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老癢】片羽.04解子揚們

04解子揚們



如果哪一天,解子揚刮磨掉男人的證據被發現的話……他肯定會被安上喪心病狂的貶稱。因為這般的行為相當難被世俗所接受與容忍……更別說是理解。

但,解子揚不過是很單純地在捍衛他和她的領地的安寧,排除多餘的嘈雜與紛擾,這一份純粹的心情,恐怕只有襁褓中的嬰孩可與之相比。

我想話說到這裡,多數的人還是會覺得這不過是不入流藝術家的詭辯,解子揚的情操並沒有如此高尚。但換個角度來敘說,請站在當年那個解子揚的立場:他多年走來是看著她的背影,所以他自然認為她需要的也只有他的肩膀……請向他致哀吧!解子揚的世界是片荒原,那唯一的花朵,是不可被瓜分的。



──想起來了嗎?這個不能忘……──



耳邊的聲音幽蕩蕩的,這不能遺忘的秘密如悖德的溪水流過他的心臟,冰冰涼涼,乍看柔弱,卻潛藏著毀滅的危機。

他沒有經過任何翻找的行動,卻在恍惚之間看見了她一個人,拿著一張薄薄的紙(也許是信也有可能是照片,當然不能排斥是死亡證明書的機率),頭垂得低低的,雙脣不曉得在呢喃些什麼。

相信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出解子揚的思緒非常混亂這件事情,忽遠忽近忽真忽假,在諸多的層面上,解子揚對於自己思維上的混亂,有被責備的豁免權。或者我們這樣整理好了:解子揚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經歷了不同層面的喪親之痛,以他現下的表現來說,已屬於冷靜過分。

但不管他再怎麼冷靜,感性的作祟還是叫他看著那幻影,微微張口,不用聲帶,而是用他的心臟喊出那麼一聲:「媽……」



然後解子揚看見解子揚們了。

更戲謔而精確的說法,失去了再生母親的解子揚看見了弒父的解子揚,然而站在失去了再生母親的解子揚身後的,是手刃了殺父仇人並且失去親生母親的解子揚。

這感覺起來有點複雜,不過先忍耐一下吧!這是明白他們心理動機的唯一方法,如果不嘗試去明白這三個解子揚的存在,便只能委屈他們當一個精神衰弱的偏執狂。



──終於見面了,我們。──



弒父的解子揚站在記憶之櫃的前頭,看著殺了自己的解子揚苦笑,然後拍著失去了再生母親的解子揚的背,緩緩坐下來。



──老子還以為你早死了。──



手刃殺父仇人的解子揚點了三支菸,一一遞給解子揚們。

他們抽菸的動作一模一樣,連吐煙的時機也相同。好些時候,解子揚們都維持著沉默,終於,迫使解子揚接受那段記憶的解子揚們開口了。



──老媽還好嗎?──

──老吳還好嗎?──



相同的速度、相同的聲音、相同的情緒,在同一個時間點穿刺了解子揚們的耳膜。這興許是令人崩潰而想嘔吐的,但聽過這麼一個心酸的現象嗎?

戰亂初期的轟炸,人們會因為房子的坍塌而痛哭失聲,彷彿這個世界沒有神、沒有信仰……只有濃得化不開的絕望,不過這樣的悲痛就像溺水初期的痛苦一樣,還可以撕心裂肺,等著戰亂的日子再久一點,一間房屋的坍塌聲換來的不是悲號,而是一陣陣的嘲笑,笑說運氣的不好如同一出門便摔了個大跤……這時候已經沒人想討論這世界究竟還有沒有神,在狼狽的眼神之後,最常出現的是凝望著天際的轟炸機,喃喃自語著戰爭什麼時候結束的自問,本質上略似於溺水末期的一片黑暗,很寧靜的。

所以在黑暗意識之中的解子揚深深吸了一口菸,直到整個肺部都充滿了尼古丁,在現實世界泰晤士河畔的他則輕啜了不知不覺變成黑咖啡的熱飲品。



「老媽走了,老吳很好,不過我……我們跟他絕交了。」

在旁人的眼中,這個東方的年輕男性正捧著一本小書自言自語,但在解子揚自己的世界裡,卻是一場自己跟自己的交涉與對答。



──這樣啊,真令人難過……──

──算了,反正我……我說我們,我們都還活著。──



於是黑暗連同記憶之櫃消失了,解子揚一抬頭,國會大廈的倒影就落在泰晤士河的河面之上,他不自覺地轉頭去看著擺著在身旁的小雛菊,一陣微風吹來,小小的花葉隨風左搖右擺的,看得解子揚忍不住想笑。

想笑自己早些時候的庸人自擾。

解子揚剛剛在黑暗的意識之中看見了解子揚們,這裡讓我們重新把解子揚至今的生命做一個段落的重新整理。

大約在三四年前,解子揚跟著山西的老表去秦嶺倒斗,這段事情對解子揚來說,他是瞞著她進行的,很可惜當時發生了一些意外,這些意外那個解子揚曾一字一句寫在給吳邪的訣別書之中。這場意外前後製造出兩個物件:一個是手刃殺父仇人的解子揚,另一個是要死不活的再生母親。

接續這個事件之後產生的,是解子揚跟吳邪的訣別,更正確地說,是手刃了殺父仇人的解子揚無法接受這個要死不活的母親(在此,三位解子揚都願意承認自己對她的愛是不夠完善的。)便找了那個吳家少爺再去一次秦嶺。

解子揚他在秦嶺那古墓裡頭所發現的,是打造他餘生的生命基底力量,同時也是她書寫在手帳裡,關於他們是不是人的神奇力量──她稱之為許願神樹,而解子揚則簡化說那是「物質化」。這個神祕的小玩意我們後面再行討論,現在簡單地知道,解子揚利用了這玩意,誘使了吳邪製造出他再生的母親這件事情就好。當然了,這一個講起來有點簡單的過程其實發生了一點意外,造成了第三個解子揚的出現……但請別太苦惱,因為解子揚早已自行排除了這個意外造成的小困擾。

那麼解子揚的庸人自擾是什麼呢?

很簡單,他只是會在偶然的夢迴之際,想起裁縫機的聲響,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顫,那像種催眠的暗示,誘使解子揚去思考,自己在整個順序算下來,是第三個解子揚,他並不是最初那個弒父並且背離她的解子揚、也不是那個親眼看見她的屍骨與裁縫機難分難捨的解子揚……他只是握住了這柄尷尬的接力棒的解子揚,所以他並不能夠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對她或者吳邪有一份奇異的感覺……在今天這場面談之前,雖然他至今、甚或到未來的一小段時間裡,他也不能明白這樣的感覺。



而今,他與另外兩位解子揚見過面了。

雖然他的疑惑沒有得到滿意的解答,不過他卻在這樣的前後接力之中發現一個可愛的癥結──每一個解子揚,都有一個她;而每個一個解子揚,都會記著吳邪。

於是解子揚那彷如溺水末期的寧靜心情因此好了起來,他覺得很開心,因為他跟她,一直是站在相同的立場跟角度去體驗著生命。



「笨蛋老媽……」



他不自覺地想笑,繼續翻閱著她留下來的文字。

雖說文字的記錄不一定代表了客觀的事情,進而可造成撫慰或是確立責任的歸究什麼的,不過解子揚當真在確認了自己的父親的存在與生死之後,被她給寬恕了。



──小揚沒有看過他爺爺,因為我在很久以前就離開解家。

現在開始的文字,是我對自己這個身分的告解……說來很可笑,當我還是個人的時候,我從不願意觸及這一塊回憶。

我記得父親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一個人撐起整個解家,打穩了在下九門的基礎。那不是一個平順年代,我明白父親的辛苦,但這無法緩和我討厭他的心情。

小揚小時候會跟我講的話題,多是他在學校裡會遇見的小事,他的小事裡頻繁出現一個叫吳邪的孩子,那是他的好朋友。

他羨慕小邪有個了不起的爺爺,我多想跟他說你爺爺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不輸長沙的吳老狗……可那時候的我只在想,世界有沒有如此狹小?為什麼小揚還會碰上吳家的人?

可我不能干涉小揚的交友,小邪是個可愛的孩子,大哥很疼他,我也喜歡他。

寫到這裡,我終於明白那個年老的我為什麼要寫下遺書,並在裁縫機前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這實在太傻了,我帶著小揚離開解家,就是不想讓小揚跟倒斗這事情扯上關係,當一張乾乾淨淨的白紙。

大哥已經為了下地的事情付出太大的代價,我好久沒看到他,就算看到大哥……說實話,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彼此才好。

我一想到大哥,我就覺得我帶著小揚走是對的,可是造就她寫下遺書的現實告訴我:我們的生命,自以為逃遠的,不過是裁縫機上線和下線的距離,當時間一滾動,終究要密密地縫在一起。

這是命,跑不掉……跑了二十五年,還是跑不掉。

現在的我比較年輕,雖然記憶力不好,可是思考能力好了許多。我在整理家裡的時候,想起來了,我當時除了懷著小揚之外,還帶了父親珍藏的棋譜離家。

解家是大家族,父親只能對外說我出意外……跟哥一樣出了意外。不過我知道,父親他一直在找我、一直在找那本棋譜。現在再重新回想這些都太遲太遲,我活到現在,才知道生命從來不是握在自己的手上,雖然我也不肯讓它落在父親的手上。

我知道我不論在哪個角度來說,都以違背父親期待的姿態成長,父親知道小揚出生之後,一直想要看他、想帶他回解家,直到他過世之前,我最後一次回去看他……

『一眼就好……可以讓我看看他嗎?解家大房最後的香火……』



我忘不了父親花白的頭髮,拉著我的手是微微顫抖的。

父親一輩子在下三門裡呼風喚雨,他不曾低聲下氣求過人……除了我。我還記得那間病房空蕩蕩的,母親站在一邊,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說,鏤空雕花的象牙佛珠在母親的手裡轉啊轉啊……

那天,我跟父親說:『你找不到他的,我活著的一天,就不會讓小揚回到解家,小揚沒有回到解家,東西我也不會還你……』

我帶走的那本棋譜,父親一直非常寶貝著。他說是那不只是解家的根,也是老九門的底。聽說長沙的吳老狗也對那東西很感興趣,我帶走之後,一直沒有去研究,對我來說,那只是一個想讓父親苦惱的奪取……我後來想了想,也許我只是希望父親不要忘記我,或者想要減少自己的鄉愁,才故意帶走這個根。

無論如何,當時的我認為,我只需要小揚……這個我和他的結晶,我不需要他也不需要解家,所以我把他從解家帶走,可是小揚終究是解家的孩子,他身上有我的血,而我身上有父親的血……

我明白我的自私,不過愧疚於事無補,所以我並不打算道歉。──



解子揚在這裡決定闔上手帳,他確定了他跟她真的是母子:一樣彆扭、一樣自私。

對於自己的愛、對於自己的摯親,都是那樣地傷害與那樣地獨占。但既然她沒有道歉的打算,解子揚也順理成章延續此般的任性。

現在,他大略可以猜測出她的離開與留下的物品究竟要告訴他什麼,然這些事情無涉於外在的世界,他只想回那間小公寓,在一席大小的封閉空間之中去把他們的根或是說他們的終點搞個明白。



「喔呀?我記得你買的明明是拿鐵,什麼時候變成黑咖啡了?」



在陌生之中略帶熟悉的聲音流入,解子揚反手先把她的手帳收到外套裡邊,才轉向聲音的來處……小雛菊的旁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陌生的男人,而本來落在雛菊旁,他所購買的咖啡正被男人抵在脣邊放肆地啜飲著。

解子揚快速地打量了這個男人一眼,鐵灰色的風衣,銀色的裝飾扣在倫敦的空氣裡有異常和諧的耀眼感。男人的鼻梁上架了一只深色的眼鏡,解子揚無法在第一時間看見男人的眼神。本來,他是有脾氣要發作,不過罵娘的話經過腦子一思索,解子揚決定讓這些東西煙消雲散。

他慣性地摸了自己的左耳上的鈴鐺耳環,像她雙手自環於腰際的動作一樣,都是一種強烈的自我防衛,他說:「Excuse me. That’s my coffee.」

然後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像回應男人脣邊的笑容一樣,他笑著拿回自己的咖啡,宣示主權性地喝了一口,便舉步離開……而留在嘴裡濃濃的,沒有一絲奶味,不過他確定自己剛剛買的真的是拿鐵。

「你忘了你可愛的小盆栽。」

男人的聲音說得很細碎,像哼歌似的,但解子揚還是聽見了,不假思索地停下腳步,說了聲:「謝謝。」然指尖摸上盆栽邊緣的瞬間,解子揚只來得及擠出一個略帶挑釁的苦笑,抬眼就對上男人脣邊那飽含著喜悅的語調:「果然會說中文嘛!解少爺?」



如果現在的狀況給平常的解子揚或是另外兩個解子揚碰上,他肯定像隻被踩著尾巴的貓咪,聳起毛來發出警訊,不過太不巧了,今天的解子揚剛好被迫想起了那個男人的模樣,加上眼前的男人也一樣有著薄薄的嘴脣……

解子揚瞇起眼睛,隨手把咖啡塞入男人的手裡,用著極為平淡的語調,說:

「我沒有其它東西可以當成你猜謎的獎品,請將就。」



語罷,解子揚便邁開他的步伐急急地離開了。



──我活著的一天,就會不讓小揚回到解家。──



但是現在,解子揚知道,她走了。

而他要開始,一個人活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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