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坤
『阿坤』的生活很簡單，和圈裡的母豬一樣：負責吃、負責睡、負責被打、負責讓他們用尿尿的那根棒子捅屁股，前二者跟以前住在家裡沒什麼兩樣，除了飯菜都是摔在地上而我不能挑食，後二者……我覺得他們只是想修理人，真搞不懂為什麼要發明那個他們好像比較吃力我反正都很痛的方式？
「阿坤」的生活就比較複雜了，不過這是『阿坤』來之後，「阿坤」才有存在的地位，「阿坤」原則上繼承了『阿坤』所有的生活，不過多了兩樣工作：幫他們打雜還有照顧『阿坤』。
如果一切只是這樣，我會說『阿坤』的出現是我的噩夢，他增加我的工作量。但實際上，『阿坤』會幫「阿坤」分擔去被他們用尿尿的那根棒子捅屁股的差事，而且「阿坤」的飯菜比較好，是裝在碗裡，「阿坤」吃剩的才是『阿坤』的……我可以挑食，太棒了！
而且「阿坤」的活動空間比較大，比『阿坤』有更多的自由。
所以我看到『阿坤』的時候，覺得很有親切感，也有一點點不應該的喜悅。因為『阿坤』的出現，讓我脫離了『阿坤』的身分。現在，『阿坤』是他……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爺爺跟我講的故事，沿海的水鬼會抓交替……
『阿坤』換他當了。
我是「阿坤」不是『阿坤』。
在我還是『阿坤』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很破舊的小竹樓裡，月光會從封死的、還是有破綻的窗子縫落下，白森森，像骨頭。那是我在這裡看過的第二個滿月……我聽不懂那一群越南人在說什麼，我只曉得我落單後，他們一把將我抓走，我沒有辦法呼叫，一下子就被打昏。醒來，他們給我喝下一碗湯，一把火從喉嚨裡燒起，他們的臉孔在我的眼前模糊，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哭也不知道我還活不活著｜｜我只知道我無法講話。
可我就不太清楚這個『阿坤』怎麼了？他們沒給他喝湯，只開了門，我被突如其來的陽光刺疼了眼，一個年紀跟哥哥差不多大的男人，二十來歲吧？髒兮兮的，一件衣服都沒得穿，被牽進來。他們叫喊了幾聲，我知道他跟我一樣，都是阿坤，不過我很快地被叫出去，賦予了「阿坤」的身分，我跟他是不一樣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坤』的個人因素，他當『阿坤』的時候一直被綁著，已經不像圈裡的豬仔，像籠裡的……罷，他雙手被反綁著，脖子上也有一條粗麻繩，另一端緊緊繞過破窗子，拴著，他跟我一樣，也不會講話，只能發出咿咿啞啞的碎語，沒喝湯就這個模樣，是天生的啞巴嗎？
哈哈，你比我更慘。
◆ ◆ ◆
『阿坤』其實長得很好看。
他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不過我發誓，他的眼睛是我八年生命內看過最漂亮的眼睛了。我不太會形容，像泥巴堆裡的兩顆玻璃珠子，澄澈而乾淨……可這讓我有點困擾，因為『阿坤』很安靜，他平常就靜靜地癱倒在小木板床上，偶爾翻身便把木床壓得嘎吱作響。我想『阿坤』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是個傻子，不然他不會在我多次氣到故意把他飯菜都吃光讓他餓肚子後，才知道不可以在我們睡覺的地方大小便還有翻身的時候不可以讓繩子勒住自己。
不過我不能說話、他不會講話，那一雙漂亮而寧靜的眼睛也是個啞巴……我讀不懂他的情緒，也不知道『阿坤』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生氣？我唯一可以從『阿坤』身上了解的，是一個種很相似於害怕的情緒，但要說害怕嘛！沒有顫抖又好像說不上來……因為他沒事都一個人縮在屋子的角落，像蝦子一樣蜷曲著，我曾經趁那幾個越南人不注意的時候，把他的繩子解開，我本來是希望他會抓狂跑出去造成混亂，然後我可以趁隙偷偷跑走，但是『阿坤』沒有，他只是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我，然後雙手抱膝，把頭靠在膝蓋上，睡了。
於是我在我……呃，應該還沒過生日，我還是八歲。
我在我八歲這一年，知道什麼叫罪惡感。
媽，我知道妳應該很擔心我。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可以活著回去，如果可以，我想帶『阿坤』給妳看看。我跟妳發誓，妳看著他的眼睛什麼謊也說不了、什麼壞事也不敢做，要是老爸又瞞著妳偷米錢去買酒喝，妳可以讓他跪在『阿坤』面前，他什麼都會招的，真的！
不知道那群越南人是不是也注意到這點，他們會要我把頭髮撥整齊、手洗乾淨再去幫他們做事，可他們盡可能地讓『阿坤』髒兮兮，頭髮亂七八糟地披散在身上，這樣子的『阿坤』看起來就是個野人，為的是不要看到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啊！我忘了講，『阿坤』的頭髮很長，很久沒剪的樣子，雖然髒兮兮的，不過摸起來很柔順。至於我為什麼會知道野人『阿坤』長得很好看？因為他們都叫我幫『阿坤』洗澡，想也知道，那是他們要捅『阿坤』屁股的時候。
阿坤，辛苦你了。
我提著水桶幫他沖澡的時候都是這樣子跟他講，我說不出話來，但我還是能動動嘴巴或在心裡向他致意。幫『阿坤』洗澡的時候，我都會想到我家養的大黑，大黑是一隻野狗，聽說跟我同一天出生。我兩個月會幫大黑洗一次澡，那是一件苦差事，水一瓢子淋下去，牠就抖個沒完，洗到後來我也全身濕了，幫『阿坤』洗澡也差不多，他頭沒洗完，我已經全身穿著衣服洗好了。
最過分的是『阿坤』每次看到我這個狼狽的樣子，都會甩著他溼漉漉的頭髮前後亂顫地笑著，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不過這無法抵銷我討厭幫他洗澡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每次幫他洗完澡後，我還能偷摸一點時間跟他一起坐在溪邊發呆吹風，當作這該死生活裡的調劑，我會痛恨這件事。
我不是沒有計畫過逃跑，每次帶『阿坤』去溪邊洗澡的時候，我都萌生了想要逃的意念，但我真的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哪個方向走的出去……有一次我真的鼓起勇氣，帶著『阿坤』一起偷溜。
『阿坤』很厲害，可以徒手把蛇擰死，我們吃了幾條烤蛇肉，我那時真的相信我可以帶著『阿坤』回家，不過溜不到一天，越南人就找到我們，我們當場就被痛扁了一頓，那天，連我的屁股也被捅了。
『阿坤』是笨蛋，他竟然還可以看著我笑？
但我看著『阿坤』那時的笑，我被抓來這麼久，第一次想哭。
後來我自己幫「阿坤」的生活多加了一樣工作：當『阿坤』被他們捅完屁股後，再偷偷去提水進來幫『阿坤』洗澡。
這時候我就發現了『阿坤』身體的一個神奇變化：他左肩上有一隻很兇狠的怪獸紋身。我沒記錯，以前認識的一個苗寨的孩子，身上也有這個紋身，那怪獸叫好像叫麒麟，麒麟紋身可以當成他們有沒有發燒的一個指標。
好奇怪，『阿坤』身體不好嗎？每次被捅完就會發燒，不過幫他洗完澡之後燒又退了。管他的，反正把『阿坤』洗乾淨後，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窩在他旁邊睡覺。
不知道，一個「阿坤」會覺得很害怕，可是加了『阿坤』，感覺上就好了許多。
當我自以為「阿坤」和『阿坤』是不一樣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阿坤』好像真的多了「阿坤」沒有的工作。每當我幫『阿坤』洗好澡沒幾天，他就會被越南人牽出去，綁得死死的，裝在筐子裡，然後回來的時候一定全身髒兮兮，散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味……有的時候還會受傷。
我承認，我非常害怕這個樣子的『阿坤』。
他被扔進屋子裡來，瞪大著他那一雙漂亮又寧靜的眼睛，他平常都很靜的，但是他右手那特別長的食指跟中指卻像發了瘋似地敲著地面。越南人如果受不，會進來揍他一頓，然後警告我要讓他安靜一點，否則連我一起揍……
我趁夜深，去外頭偷來一些水跟草藥回來幫『阿坤』擦洗，他很難得地沒有看我。這讓我有點失落也有點擔心……
『阿坤』，你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又去了哪裡？
◆ ◆ ◆
『阿坤』變了。
我不知道越南人他們有沒有發現，可是我知道，現在的『阿坤』不是以前的『阿坤』，雖然他做著一樣的事情，也一樣沉默不語，可是不一樣、絕對不一樣。
以前的『阿坤』總是縮在角落，讓越南人牽出去的時候也是搖搖晃晃的，但現在的『阿坤』卻是一個人，直挺挺地坐在屋子的一角，不看我、也不傻笑，就盯著屋頂看，我曾試著坐到他旁邊，跟他用一樣的姿勢盯著屋頂，但瞧不出什麼名堂，反倒一個不小心先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阿坤』還是直挺挺地坐著，動也沒動過。
只有越南人進來時，『阿坤』會突然像斷繩的魁儡娃娃，歪歪斜斜地駝在一角，然後傻笑。我一直相信，這其中的變化一定跟『阿坤』多出來的工作有關，可是我沒有辦法跟『阿坤』溝通，只能迷惑。
某天，他又被他們裝進筐子裡，然我意外地被迫加入他們這次的行動。我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著，這是對於我自己跟『阿坤』的未知所造成。我們在林裡走了三天，我試著想自己留下記號但被驅趕著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後我們來到一個大土堆前，有一個用芭蕉葉遮掩的洞穴。這時候他們把『阿坤』從筐子裡帶出來，直接扛在肩上，順著繩子，我們一個一個地落入洞穴中。
我被他們推在最前面走著，拿著手電筒，四周黑糊糊的，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地底下還有路可以走呢？我本來很緊張，但走沒多久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是之前會沾在『阿坤』身上的，我不由得有些興奮，我可以知道『阿坤』怎麼了嗎？
我們走到一個方型的房間裡，在房間的正中央有一個臉盆大小的洞，那裡的味道最臭了。我被推著去拿手電筒照明，有波波的水光反射出來……我看到棺材！洞裡頭積著水，好多具木棺排成太陽的形狀。我不懂，為什麼會有人把死人泡在積水的房間裡而不埋在土裡呢？
他們交談一陣，把『阿坤』放下來，推他進去洞裡。我本來伸手就想抓住他，但想也知道我一伸手就被抓住了。看了看『阿坤』又看了看他們，我也不用懊惱或好奇太久，因為下一個被推下去的就是我。
我是被推下去的。我的腿短，自然也是摔下去的。
當我閉好氣準備一頭摔進積水裡頭，卻突然有人接住我。是『阿坤』！他把我拉到一個角落，是上面的人看不到的死角，他已經自己解開繩子了，把手按在我的唇上要我別出聲，基本上我不會講話要出聲也有點難。上面的人看不到我們，有點慌張地鬼叫著。這時候我看見『阿坤』笑了，很冷靜地笑，我很害怕。他指示我去繞著那太陽形狀的棺材繞一圈，又指了只洞口上方，我一切照作，走回那個那他們看得見我的地方對他們招手。
越南人他們在上頭又講了一陣子的話，接著一個接一個順著繩子下來。『阿坤』此時也變成平常的樣子，萎靡地縮在積水之中。他們下來之後，情緒上感覺很高昂，開始搜刮著這間積水房間裡的東西，我看不懂他們，只能傻傻地提著燈站在一旁。
「咯咯……」
突然，奇怪的聲音響起，像青蛙叫，但又混著些抓撓聲，所有人都立刻停下手邊的動作。死死地盯著那幾具棺材，聲音是從其中的一具棺材裡傳出來的。那個平時負責拿飯給我的人，端著槍，緩緩靠近。
我看到了生平最恐怖的畫面……
一隻手，在手電筒的光照下呈現青紫色的手，唰地一聲從半腐朽的棺材縫裡伸出來掐住他的脖子，長長的指甲完全陷進他脖子肉裡。像以前過年殺雞放血，他叫都沒法子叫，血就從他的脖子裡噴出來。我嚇壞了，一轉身就想跑出去。可是離出口最近的那裡也有一具棺材，那裡沒有一隻手，只有一個穿著奇怪衣服的妖怪緩緩地爬出來。他們又大叫又開槍，但其他棺材都像受到什麼感召似的，兀自震動著，妖怪一個接一個爬出來吃人。
我討厭這群越南人，可是我當下沒有任何開心的感覺，應該說是我腦子一片空白，褲子濕濕熱熱的，好像有血噴到我的臉上，我好想媽、我好想……
「唔……」
一隻大手突然從我身後伸出，一掌就蓋去了我半張臉，我咬著嘴唇以為自己就要跟他們一樣被咬斷脖子，可是我卻聽到一到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陌生是因為我從來沒聽過，熟悉是因為這聲音是用標準話說著：「別動。」
這隻手冰冰涼涼的，我掙扎著轉頭過去，看想想到底是誰。
媽，如果我可以活著帶著『阿坤』回家，妳也要叫他一聲恩人。因為他讓你兒子不被妖怪吃掉。
「不要出聲，等我。」原來『阿坤』不是啞巴！
他在我耳邊低聲說著，我猛點頭表示我明白了，他把我塞到房間的角落裡。這裡一共有十具棺材，不過我數了數只有四隻妖怪跑出來，大多數的越南人都被妖怪咬斷脖子，跑出去的幾個把出口堵住，這裡只剩下幾個手電筒的光芒，陰森森地照著那四個正在吃人的妖怪。
『阿坤』貓著腰悄悄地靠過去，就像跳舞一樣，一翻身就跳到一個妖怪的背上……我說過『阿坤』很厲害，他可以徒手把蛇擰死，他現在就像在擰蛇一樣，我聽到「喀嚓」一聲，妖怪的脖子歪了，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
這時候其他的妖怪都發現『阿坤』，但是『阿坤』一點也不在意，光線模模糊糊的，他好像還在笑。我以前聽過些武俠故事，『阿坤』現在就像故事裡的大俠一樣，飛簷走壁……不對！是飛棺走壁，跳過來又跳過去，把妖怪的脖子一個個都扭斷。然後他一個人，站在死掉的越南人跟妖怪之間，張望著被封死的出口，就像他平時盯著屋頂瞧一樣。他好像又發燒了，因為他左肩上那隻麒麟怪獸盤踞了他半邊的身體……
「過來。」
他對我招手，我心裡有說不出來的害怕，這個『阿坤』好陌生，他是不是被掉包了呢？還是『阿坤』之前是腦子生病，現在病好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省著吃。」
他從死掉的越南人身上翻出一些餅乾類的乾糧丟給我，然後就靜靜地，爬上棺材的板子，跟在屋子裡時的動作一樣，直挺挺地坐在那裡，看著被封死的洞口。
「……」
我不能說話，拿著餅乾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跟著爬上棺材，靠著『阿坤』的背，兀自啃著。其實我一點也不餓，只是覺得很茫然，兩個多月前我還可以吃著媽煮的菜，閒著就去餵雞或是跟大黑玩，但現在我卻被在困在這個奇怪的地方，旁邊是很厲害又很可怕的『阿坤』，我吃著餅乾，只覺得嘴裡又苦又鹹……
「不要哭，會有人再來。」
『阿坤』的聲音很冷靜，聽不出什麼慌張或擔心的感覺。他一直讓我靠著，不知道過了幾天，東西都吃完了，迷迷糊糊的，我靠著『阿坤』睡著了。這裡的味道其實很難受，但我沒有抱怨的空間，雖然『阿坤』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不過我知道，我們很快就會跟地上的越南人還有妖怪一樣。
看來『阿坤』還是『阿坤』，一樣笨！
這時候笑什麼笑啊？
◆ ◆ ◆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生命中最令人痛哭流涕的畫面。那畫面沒什特別，就我的酒鬼老爸在床邊打瞌睡……環顧四週，我回到家了。用力捏了老爸的臉，他醒來立刻哇哇大叫著拍了我的腦袋……好痛，不是作夢。屋外傳來老媽的聲音，我掙脫開老爸抓著我問發生什麼事情的手，直直地朝屋子外頭跑去。
『阿坤』呢？『阿坤』去哪了？
媽站在門口用力地鞠著躬，我順著媽鞠躬的方向看去，不遠處走著一群人，都不是我們村子裡的。他們簇擁著一個老爺爺，我赤著腳就直接往那群人跑去，一時間也忘了我不能說話，就算趕上他們也沒法子問出什麼。不過我很快就發現了，人群中有一隻很特別的手，食指跟中指長得不像話。是『阿坤』、那一定是『阿坤』沒錯！
我抓住那個人的衣角，張開我的嘴，用力地想喊他，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此時，整群人都停下來，用看麻煩的眼光看著我……
看屁啊？「阿坤」找『阿坤』干你們什麼事？
『阿坤』的頭髮剪短了，他本來就是個很好看的人我再清楚不過，現在打理過之後，穿了衣服……『阿坤』變得很帥氣。其實他一轉身的時候，我還以為我認錯人，不過那雙玻璃珠似的漂亮眼睛，世界上沒有第二對了吧？
『阿坤』看著我，用以前我幫他洗好澡時會露出的溫柔笑容衝著我笑，然後伸手拍了拍我的頭，在我耳邊輕聲蹭了一句：「謝謝。」就跟著那群人離開了。
『阿坤』走了，我想我再也看不到他。
因為他沒有跟我說再見，而我始終也沒問他……
『阿坤』，你要去哪裡？
︿全文完﹀
『阿坤』的生活很簡單，和圈裡的母豬一樣：負責吃、負責睡、負責被打、負責讓他們用尿尿的那根棒子捅屁股，前二者跟以前住在家裡沒什麼兩樣，除了飯菜都是摔在地上而我不能挑食，後二者……我覺得他們只是想修理人，真搞不懂為什麼要發明那個他們好像比較吃力我反正都很痛的方式？
「阿坤」的生活就比較複雜了，不過這是『阿坤』來之後，「阿坤」才有存在的地位，「阿坤」原則上繼承了『阿坤』所有的生活，不過多了兩樣工作：幫他們打雜還有照顧『阿坤』。
如果一切只是這樣，我會說『阿坤』的出現是我的噩夢，他增加我的工作量。但實際上，『阿坤』會幫「阿坤」分擔去被他們用尿尿的那根棒子捅屁股的差事，而且「阿坤」的飯菜比較好，是裝在碗裡，「阿坤」吃剩的才是『阿坤』的……我可以挑食，太棒了！
而且「阿坤」的活動空間比較大，比『阿坤』有更多的自由。
所以我看到『阿坤』的時候，覺得很有親切感，也有一點點不應該的喜悅。因為『阿坤』的出現，讓我脫離了『阿坤』的身分。現在，『阿坤』是他……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爺爺跟我講的故事，沿海的水鬼會抓交替……
『阿坤』換他當了。
我是「阿坤」不是『阿坤』。
在我還是『阿坤』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很破舊的小竹樓裡，月光會從封死的、還是有破綻的窗子縫落下，白森森，像骨頭。那是我在這裡看過的第二個滿月……我聽不懂那一群越南人在說什麼，我只曉得我落單後，他們一把將我抓走，我沒有辦法呼叫，一下子就被打昏。醒來，他們給我喝下一碗湯，一把火從喉嚨裡燒起，他們的臉孔在我的眼前模糊，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哭也不知道我還活不活著｜｜我只知道我無法講話。
可我就不太清楚這個『阿坤』怎麼了？他們沒給他喝湯，只開了門，我被突如其來的陽光刺疼了眼，一個年紀跟哥哥差不多大的男人，二十來歲吧？髒兮兮的，一件衣服都沒得穿，被牽進來。他們叫喊了幾聲，我知道他跟我一樣，都是阿坤，不過我很快地被叫出去，賦予了「阿坤」的身分，我跟他是不一樣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坤』的個人因素，他當『阿坤』的時候一直被綁著，已經不像圈裡的豬仔，像籠裡的……罷，他雙手被反綁著，脖子上也有一條粗麻繩，另一端緊緊繞過破窗子，拴著，他跟我一樣，也不會講話，只能發出咿咿啞啞的碎語，沒喝湯就這個模樣，是天生的啞巴嗎？
哈哈，你比我更慘。
◆ ◆ ◆
『阿坤』其實長得很好看。
他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不過我發誓，他的眼睛是我八年生命內看過最漂亮的眼睛了。我不太會形容，像泥巴堆裡的兩顆玻璃珠子，澄澈而乾淨……可這讓我有點困擾，因為『阿坤』很安靜，他平常就靜靜地癱倒在小木板床上，偶爾翻身便把木床壓得嘎吱作響。我想『阿坤』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是個傻子，不然他不會在我多次氣到故意把他飯菜都吃光讓他餓肚子後，才知道不可以在我們睡覺的地方大小便還有翻身的時候不可以讓繩子勒住自己。
不過我不能說話、他不會講話，那一雙漂亮而寧靜的眼睛也是個啞巴……我讀不懂他的情緒，也不知道『阿坤』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生氣？我唯一可以從『阿坤』身上了解的，是一個種很相似於害怕的情緒，但要說害怕嘛！沒有顫抖又好像說不上來……因為他沒事都一個人縮在屋子的角落，像蝦子一樣蜷曲著，我曾經趁那幾個越南人不注意的時候，把他的繩子解開，我本來是希望他會抓狂跑出去造成混亂，然後我可以趁隙偷偷跑走，但是『阿坤』沒有，他只是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我，然後雙手抱膝，把頭靠在膝蓋上，睡了。
於是我在我……呃，應該還沒過生日，我還是八歲。
我在我八歲這一年，知道什麼叫罪惡感。
媽，我知道妳應該很擔心我。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可以活著回去，如果可以，我想帶『阿坤』給妳看看。我跟妳發誓，妳看著他的眼睛什麼謊也說不了、什麼壞事也不敢做，要是老爸又瞞著妳偷米錢去買酒喝，妳可以讓他跪在『阿坤』面前，他什麼都會招的，真的！
不知道那群越南人是不是也注意到這點，他們會要我把頭髮撥整齊、手洗乾淨再去幫他們做事，可他們盡可能地讓『阿坤』髒兮兮，頭髮亂七八糟地披散在身上，這樣子的『阿坤』看起來就是個野人，為的是不要看到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啊！我忘了講，『阿坤』的頭髮很長，很久沒剪的樣子，雖然髒兮兮的，不過摸起來很柔順。至於我為什麼會知道野人『阿坤』長得很好看？因為他們都叫我幫『阿坤』洗澡，想也知道，那是他們要捅『阿坤』屁股的時候。
阿坤，辛苦你了。
我提著水桶幫他沖澡的時候都是這樣子跟他講，我說不出話來，但我還是能動動嘴巴或在心裡向他致意。幫『阿坤』洗澡的時候，我都會想到我家養的大黑，大黑是一隻野狗，聽說跟我同一天出生。我兩個月會幫大黑洗一次澡，那是一件苦差事，水一瓢子淋下去，牠就抖個沒完，洗到後來我也全身濕了，幫『阿坤』洗澡也差不多，他頭沒洗完，我已經全身穿著衣服洗好了。
最過分的是『阿坤』每次看到我這個狼狽的樣子，都會甩著他溼漉漉的頭髮前後亂顫地笑著，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不過這無法抵銷我討厭幫他洗澡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每次幫他洗完澡後，我還能偷摸一點時間跟他一起坐在溪邊發呆吹風，當作這該死生活裡的調劑，我會痛恨這件事。
我不是沒有計畫過逃跑，每次帶『阿坤』去溪邊洗澡的時候，我都萌生了想要逃的意念，但我真的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哪個方向走的出去……有一次我真的鼓起勇氣，帶著『阿坤』一起偷溜。
『阿坤』很厲害，可以徒手把蛇擰死，我們吃了幾條烤蛇肉，我那時真的相信我可以帶著『阿坤』回家，不過溜不到一天，越南人就找到我們，我們當場就被痛扁了一頓，那天，連我的屁股也被捅了。
『阿坤』是笨蛋，他竟然還可以看著我笑？
但我看著『阿坤』那時的笑，我被抓來這麼久，第一次想哭。
後來我自己幫「阿坤」的生活多加了一樣工作：當『阿坤』被他們捅完屁股後，再偷偷去提水進來幫『阿坤』洗澡。
這時候我就發現了『阿坤』身體的一個神奇變化：他左肩上有一隻很兇狠的怪獸紋身。我沒記錯，以前認識的一個苗寨的孩子，身上也有這個紋身，那怪獸叫好像叫麒麟，麒麟紋身可以當成他們有沒有發燒的一個指標。
好奇怪，『阿坤』身體不好嗎？每次被捅完就會發燒，不過幫他洗完澡之後燒又退了。管他的，反正把『阿坤』洗乾淨後，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窩在他旁邊睡覺。
不知道，一個「阿坤」會覺得很害怕，可是加了『阿坤』，感覺上就好了許多。
當我自以為「阿坤」和『阿坤』是不一樣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阿坤』好像真的多了「阿坤」沒有的工作。每當我幫『阿坤』洗好澡沒幾天，他就會被越南人牽出去，綁得死死的，裝在筐子裡，然後回來的時候一定全身髒兮兮，散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味……有的時候還會受傷。
我承認，我非常害怕這個樣子的『阿坤』。
他被扔進屋子裡來，瞪大著他那一雙漂亮又寧靜的眼睛，他平常都很靜的，但是他右手那特別長的食指跟中指卻像發了瘋似地敲著地面。越南人如果受不，會進來揍他一頓，然後警告我要讓他安靜一點，否則連我一起揍……
我趁夜深，去外頭偷來一些水跟草藥回來幫『阿坤』擦洗，他很難得地沒有看我。這讓我有點失落也有點擔心……
『阿坤』，你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又去了哪裡？
◆ ◆ ◆
『阿坤』變了。
我不知道越南人他們有沒有發現，可是我知道，現在的『阿坤』不是以前的『阿坤』，雖然他做著一樣的事情，也一樣沉默不語，可是不一樣、絕對不一樣。
以前的『阿坤』總是縮在角落，讓越南人牽出去的時候也是搖搖晃晃的，但現在的『阿坤』卻是一個人，直挺挺地坐在屋子的一角，不看我、也不傻笑，就盯著屋頂看，我曾試著坐到他旁邊，跟他用一樣的姿勢盯著屋頂，但瞧不出什麼名堂，反倒一個不小心先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阿坤』還是直挺挺地坐著，動也沒動過。
只有越南人進來時，『阿坤』會突然像斷繩的魁儡娃娃，歪歪斜斜地駝在一角，然後傻笑。我一直相信，這其中的變化一定跟『阿坤』多出來的工作有關，可是我沒有辦法跟『阿坤』溝通，只能迷惑。
某天，他又被他們裝進筐子裡，然我意外地被迫加入他們這次的行動。我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著，這是對於我自己跟『阿坤』的未知所造成。我們在林裡走了三天，我試著想自己留下記號但被驅趕著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後我們來到一個大土堆前，有一個用芭蕉葉遮掩的洞穴。這時候他們把『阿坤』從筐子裡帶出來，直接扛在肩上，順著繩子，我們一個一個地落入洞穴中。
我被他們推在最前面走著，拿著手電筒，四周黑糊糊的，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地底下還有路可以走呢？我本來很緊張，但走沒多久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是之前會沾在『阿坤』身上的，我不由得有些興奮，我可以知道『阿坤』怎麼了嗎？
我們走到一個方型的房間裡，在房間的正中央有一個臉盆大小的洞，那裡的味道最臭了。我被推著去拿手電筒照明，有波波的水光反射出來……我看到棺材！洞裡頭積著水，好多具木棺排成太陽的形狀。我不懂，為什麼會有人把死人泡在積水的房間裡而不埋在土裡呢？
他們交談一陣，把『阿坤』放下來，推他進去洞裡。我本來伸手就想抓住他，但想也知道我一伸手就被抓住了。看了看『阿坤』又看了看他們，我也不用懊惱或好奇太久，因為下一個被推下去的就是我。
我是被推下去的。我的腿短，自然也是摔下去的。
當我閉好氣準備一頭摔進積水裡頭，卻突然有人接住我。是『阿坤』！他把我拉到一個角落，是上面的人看不到的死角，他已經自己解開繩子了，把手按在我的唇上要我別出聲，基本上我不會講話要出聲也有點難。上面的人看不到我們，有點慌張地鬼叫著。這時候我看見『阿坤』笑了，很冷靜地笑，我很害怕。他指示我去繞著那太陽形狀的棺材繞一圈，又指了只洞口上方，我一切照作，走回那個那他們看得見我的地方對他們招手。
越南人他們在上頭又講了一陣子的話，接著一個接一個順著繩子下來。『阿坤』此時也變成平常的樣子，萎靡地縮在積水之中。他們下來之後，情緒上感覺很高昂，開始搜刮著這間積水房間裡的東西，我看不懂他們，只能傻傻地提著燈站在一旁。
「咯咯……」
突然，奇怪的聲音響起，像青蛙叫，但又混著些抓撓聲，所有人都立刻停下手邊的動作。死死地盯著那幾具棺材，聲音是從其中的一具棺材裡傳出來的。那個平時負責拿飯給我的人，端著槍，緩緩靠近。
我看到了生平最恐怖的畫面……
一隻手，在手電筒的光照下呈現青紫色的手，唰地一聲從半腐朽的棺材縫裡伸出來掐住他的脖子，長長的指甲完全陷進他脖子肉裡。像以前過年殺雞放血，他叫都沒法子叫，血就從他的脖子裡噴出來。我嚇壞了，一轉身就想跑出去。可是離出口最近的那裡也有一具棺材，那裡沒有一隻手，只有一個穿著奇怪衣服的妖怪緩緩地爬出來。他們又大叫又開槍，但其他棺材都像受到什麼感召似的，兀自震動著，妖怪一個接一個爬出來吃人。
我討厭這群越南人，可是我當下沒有任何開心的感覺，應該說是我腦子一片空白，褲子濕濕熱熱的，好像有血噴到我的臉上，我好想媽、我好想……
「唔……」
一隻大手突然從我身後伸出，一掌就蓋去了我半張臉，我咬著嘴唇以為自己就要跟他們一樣被咬斷脖子，可是我卻聽到一到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陌生是因為我從來沒聽過，熟悉是因為這聲音是用標準話說著：「別動。」
這隻手冰冰涼涼的，我掙扎著轉頭過去，看想想到底是誰。
媽，如果我可以活著帶著『阿坤』回家，妳也要叫他一聲恩人。因為他讓你兒子不被妖怪吃掉。
「不要出聲，等我。」原來『阿坤』不是啞巴！
他在我耳邊低聲說著，我猛點頭表示我明白了，他把我塞到房間的角落裡。這裡一共有十具棺材，不過我數了數只有四隻妖怪跑出來，大多數的越南人都被妖怪咬斷脖子，跑出去的幾個把出口堵住，這裡只剩下幾個手電筒的光芒，陰森森地照著那四個正在吃人的妖怪。
『阿坤』貓著腰悄悄地靠過去，就像跳舞一樣，一翻身就跳到一個妖怪的背上……我說過『阿坤』很厲害，他可以徒手把蛇擰死，他現在就像在擰蛇一樣，我聽到「喀嚓」一聲，妖怪的脖子歪了，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
這時候其他的妖怪都發現『阿坤』，但是『阿坤』一點也不在意，光線模模糊糊的，他好像還在笑。我以前聽過些武俠故事，『阿坤』現在就像故事裡的大俠一樣，飛簷走壁……不對！是飛棺走壁，跳過來又跳過去，把妖怪的脖子一個個都扭斷。然後他一個人，站在死掉的越南人跟妖怪之間，張望著被封死的出口，就像他平時盯著屋頂瞧一樣。他好像又發燒了，因為他左肩上那隻麒麟怪獸盤踞了他半邊的身體……
「過來。」
他對我招手，我心裡有說不出來的害怕，這個『阿坤』好陌生，他是不是被掉包了呢？還是『阿坤』之前是腦子生病，現在病好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省著吃。」
他從死掉的越南人身上翻出一些餅乾類的乾糧丟給我，然後就靜靜地，爬上棺材的板子，跟在屋子裡時的動作一樣，直挺挺地坐在那裡，看著被封死的洞口。
「……」
我不能說話，拿著餅乾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跟著爬上棺材，靠著『阿坤』的背，兀自啃著。其實我一點也不餓，只是覺得很茫然，兩個多月前我還可以吃著媽煮的菜，閒著就去餵雞或是跟大黑玩，但現在我卻被在困在這個奇怪的地方，旁邊是很厲害又很可怕的『阿坤』，我吃著餅乾，只覺得嘴裡又苦又鹹……
「不要哭，會有人再來。」
『阿坤』的聲音很冷靜，聽不出什麼慌張或擔心的感覺。他一直讓我靠著，不知道過了幾天，東西都吃完了，迷迷糊糊的，我靠著『阿坤』睡著了。這裡的味道其實很難受，但我沒有抱怨的空間，雖然『阿坤』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不過我知道，我們很快就會跟地上的越南人還有妖怪一樣。
看來『阿坤』還是『阿坤』，一樣笨！
這時候笑什麼笑啊？
◆ ◆ ◆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生命中最令人痛哭流涕的畫面。那畫面沒什特別，就我的酒鬼老爸在床邊打瞌睡……環顧四週，我回到家了。用力捏了老爸的臉，他醒來立刻哇哇大叫著拍了我的腦袋……好痛，不是作夢。屋外傳來老媽的聲音，我掙脫開老爸抓著我問發生什麼事情的手，直直地朝屋子外頭跑去。
『阿坤』呢？『阿坤』去哪了？
媽站在門口用力地鞠著躬，我順著媽鞠躬的方向看去，不遠處走著一群人，都不是我們村子裡的。他們簇擁著一個老爺爺，我赤著腳就直接往那群人跑去，一時間也忘了我不能說話，就算趕上他們也沒法子問出什麼。不過我很快就發現了，人群中有一隻很特別的手，食指跟中指長得不像話。是『阿坤』、那一定是『阿坤』沒錯！
我抓住那個人的衣角，張開我的嘴，用力地想喊他，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此時，整群人都停下來，用看麻煩的眼光看著我……
看屁啊？「阿坤」找『阿坤』干你們什麼事？
『阿坤』的頭髮剪短了，他本來就是個很好看的人我再清楚不過，現在打理過之後，穿了衣服……『阿坤』變得很帥氣。其實他一轉身的時候，我還以為我認錯人，不過那雙玻璃珠似的漂亮眼睛，世界上沒有第二對了吧？
『阿坤』看著我，用以前我幫他洗好澡時會露出的溫柔笑容衝著我笑，然後伸手拍了拍我的頭，在我耳邊輕聲蹭了一句：「謝謝。」就跟著那群人離開了。
『阿坤』走了，我想我再也看不到他。
因為他沒有跟我說再見，而我始終也沒問他……
『阿坤』，你要去哪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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