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交涉之二
解子揚並不喜歡在他人的目光注視下,向這個世界下載東西,更遑論向他人展示自己編碼的能力。對他而言,這小小的魔術是世界上最不堪卻也最高貴的表演,不能擺在陽光底,那是如此汙穢而脆弱,如朝露經不住晨曦的審視,可卻能在他自己的世界兀自遊戲──為他所摯愛的她,一次又一次地演弄,然隨著黑瞎子所提供的選擇而生的衝擊,卻有點跳脫他的思考範圍,一時間讓他慌了手腳。
在諸多的角度,解子揚是一個乾淨俐落的人,比起他記憶中的好友──吳邪,他可以說是非常果斷。但他的果斷有一個範圍,就像他內心裡的一方蓆子一樣,與她有關連的事情,他沒有太過勇敢的本事──那是他的唯一,解子揚輸不起;相反的,任何與她有關的事情,在解子揚下定決心之後,往往是不擇手段也要達成的,畢竟唯一的存在,也是輸不得的。
對解子揚來說──對現在這個繼承了兩個解子揚記憶的第三個解子揚來說,她是一個虛幻飄渺的泡泡,只要一個不經意,放縱了大腦裡那運轉不斷的馬達發出聲響,她就會灰飛煙滅,縱然她實際上失蹤了、他認為她死了,但這些都不代表她灰飛煙滅了。所以他要小心,他不能讓她灰飛煙滅……就是死了也不能。
現在的他,左手挾著菸,口袋裡的手帳燙得他的思考焦成一團不明的糾結物。他右手在空氣中抓了抓,用連黑瞎子都來不及反應的速度,抬起手來已經抓著一杯溫熱的黑咖啡。他把杯子抵在自己的脣上,並把自己的背靠在牆上,兩堵箱子牆把他們兩個緊緊包圍著,解子揚和黑瞎子對看著。
「其他人是誰?」
解子揚問,黑咖啡滑入他的食道,先在他的胃泛出一陣暖意後,在自我暗示的情況下,他漸漸覺得腦子裡的思路開始清晰,盯著黑瞎子的眼神也越發凌厲。
黑瞎子淺淺一笑,語氣裡帶著些許的輕佻,他說:「解家的人。」
解子揚聞言,皺眉罵道:「老子回不回去究竟干他們屁事?」
話語一出,他也被自己嚇到,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對這件事情有這麼大的反應,明明前幾分鐘他還能心平氣和地猜測,可一旦被證實了,心裡卻有說不出的悲憤──她是這麼努力地跑,為了他不知道的事情努力地跑……
不能明白也沒必要明白他內心動機的黑瞎子,完全無視於他的情緒,直白地道:「是不干你的事情,可干二小姐的事。」他推了一下眼鏡,又說:「二小姐有留給你東西對吧?這東西解九爺……也就是你爺爺,他一直很看重。二小姐這一帶走就帶了二十多個年頭,解家當然要拿回來囉!這東西的重要性,興許你是不曉得的。」
「所以?」
解子揚的眉頭舒展不了,在他的認知來說,黑瞎子不停地、不停地挑戰著他的耐性,但最淒涼的部分在於他沒有任何發怒的理由,因為黑瞎子所陳述的沒有一樣是他有能力反駁或否認的謊言──一點都不殘酷的溫和事實,往往是最讓靈魂破碎的。
「二小姐問你要不要回去,就是問你要不要把她留給你的東西還回去?」
黑瞎子笑了幾聲,其實他自己至今也不太清楚那個搔觸他內心的女人究竟交付了怎麼樣的任務給他。對他來說,女人的出現就跟他以往所有客戶的出現方式一樣,經過奇怪的管道,找到他,然後委託他奇怪的任務。在這眾多的任務之間相互比較起來,黑瞎子他承認:下地掏沙其實是最輕鬆簡單的,至少死人、機關不會跟你囉嗦,也不太需要去跟他們進行商量。
「還回去又如何?不還回去又如何?」
解子揚的語氣沒有多好,滿滿的怒氣衝著把話題簡單化的黑瞎子去。
這是一種極致的矛盾,人類往往在複雜的事件中受到苦惱,並且極力地想簡化,最好讓事情變成二選一,不用太多掙扎。
可解子揚卻是這個算式的異端,這叫黑瞎子的美意成為一種惡毒的逼迫,解子揚他是一個需要沉醉在微醺裡的人,越迷離不清的環境,他越能明白自己存活的心跳,一旦把他世界裡的迷霧用一場大風吹散,那無疑是毀滅了他最後一縷維持住自己理智與驕傲的魂魄……現在的他有點抽離地對自己感到惱怒:為什麼要喝下那杯黑咖啡?
「哎?二小姐她說過他會把事情都處理得很清楚的,看來不是這麼一回事呀!真是……」
黑瞎子搔了搔頭,把剩下的淡菸抽罷,隨手一扔,亮黑色的馬汀靴在地面磨扭了幾下,石版地上便留有幾抹灰,還有扁扁的菸屁股,像橫陳的屍體,然他看也沒看,一切非常自然地笑問:「但先回答我的問題,一句話,回不回去?」
「……我一定要今天回答你?」
他不敢去看黑瞎子,深怕自己的慌亂在不經意之間會全部洩漏給眼前的人知曉。
就解子揚的本性來說,慌亂被知曉是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他看著自己掌心裡那一枚銀圈、口袋裡的手帳,他就覺得她正一絲不掛地蹲在自己的身後,顫顫地縮著自己的身子,如月光一樣潔白的身體如月暈一樣飄渺,而他站在此地,就是要捍衛她的存在免於黑瞎子的進犯,所以他避開視線、築起高高的防衛牆,保護她。
然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行為看在黑瞎子的眼裡只有莫名與趣味可以形容。黑瞎子在工作的層面具有他一定的敬業精神與能力,但這完美之中所擁有的缺陷卻是他性格上貪玩的惡劣,這份惡劣某個程度跟解子揚的極端有一樣的原罪,都是為了維護某一個小小的區塊,差別在黑瞎子更為猖狂一些,除了守護自己應有的快樂之外,他還喜歡向外擴張,在別人的性格上狠狠地掏洞,看看有什麼風光。
所以在這兩個完全平行的同步思維中,黑瞎子完全把她的叮嚀拋在腦後,反正對他來說,解子揚不過是個被好好呵護著的有趣少爺罷了,於是他語氣中的輕慢也越發不可隱瞞:
「解少爺你當然有保持沉默跟懷疑我的權利,不過我可不能保證每個找你的人脾氣都跟我一樣好,畢竟人家可是帶槍來了呢!」
兩道紙箱牆聳立出的一個寧靜世界,這是一個小而寧靜的區塊。
大概是黑瞎子話語中的輕慢太過,讓解子揚得到一絲莫名的冷靜──懷疑。
是了,他一直忽略掉懷疑這個區塊,一切的事情不都存在自己還沒看完的手帳裡嗎?
雖然他騙過她、她也騙過他,不過解子揚相信,在這最後的關頭裡,還是會有一個小小的天地只屬與他們倆。這個發現讓他頓時安了心,重新收起自己的目光,盯著黑瞎子看,眨了一兩下眼,隨手把菸一丟,也把自己胸口的焦躁丟了大半。
他一個跨步向前要拿過黑瞎子手上的紙袋子,說:「我怎麼看都覺得他是對著你開。東西給我……」
紙袋交付到解子揚手上後,黑瞎子開口:「解少爺,有件事情我挺好奇的呀!」
「嗯?」
「你跟二小姐到底是不是人……」
黑瞎子他沒有想到,瞬間緩和的氣氛可以在瞬間凝結起來。本來握在解子揚手上的咖啡,轉眼間變成一支散著煙硝氣味的槍管,他不用轉頭,都可以知道自己左耳兩公分外的牆上正鑲著一顆熱燙燙的子彈,這突來的危險讓他感到一股興奮,他笑:「別動不動就開槍,文明人講點道理。」
可是解子揚卻只是看著他笑,笑得極為好看,像氣氛從來沒有改變過。
如果他這時候有能力跑進去自己的意識裡並到記憶之櫃的前頭去找找前幾個解子揚的身影,或是把資料夾裡的檔案拿出來翻一翻,那麼解子揚肯定會發現,自己這個年輕的生命其實沒有高明到哪去,他們彼此間的外在與潛在如原罪般的性格永恆地不能有所分別:笑起來的模樣一樣、嘴角微勾的自信也一樣……擁抱的悲哀也一樣。
「你的問題很有意思!可惜老子我不是人,所以我也不會講道理。」
他向黑瞎子微微欠了身子,轉身推開這一堵由紙箱子所組成的牆。
沒有回頭,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自己在哪,便舉開自己的步伐,用像他以前外出去買了小禮物要帶回家給她的輕快腳步挪動自己的軀體,彷彿這些鬧劇從沒侵擾過他一樣,但鬧劇存在的證明,還是落印在解子揚他自己走到一個暗巷裡,向這個世界下載了另一張誰都不認識的容顏來當作衣裳的行為上。
儘管解子揚嘴裡是哼著歌的,可當他把自家的鑰匙插入鑰匙孔時,心跳還是亂了。
還好這個世界的上帝並沒有戲弄他的打算,家門打開之後,一如往常,所有的東西都維持著他離開時的擺放,連廚房的桌上也是那麼叫他失望地空無一物。
他走到她的房間裡,線裝古書還是擺在他該有的位置上,如亙古以來就存在般地孤獨而搶眼。他隨手揮去自己面容上的偽裝,嘆了一口氣。
然後他在指尖觸及自己口袋裡那本手帳的瞬間,感到前所未有的飢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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