的，該記住的諸如前因後果與矛盾，他完全忘了，只記得他在掃具間裡看見一個人雙手被反綁著，不停地顫抖著，像哭又像笑，唾液、鼻水、眼淚……爬滿了扭曲的臉孔，還有滿地的排泄物，散發著惡臭。
於是他自己懂了為什麼黑瞎子看見他醒來的反應是如此，確實，如果他是一般人的話，他早就死了，而且是極端沒有價值與醜陋的死亡，就算那是一種布置也是相同。
在這裡就產生了一種弔詭的嗤笑，如果解子揚是一般人的話他早就死了，但偏偏他不是一般人……甚至說他不是人。在恍惚的世界中，他可以是絕對的上帝，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毒品於他不過是恍惚的催化，但若他完全不覺得自己服用這樣的東西，這東西連他指間上的塵埃都不如。可相反的，只要有了暗示、有了相信，就算他沒有觸碰任何毒品，他也會自己向這個世界下載無數的海洛因奔馳在自己的血管裡，然後像一般人一樣死掉。
就像現在，解子揚在全然無知的情況下活著，卻在黑瞎子提醒之後，慢慢感受毒害的侵襲，本來，習慣活於沉醉與謊言之中的他，用呢喃一般的語氣在自我欺瞞著，偏這個當下卻多了一個他必須用絕對清醒姿態溝通的對象──黑瞎子。
就像把自己上傳到這個世界或是再製造另一個自己一樣，解子揚的生命既脆弱又堅強。他永遠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裡慢慢取得平衡，如他在回憶裡能與另外兩名解子揚冷靜溝通，但可惜她的母親卻狠狠把他從這樣的世界裡拉出來。
她留下的手帳已經落到地上了，就像他本來一直抓著的恍惚夢境一樣。
他還不習慣真實世界的步調，一個走神他就會狼狽成現在的模樣。但這還是無法造成他過多的驚慌，因為這世界上沒有人比解子揚更清楚生與死之間的事情了。死亡曾經是解子揚極端恐懼的敵人，然在他母親離開之後到他遇見黑瞎子的這段時間裡，他自以為死亡是全然無脅於他的……這個當下，他確實感覺到死神的逼迫，可是解子揚終究有個上帝的身分在，只要他相信、他冷靜，沒有什麼他辦不到的。
只要他相信並且冷靜的話。
現在的他需要什麼？解子揚緊閉著雙眼，他知道自己需要一個強大的信念，牢牢地將自己拉住，這個信念是什麼？這一個崩壞的世界裡還有什麼是可以拉住解子揚的呢？
「把本子……給……給我。」虛弱的氣息蹭過解子揚的聲帶，黑瞎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變化，依言把落在地上的本子重新放入他的懷中。
現在要來從黑瞎子的視角去了解一些東西了。黑瞎子的個性在面對平凡的事物時總是有不太妥當的地方，這也不是說他自恃不凡，而是一種常態性於每個平凡人都喜歡追逐神秘與特殊。
如果有人願意問問他對於解子揚的感覺，在早一點的時刻、在手臂上還沒被小子彈擦傷之前，他覺得這份任務無聊透頂了，如果不是他對於那個解家的二小姐有極度好感，他實在沒有興致來幫助一個無知的小少爺──他討厭笨蛋，一直都很討厭。
解子揚本來是被他畫歸於笨蛋區塊的個體。不過現在有點不相同了，就黑瞎子自己來說，他自詡是個情緒起伏穩定的人，在這個標準之下，他認為解子揚的精神與情緒有著極端的分裂，時而冷靜、時而癲狂。
這種極端是人人都會擁有並不稀奇，但舉凡正常的人類都會試圖在中間取得一個平衡，可解子揚卻不然，這也非是嘲弄他的情緒管理欠佳。在黑瞎子的主觀裡，他認為解子揚的世界沒有漸入平衡的模糊地帶，冷靜與癲狂僅憑藉著一條細如髮絲的分隔──他認為解子揚沒有平復的問題，只有切換上的不同。
然這切換的關鍵……黑瞎子看著解子揚緊緊抓著那本手帳的模樣，他笑：「那是你的電池嗎？」
「閉嘴。」
解子揚慢慢地調整自己的呼吸，等他再次張開眼轉頭正式面對黑瞎子的時候，落在地上針筒已完全沒了蹤跡。現在的解子揚一點也不想玩自欺欺人的遊戲，摔到地上的玻璃球碎光了，在他剛剛那一段試圖把自己拉回人間的舉動中他認清這了事實，比起哀傷，更多盈滿他胸腔的情緒叫做憤怒。
這間屋子今天充滿了侵略者的氣味，如在以往，他會選擇不相信，像裝了還原卡的電腦一樣，重新開機，一切的表象會回到現實。可在他右手邊正坐著非常不客氣打開他家電機看節目的黑瞎子，那正是迫使他斬斷自己退路的存在。
解子揚說：「你是來問我答案的嗎？」
「不，親愛的你沒選擇了。」黑瞎子怪笑幾聲，推了自己的眼鏡一下轉頭去看著解子揚，又說：「小王子做事細心，這整間屋子絕對找不到他那夥人的指紋。二小姐留給你的籌碼大概也被你丟個精光了吧？反正你還活著，現在我送佛送上天……你要往哪去安生，我可以幫你最後一趟。」
黑瞎子所陳述的是一個事實，可解子揚卻聽得極端不舒服，他潛在的好勝心被激起，便忘了把黑瞎子這陌生男人的不明確性列入考慮，或說黑瞎子變成一種連結他和她以前的線索時，解子揚不覺得自己有懷疑他的必要，直接開口說：「不，我的東西他們拿不走。」
他打量了黑瞎子一眼，目光停在他手臂上小小的、滲著血鐵鏽味的暗紅色汙漬上，隨著解子揚目光的凝視，黑瞎子自然把目光掃向自己的手臂。
小傷，不礙事──
黑瞎子他本來想這樣講的，可是他低頭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手臂上乾乾淨淨，伸手一觸，連絲微的疼痛感都沒有，真要說多了什麼不尋常，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墓土味，這氣味在那條小巷子裡也出現過、在他剛進這間屋子去扶解子揚的時候的也出現過。
這讓他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他說：「喔？所以你的選擇是要回家囉？那麼讓我看看你回家的鑰匙吧？」
「黑瞎子，先告訴我你知道的。」解子揚的眼神堅定，搶過黑瞎子手上的遙控器，安靜了整個空間。
「哈，真有少爺架子。」
黑瞎子怪笑幾聲，卻又立刻收斂了神情，他掏出一根菸給解子揚，並幫他點上，道：「不過我也有拒絕你的權力不是？先滿足我的好奇吧！」黑瞎子他吐了一口白色的煙霧。挾著菸的手指伸手碰了一下解子揚左耳的鈴鐺耳環──那是他一見到解子揚時最先注意到的地方，因為太突兀了：「離開解家的小少爺，你什麼時候去過塔木陀？」
「塔木陀？」
「從我在路上跟你碰面開始到現在，你超乎物理世界的邏輯太多。以你的能力，不可能在這地方弄到手槍。」黑瞎子盯著解子揚，掃過耳環的手沒有縮回來，反倒是用力地扣住解子揚的肩膀，質問：「這裡是英國倫敦，可不是西王母的老家，難道二小姐的話不是玩笑話？你是不是也在西王母城裡得到什麼力量？」
「等等，我有點不懂你說什麼……」解子揚掙脫掉黑瞎子箝制住自己的手，緩道：「但看來你對我的耳環和我的力量有點意見。」
也許解子揚自己沒有發現，他本來流利的標準話，在這裡開始混入了一點點杭州的腔，而這杭州腔裡竟還混了些長沙的音，而這些黑瞎子都聽得真切了。
「我現在明確定地告訴你，我需要你帶我回到解家。所以我會先滿足你的好奇，畢竟我們要合作……」
解子揚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間一趟，從櫃子裡拿出一落記事本往桌上放，全然無視……或說他也發現不了，黑瞎子藏在墨鏡後的眼神裡充滿疑惑，他說：「有些東西沒講清楚的話，我們都會很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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