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老癢】片羽09鴻羽

09鴻羽



在倫敦是買不到他喜歡的海鮮口味的方便麵,就算能夠買到好了,當她還是站在他身邊的時候,從來不允許,而他也不需要去吃食這種帶著便利與絕望滋味的食品。可是解子揚真的餓了,他打開客廳桌子下的小門櫃,裡面好端端地就擱著碗用塑膠封膜包好的方便麵,旁邊還有很多洋芋片……都是他喜歡吃的口味和味道。

這個時候他便不會想去揣想這些玩意兒是從哪兒冒出來,那只會攪亂他腦子裡的思考。自從她的離開,解子揚使自己進入一種迷醉之中,他當然明白這樣的後果所磨耗的是什麼,假若自己太過耽溺於其中,那麼他就跟前面的解子揚沒有絲毫分別,所以他力求一切成為理所當然。



他隨手抓了一碗方便麵出來,嘴裡哼著歌,專心地完成撕開包裝並把熱水加入其中的動作。

他很久以後才發現,這是對自己最管用的鎮定劑,與其不安定地讓思維出現空隙、讓另外兩個解子揚出現在他的意識之中訕笑,不如專心在一個毫無用處的小事之上,比方說準備進食與進食。



方便麵上蒸騰著的熱氣還有浮著油水的熱湯,沒有一個不帶給他相當的愉快感。像布置環境一樣,他先把手帳拿出來,又繞去房間裡把那本古冊拿來和手帳放在一塊,整整齊齊地擺在自己的眼前,也不急著去翻,依照順序先端起方便麵來吃,雙眼直盯著兩本冊子,但腦子裡卻什麼也不去想。



大多數的人類在進食完成後會得到生理與心理的滿足,當解子揚沒有刻意去思考的時候,他的身體安然地順應生物的本能,這叫他後來發現時覺得十分幸福。他擱下已經空蕩的麵碗,心口和胃裡都暖呼著,環顧這間房子,他慢慢地恢復到他習慣的微醺裡頭──這裡,他雙足所站立的這個小小空間,就是他和她的美好小世界,如果她沒有留下任何話語就從這個世界死亡的話,解子揚他相信,他肯定也會站在這個地方,把自己上傳給世界,讓一切消失,回歸於平靜。

但命運的大悲與大喜往往都存在轉機之中,徒勞的印子落在每一個來不及的一切,解子揚在每個項目裡都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拯救,所以他乾脆放棄掙扎,嘆了一口氣,手伸入口袋裡拿出那一只小小的銀圈,並摘下自己脖子上那條有著藏銀羽毛造型墜子的黑皮繩項鍊,把戒指給套進去。

這條項鍊似乎有點故事,他一時想不起來,掙扎了一下才不甘願地去翻出自己的記事本……他終究是沒有想起來這件事,只是他的字跡告訴他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

在他們出境的那一天,她在機場的免稅店裡磨蹭了好些,半強迫地買下來要他戴上的。

──媽說:「我們像羽毛一樣。」──

本子上的字跡是如此記錄這條項鍊的來源,下邊還附註了他自己當時對這句話的解釋:終於能自由地享受自己的生活了。



但現時去重溫這句話的解子揚才知道,她當時所要表達的意念並不如自己所想的樂觀單純,他們的生命確實自由地跟羽毛一樣,但離開了鴻鳥的主體──也就是第一個、最初那個曾經被溫暖羊水包裹住的第一個主體,他們的生命便開始無所歸依地飄蕩,未曾能握在自己手上。

解子揚笑了,終於想起來自己最初站在河畔時想做的事情:解子揚辦了一場小小的喪禮,他只是想要回到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裡,去找他們的根或是說他們的終點,至於解家什麼的,解子揚一直不想去思考太多。

所以這一次,他沒有先去翻開那一本手帳,改去摸了那一本古書,隨手快速地閱覽,明明自己沒有經驗的,腦子裡,或者說舊有的資料突然蹦翻了回憶,沒來由地出現了一句話:

『你這王八,這樣子翻書,再怎麼值錢的玩意給你摸壞!』



是吳邪吧?

解子揚想起來第一個解子揚曾經有過一段美好而安靜的時光,在一間小小的店鋪中,跟吳邪一起摸著這類古老的東西過日子。於是記憶跟經驗的反應,在他來不及反應的瞬間,成為解子揚的普遍經驗,他毫不陌生地得到一種古物鑑定的能力。



這本古書是一本棋譜。



解子揚第一個閃過自己腦海的想法是密碼學,他沒有時間去證實自己這個想法是天外飛來的一筆或是雜亂記憶中的材料。他去房間裡找出一臺數位相機,一頁一頁地想把這些圖樣給拍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的腦子還記不記得跟吳邪的聯絡的方法,不過他單純地認為,也許透過網路,可以跟吳邪求助(他很顯然地忘了自己已經跟吳邪絕交的事情),不過這個翻拍的動作他沒有完成,因為他很快地在一頁書頁中驚訝了自己行為的徒勞。



書中有一頁摸起來比其它頁還稍微厚一點,解子揚愣了一下,似曾相識的感覺……本來他還在掙扎該不該去跟另外兩個解子揚求救,在這關於記憶的層面。但另外兩個解子揚似乎在這個時間點與他有了高度的同步,就像在跟他說:



──跟老媽有關的事情我幫你記著──

──跟老吳有關的事情我幫你記著──



他忍不住笑了,這算是他們的平衡嗎?

如果他們都幫他記著,那麼自己只要負責活著就好了對吧?

這其中必然有許多矛盾和弔詭的地方,可他沒思考太多,順應在腦子裡跳動的光影畫面,他去廚房翻出一把小刀子,鋒利與否,他只需要相信,這把刀子就可以像現在這樣,輕輕鬆鬆地把紙劃開,他的力道拿捏得巧、他的記憶在回想的片段裡也沒有失誤。

他用刀尖,在這一頁紙的夾層中,挑出一張薄薄的紙,大概是吳邪有跟他說過,他就是知道這種紙在行裡叫「蜩翅」,名字主要在形容它的薄,是古人要在書頁中做秘密夾層時使用的。



解子揚瞇起了眼睛,看著刀尖上這張蜩翅,又看著她留下的手帳……解子揚吃過不少次硬碟壞損的虧,他現在學乖了,要把材料都準備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

他翻出一個透明的夾鍊袋,小心翼翼地把蜩翅收在裡頭,不急著研究,先往自己的口袋裡放。然後把桌面收拾乾淨,將她留下來的手帳放到自己的面前,翻到尚未讀完的部分,繼續啜飲她留下的文字。

他其實不能夠明白,為什麼自己可以把她留下來的文字當作一種徹底的史料來閱讀,似乎喪失了一些初衷?不過他想不起來,也無從思辨,一手支著頭,時不時推著眼鏡的邊框,只有在指尖不經心地滑過自己的眼角時,他才發現有點滴的濕溽。解子揚繼續翻看著她幫他記錄下的一些時光──有些他記著,有些他忘了,不過都不太重要。



──我想,我跟那個年老的我都是不坦白的人。

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跟解家切割得一乾二淨,可我沒有這麼做。在行為之上,我帶著小揚離開。我總是欺騙自己,關心解家的動向只是要讓他們找不到我,私底下跟大哥保持聯繫,只是要讓他感覺自己不那麼寂寞……可是我最近才發現,寂寞的不是大哥,是我。

大哥是被推著走上沒有回頭路的主,我卻是自己離巢不歸的鳥。命運的大風一來,我們都沒有力氣去對抗、去抵擋。大哥的消息斷了三、四個月,前些日子終於有了眉目,這時候我已經跟小揚在國外了,我不可能直接回去找他。

之前小揚在飛機上睡覺時,呢喃著要再陪我三年,我知道,那三年是小揚被抓去關的三年。我心裡的感覺很複雜,小揚他欠的三年,該是欠給那個年老的我而不是現在的我,可我如何能捨棄跟小揚相處的時光?

但風吹的時候,我們總是沒有辦法選擇。──



看到這裡,解子揚在手帳裡找到一條皺巴巴的字條,上面寫著:



二妹:

霍仙姑已跟二房的人聯手,自己保重。父親很辛苦。



就這麼一張紙條,解子揚發現自己跟她其實很靠近──對於一種核心根源的缺乏。他笑了笑,翻手化出一根淡菸,一邊抽著一邊閱讀下去。雖然他不知道他舅舅是誰、也不知道霍仙姑是誰更別提什麼解家二房究竟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還能跟小揚相處多久。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到了以前很多、很多的事情,就像翻開年輕時候的照片一樣。

在解家當大小姐的日子快樂嗎?我說,是快樂的,但與疼痛是並存的,就像金鐲子套在手腕是那麼美麗卻又沉得可以。離開的時候,雖然把痛留下,但等我發現我的逃亡都是一場徒勞的時候,我知道那些痛會回來。──



手帳上的字跡到這裡開始變得凌亂,塗塗改改了好多。解子揚皺著眉頭翻著本子,關於她的事情,她似乎決定含糊地說過去,只在最後留給他一段話:



──小揚,你覺得你欠了我三年,可是我騙你卻不只三年。爺爺的東西,我留下一本給你,那也許是你的保命符,同時也是你的選擇。

我先走了,有些事情我必須要自己去面對,我想你也應該如此……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算是你的母親,可是小揚你是我的孩子,答應我,好好活著。即便……──



書寫至此,有一句話被狠狠地塗掉了。但是落書的力道太大,解子揚還是在紙背上摸出泛著苦澀的字句──我們都不是人。

關於她母親的獨白似乎到了一個段落,手帳本接連著數頁的空白,但在手帳的最後幾頁,解子揚找到手繪的表譜。他看了幾眼,知道是份解家的族譜還有一些樹枝狀的分布圖,後面幾頁則在最上邊寫下了「老九門」三個字,下面記述著詳細的評論,這其中最吸引解子揚目光的,除了解家的族譜裡自己和她的名字之外,就是他在手帳裡一直提到的哥哥──他的舅舅,他順著樹枝狀的分布圖,找到了解連環這個名字,可是名字的旁邊卻加了一個括弧,裡面寫了一個他不太熟悉,可是第一個解子揚卻記得清楚的名字──吳三省。



「三叔?」

他總是跟著吳邪叫,回憶開始翻騰,他匆匆地把手帳往後翻,在吳家──狗五爺的部分裡,他一樣看見了吳三省這個名字,邊上也有個括弧,寫著解連環。然後目光再轉,他看見了吳邪的名字。



「我操!老吳?」

解子揚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激動,但他清楚現在的事情似乎有點超越了自己的想像,明明沒有任何把握與根據,解子揚的腦子裡單純地閃過了幾個片段──老吳也許碰上了什麼麻煩?

這是寫在血肉裡的反應,他沒有辦法抗拒,抓著本子就要走回自己的房間,他想用電腦立刻上網連絡到吳邪。

然他走沒幾步,與飢餓相同猛烈的倦意明目張膽地襲上他,他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在唱戲,那戲文是這樣唱的:「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受困了沙灘……」



隱約之間,他感覺到弒父的解子揚拉著他的手進入到一頁泛黃的記憶裡。

解子揚還記著呢!

這是她少有的風雅舉動──看戲跟票戲。

不過她的票戲舉動是很簡單的,在家裡一面接著裁縫的小零工,一邊放著錄音帶,然後自顧自地唱了起來。她最常唱的就是這一段《四郎探母》首場〈坐宮〉裡的段子,至於解子揚會什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呢?因為他曾經偷偷看見,她吟唱這段子時,默默擦拭眼角的畫面……



會是她回來了嗎?她沒有死、她沒有離開、她回來了嗎?

解子揚欣喜地把目光投向自家大門,只見門把輕輕地轉動著,是有人要開門的樣子,可是他的視線卻漸漸模糊了,四肢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支持他走到門邊。



在他睡著之前,他突然想起來,那個人應該不是她吧?

那個從不回頭的她,怎麼可能會回來呢?

可是解子揚真的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去阻止那扇門的開啟了。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