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張起靈不是一個容易死心的傢伙，即便他的語氣和態度是如此堅決，我還是捕捉到了他把目光停留在吳邪和我身上的一瞬。王胖子並沒有察覺這中間的貓膩，看了張起靈和陳文錦的反應，立刻咧嘴叫道，繼續堅持他要前進的立場，接著拖把他看了吳邪又盯著我和大兵看。
他顧忌我們，卻沒有獨自出斗的能力，某個程度算他聰明地把焦點鎖定在吳邪身上，惡聲叫嚷：「你們想的美！他娘的要麼留一個下來，要麼咱們一起去，別想甩掉我們！」
他們聲音有點大，大兵兜了一圈之後也回來，問我：「去不去？」
我笑：「這個分上了，再折回太丟臉不是？再說……」
現在的我進入一種多方面的拉距。
於情於理之上有都不同的基準來看待我將要做的選擇，先把焦點放在張起靈這個使人迷戀的小傢伙身上：
追著他跑很有意思，而眼下他要開始沒有人追的上的路途。
對我來說，與他關連的這一份娛樂性的推理與解謎他這個人，無疑是一種氛圍上的享受，如抽菸一般，吞吐的不過是沒有實體的氣體。但慢慢地走到核心之後，仔細思量，那麼些戀戀不捨的感覺是不能忽視的。
把事情轉回理性的層面，身為一個盜墓賊，從該面向上我和王胖子的理念是相同的。
接下來的東西，估計也是吳三省他一路來此的拉力，往前走下去，如果能有什麼嶄獲，回頭也是幫自己多掙幾分籌碼。反正外邊有老衡在照應，死了這麼多人後，剩下的資源也變得相當豐富……
我道：「這些水量，還能支撐一陣，在水完全乾涸之前，我想繼續下去。」
這是我的結論，大兵他聳了一下肩，沒有其他表示。
回頭看去，吳邪自己還沒有結果出來，張起靈的目光也放在更遠的地方，我後來也不曉得這個當下我為什麼會做個這個動作，大概是出自於一種看熱鬧的玩笑心情。我走過去，啥也沒說地就伸手搭住吳邪的肩，他不像張起靈會直接把我的手拍開，只為難地盯著王胖子瞧。
王胖子乾咳了一聲，就過來用談笑的方式打圓場，我沒加入他們去留的討論，鬆手放開吳邪，就朝張起靈的方向走過去。
「你說過你不碰吳邪。」
他聲音很低，冰冷冷的，如果不是在這個當下，我不會覺得這句話有什麼趣味在，但現在卻逗趣萬分，我回他：「你挺有趣的，都這個時候，還介意這點事情？」
「你……」
我拍一下他的肩膀，轉頭看去，現在這裡的人都確定要繼續前進，各自在整理自己的裝備，我讓他把槍還給我，幫他裝好的子彈後再給他：「最後一段一起走走不為過吧？讓哥哥我送你一程？」
決定出發後，我們也沒多拖磨。因為這裡太廣大的緣故，分散成幾個小組去警戒四周的方向，然而一路無話，周圍寧靜到只聞破水的聲響。
我和大兵走在隊伍的最後段，打頭陣的是張起靈和陳文錦，他們循著記號前進，大兵四處張望著所有可疑的地方。
「對於火齊鏡，你知道多少？」
「不太多，零零碎碎，傳說能照見前後五百世……四爺對這玩意有興致？」
「不曉得，我只對他的原型有興趣，我祖上一直在找這東西。」
他話說到這，我愣了一下，久遠的記憶又被翻出來。
十多年前北派空降一個倒斗奇才、陳皮阿四口中說的……那群一直在尋找火齊鏡下落的人，難道說這些人、這些事情是真的存在過的嗎？之前一直被我推翻過的，其實都是確立的嗎？
我曾經問過他，這一切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他卻只說了曖昧模糊的一句：『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那麼，他來這裡……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人？
這問題就這樣繞在我的腦海中，邊走邊想，張起靈他人就在我前方不遠的地方，但我卻萌生不了任何上前去詢問的念頭，對上他轉過頭來的凜冽目光，我只能回給他一個笑容。
感覺相當差勁啊……
繼續往前走，回頭已看不到來時的路。我想我們已經進入了這個蓄水湖的深部，水面下開始有奇怪的樣子出現。這裡的水極為清澈，隨意用手電筒一照都可以照到底部，但這只是一開始的狀況，沒多久，水面下開始出現一個個的黑斑，隨便都有半個籃球場大。
這表示這湖水的底部開始出現大規模的凹陷。但這些黑斑的形狀乍看沒有任何的規則，仔細一瞧，它沒規則得太過分，完全超乎人為的可能，應該是受自然之力所行成。
我拆開螢光棒往下邊丟去，小小的光芒很快就掩沒在水裡，還好這些斑點雖然出現頻繁，但彼此的距離並不密集，不影響行走與前進。這裡的水溫越漸冰冷，一路下來，我們身上穿的都只是普通的緊身衣或是越野服裝，就算包裡有潛水裝，也不是高效能的防寒衣，但一路平坦，沒有繼續往下發展的跡象，我想溫度應該不會再降。
這時候我們已經找到了第二根刻有記號的石柱，這次的記號跟我們一路走過來不太相似，感覺上，記號所代表的意思也變了。
張起靈在這時默默地開口：「這是最後一個，我們就要到了。」
他這一句話，登時給了這裡所有人一個震撼，大兵在我身抽了一口氣，接著零零碎碎一連串槍隻上膛的聲響，沒再琢磨，直接順著記號要往前走。吳邪在這時也來了精神，拍了自己的臉，大步出發，但繞過石柱沒兩三步，他忽然叫了一聲。
在他前頭的王胖子第一個反應過來，問：「天真同志又怎？」
吳邪搖了搖頭，只道：「水底有東西，幫我照一下。」
吳邪這話一出，所有人立馬止下動作，不敢亂動。只見吳邪他靠在石柱上，舉起一隻腳，在礦燈的光線下血淋淋的，他的後腳跟被劃破一大口子。
他皺著眉頭伸手下水面去撈，撥弄一陣子後拿起一片尖銳的東西──是陶器的碎片，是一路過來看見過的，那裝著人頭的那種陶器碎片。
王胖子一眼就發現了不對勁，跟著幾個人舉高礦燈，將附近水底的樣子照過一番。我們用腳去翻弄水下的碎石子，發現混在這石子裡頭的，滿滿的都是蟠桃的碎片，越到遠方數量越密集。王胖子乾脆發了狠，走遠了一些開始刨地，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越在下層的陶片越大片，隱約還混著些黑色髮絲般的東西。
這時那個在水澤邊被我掐過脖子的夥計也走過來，他認得這碎片的模樣，看著王胖子挖出來的東西，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問了：「這麼多祭品，會不會這後裡就是西王母的墳墓所在？」
吳邪點頭說道：「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這一代沒有切確的證據來說明。」
環顧四週，剛好不遠處有一個大凹陷，這坑的邊緣不深，沒什麼危險性，我乾脆罩上潛水鏡，潛入坑裡，戴著手套在水中的碎石堆裡翻找一陣。
下頭深處一些的地方，陶罐保存的比較完整，有個破了一半的罐子裡還有一大塊黏著髮絲的頭蓋骨，我想這裡的東西都在水裡上千年了，蟞王再強也該只有被淹死的分，水下看不清，索性把整塊頭蓋骨帶上來研究。
這東西拿來水上一看，半塊頭蓋骨裡頭有蜂巢一般的灰色的組織，難道說這就是張起靈他提到的，蟞王培養皿真正的樣子？
一行人在碎片中繼續前進，走不到一公里左右，舉目所及，水面下已經沒有任何的碎石子，都是由滿滿的碎片所構成的淺灘。且在碎片之下，有不少的陶罐還維持在完整的狀態，我潛下去幾次研究，它們上頭的紋路都跟一路走來所看見的一樣，可惜是沒找到幾個完整的頭顱可以來研究。
「應該是最底了……」大兵低聲呢喃著，但我們在這附近兜過幾圈之後，卻沒有什麼發現。基本上我認同大兵的說法，這裡有大量的蟠桃堆積，怎麼說也該是個重大的祭祀場合，但這樣的地方不可能連個祭台都沒有，若說整個西王母國的終點就是這裡，我想我會有點不甘心，而且我不認為張起靈他有法子在這樣的地方找到他的過往。
然陳文錦卻對著吳邪說道：「看樣子，我們已經到達了一個堆積祭品的地方，這種地方一般就是祭祀的場所，走了也有一段距離了。你說有沒有可能，這個地方就是目的地？」
我看著張起靈，他依然皺著眉頭不發一語，看樣子也在疑惑這件事情。
陳文錦也知道再這樣下去沒有辦法，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突破。她帶頭折了好些螢光棒丟入水中，很快地水裡泛出一片幽綠色的光芒。
我和大兵本以為，這有可能像我們在蓄水池底部發現門的情況一樣，可能藏了什麼線索在水中，但找了許久並沒有其它發現。忽然一陣刺眼的光芒在眼角閃過，轉頭看去，吳邪高舉著礦燈，他把礦燈調到最亮，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順著把視線往上移……只稍一眼，那畫面讓我也說不出話來。
在我們的頭頂上，有一個無法言喻的巨大物體。
那東西的表面有點類似球狀，其大小完全蓋住視野，在光線之下，隱約可以看出這巨大物體的材質是岩石，但其質料與一路走來所見的石柱完全不相同。在上面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柏油桶大小的孔洞。
陳文錦喃喃地喊了一聲：「天！……這是一塊天石。」
天石，是隕石的古稱。
基本上柴達木盆地本身，就是一塊被隕石撞擊所行成的大盆地，所以這裡有這樣一塊天石並不稀奇。我現在能夠推測的，西王母國本身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來建造地下建築，最大的可能是，當時這個隕石落在這兒，西王母國的先祖，以這塊隕石為他們文化的中心，向外、向上發展他們的國都與文化。
有了這個這概念，我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
我們打起礦燈，全往頭頂照去，我大略走動估算，眼前這石頭的直徑至少有五六百米以上，這還不包含鑲入岩頂的部分。我拿出放在背包裡很沒用的對講機，開了一下，立刻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這說明了此處有相當多的電波與放射線在竄動跟干擾。
回想一路過來，早些在戈壁上和魔鬼城裡的時候，對講機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干擾，那時的我們其實就直線距離來說，都離西王母國不遠，都在這個隕石的干擾範圍中。
陳文錦說：「這裡肯定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了，一定是西王母的最終秘密，汪藏海要找的，可能就是這個東西……」
我在下頭盯著這隕石看，太空中有些神秘的物質，難道說西王母國人的人發現這裡東西有助於長生不老？但這東西如此巨大，不可能帶走，汪藏海他為了長生，不惜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他到底帶了什麼進去的他墳裡？
吳邪盯著那些洞，問：「會不會是人工挖出來的？他娘的，難道這隕石裡頭有東西。」
依照古時候對天物的崇拜，不會貿然地開鑿，而且蜂窩狀的隕石並不少見，可怕的只是在這物件的規模太大，我道：「不是，這應該是天然，很多隕石都是蜂窩狀的，只不過這些洞的蜂窩難看了一點。」
大兵他拿起手電筒，朝裡面照，四十幾米的光束竟照不到底，他低聲說：「你們有沒聽過一種未經證實的說法？柴達木盆地、塔里木盆地，其實都是由一顆分裂的小行星撞擊而成的，這玩意也許就是當時的一塊隕石碎片。塔木陀這片綠洲就是隕石撞擊的隕石眼，西王母的人在隕石眼裡修建了西王母城，並且在修建地下蓄水池的時候發現這顆深入地層的隕石。我想，這東西肯定是西王母神權的象徵。」
我搖頭道：「神權象徵不會在文化建立的後期才出現，這樣龐大的蓄水系統在那個年代需要眾多的人力跟資源才有辦法建造，古時候的人民並不會在單純的高壓統治下就被驅使，一定需要君權神授的概念才能使他們接受……」
大兵他盯著頂上那黑糊糊的洞瞧，沉吟了一下還想做一些討論時，不遠處傳來吆喝聲。轉頭看去，整群人只剩我們兩個還在這，其他人都往王胖子和張起靈的所在位置走去。
他們在的地方，距離我們大概有四、五百米遠，走近了才發現那裡是這顆隕石和這岩洞的交接之處。
我靠過去的時候，有點愣住了。
這裡的景象和剛才走過來的地方找不到任何的關連性，一時間也無法分辨這究竟是天然的還是人工開鑿的。
眼前出現大量的石柱由上而下垂懸著，乍看很像喀斯特地形，但這裡的環境又不可能發生，這數以百計的石柱群，密密麻麻地形構成一大片的石瀑，在一道最寬緩的石瀑上，隱約可見簡陋的台階。
台階的兩邊放著一盞盞銹損嚴重的青銅燈器，再往上看，上頭有一個被修整出來的大石台，環這裡，沒有其它東西了，如果說這整個蓄水池裡的東西都是蟠桃，那麼那個石台肯定是祭壇，站在那個位置上頭，一來可以觀覽祭祀的全局、二來可以接近頂上的隕石。
「你看那個……」
大兵訥訥地喊著，用手電筒指了石台上方，吳邪一行人已經站在那裡了，在他們移動的空隙中，隱約地看見石台上端坐了一個黑色的人影，我抽了一口氣，緩道：「西王母……是影尸。」
「影尸？那是什麼？」
我加快腳步走過去查看，影尸這個觀念在墓葬裡並不多見，反倒是從後世祭祖文化裡比較常見。先秦裡有一種「立尸」制度，相關記載我曾在找火齊鏡的資料時一並看過，在《禮記‧禮器》中記：「夏立尸、殷坐尸、周旅酬六尸。」尸，在中原文化的原意中，指橫陳著的人，也就是在祭祀的時候，讓活人在前頭扮演祖先，受族人的祭拜，以表慎終追遠之意。
也是後代人俑製造鎖模仿最先開始的模樣，乃文化原型的一種。剛才陳文錦她也提到，這裡並不興人俑，湊合上年代，三代的歷史中，俑的概念還沒那麼早出來，眼前這個肯定是西王母的替身。
大兵還不是很明白，我道：「你曉得影武者的概念吧？西王母她不可能自己坐在那裡，那只是個替身，代替她的形象來看守整個祭祀，並受人崇拜。」
「那正主呢？」
我搖了搖頭，把我在湖邊看到陶罐上記載的成仙的事情略說了一回，「誰曉得她成仙去哪了？」
上了石台之後，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要去研究那具影尸，不過張起靈他快一步攔住我，他指著影尸下方的王座四周地面雕刻的花紋，道：「有平衡機關，不要靠近她。」
我一愣，這才發現把王座圈在裡頭的圓盤邊緣，有很細微的縫隙。擺了手表示我的遵從之後，就去研究其它部分。
影尸的穿著相當華麗，一身金絲袍群上頭綴滿了玉片，露在衣物外頭上的部分都糊了一層青色的膠質，該是防腐的材料。小心翼翼地避開機關的範圍，回頭看去，這裡的是整個祭場的最高處，但這裡究竟有什麼的東西存在，接連牽引著這麼多人來到裡？從周穆王、萬奴王、汪藏海……還有他們這群西沙考察隊的人？
這時候如果用我自己的思考模式去猜測，我想猜個大半年都不會有什麼進展。
我瞅了一眼端座在椅子上的影尸，也許我該用她的立場去想想？或者我該用汪藏海到這裡的心情去想想。
我現在是站著的，抬頭看去，頂上剛好有一個黑糊糊的洞孔，我試著把自己的身子降低，讓視線的高度和影尸維持相同。
然而身子一蹲，全身一涼，一股無法克制的惡寒襲將上來。
張起靈他伸手拍了我一下：「瞎子？」
我說不出話來，站起身要他來我的位置上，跟我做相同的事情。他帶著狐疑的眼神，但沒多問跟著照做，不稍一秒，他立刻站起身子，臉上的表情嚴肅而難以言喻。
如果我們站著，只能看見頭頂上有無數個黑孔洞，但是換到這個位置上，把視線調挪到和影尸一樣高的話，我們的頭頂上就正好攏著一個黑孔，而抬眼所及，盡收了這隕石表面每個黑洞的樣子、然低頭俯視，這一片蟠桃海……如果說這隕石是神權的象徵，那麼它就是天，下方的蟠桃群，應該是人──天人之界，唯我獨尊。
錯不了，這個位置收入視線裡的一切就是索引。
那麼超越了天人之後，就是進入仙界，這個仙就是他們所追求的長生不老……
「小傢伙，我想我們到你家門口囉……」我指著我們頭頂上的黑洞，他也沒說話，死死地盯著上頭。
一旁的吳邪跳起來摸了上頭的隕石一把，略帶著遲疑說道：「這是一塊殞玉的樣子……這是推測，殞玉的成分特殊，會不會我們在外頭看見的那些玉俑，就是用這個造的？」
他們討論一陣，一樣循著傳說原型的方式，推論出我之前認為的金縷衣的問題。
然吳邪他更進一步鎖定了汪藏海的目標。
他們認為漢代的金縷玉衣是模仿戰國帛書上寫的玉俑來製作的，戰國帛書的持有者是誰？我能想到有相關的事件資訊，就是我之前在一個將軍斗裡，張起靈他從劍柄裡挑出來那一份黃金帛書，從那裡當成起點，上面記載了魯殤王擁有鬼璽和火齊鏡，從這裡繼續往前推，火齊鏡是在周穆王手上弄丟的，加上大兵的說法，周穆王率兵來攻打西王母國、張起靈在屍群起屍時說魯王宮的裡那一隻……這就成了！
周穆王率兵來西王母國，假設說這場戰役裡，魯殤王也參與其中，姑且不論結果如何，他們可能把火齊鏡遺留在此，帶著殞石玉衣的文化返回中土。
這的原型造就了漢代以來的玉衣文化，更進一步的，這帶到中原的文化，最初一回被溯源可能是在庫國人的手上，他們可能再訪了一次西王母國，帶回了人面鳥和某種長生的方法，並在長白山上建立屬於他們自己國都與文化。
然後被俘虜去建造雲頂天宮的汪藏海發現這個秘密，逃出來之後，進行第二次的溯源，後把他的發現帶回西沙沈船墓裡，接著，就是張起靈他們的事情了。
我不能確定我的推論是正確的，然就像所有的歷史都建立在假設之上是一樣的，我推論、我相信、並且憑此為據，直到我進一步找到新的證據為止。
這時陳文錦盯著上頭的黑色孔洞，慢慢地從包包裡拿出繩子，她道：「我要進去看看。」
吳邪搶道：「不要鬧了，這裡頭……」
但他的話沒有說完，張起靈就默默地抬手阻止他。我心底暗笑吳邪的天真，同時也驚嘆了張起靈的城府……他執著，但是當他還有選擇的時候，他是冷靜的。
他並沒有打頭進入那個地方，或許他的記憶正在打量這個地方……又或許，他想起了些什麼，導致他在這裡決定讓陳文錦先行動。
基本上他們兩人阻止屍化的迫切度是相同的，然依照張起靈以前的性子，在這個的他沒可能先讓陳文錦自己行動，而且我相信以他的體能來說，要進入天心石裡應該是比較具有優勢的。
但他沒有這麼做，只靜靜地攔住所有人的行動，冷冷地看著陳文錦在腰上繫著繩子，緩緩地往上爬。
他還是那樣地聰明，在最後、在他的家門前，張起靈的冷靜就像是我在斗裡最初碰見他的樣子。我能說我現在的心情嗎？是在欣慰之餘，也有著無可言喻的失落，那份失落我到後來也不明白，大抵是人性中模糊而矛盾的區塊，我看不見他那在我腦海裡揣想，可能近乎悲壯式的殉道場景……他只是冷靜而乾淨的，以我最初認識的那個張起靈的姿態，站在天心石下，看陳文錦慢慢地鑽到那黑暗的孔洞之中。
「喂，你們要進去嗎？」拖把小力扯了我的袖子，用極低的音量詢問著，大兵他盯著上頭的黑孔洞，不曉得在琢磨著什麼。
我抬頭看去，這些孔洞至少有四十米以上的垂直距離需要攀爬，我用小刀子試了一下硬度，用力砸了半天也只能刻出一道白色的淺痕，無法利用器具先架設安全繩，上去的方法只能跟陳文錦一樣，用膝蓋撐住自己全身的力量，慢慢地往上爬，然而這只是進入，出來的時候，也要利用一樣的方法出來，但如果半路上體能支撐不住摔落下來，以三公尺算好了，好歹也是石多層樓的垂直下落……在這樣的鬼地方骨折了，就等於被判死，根本撐不到出去。
陳文錦的體能相當好，過了幾小時，似乎爬過了垂直的地方，還能定時打訊號回來，不過這樣的成績有一個大前提──我們要是身材嬌小的人，如此以來，四肢要支撐的重量才會減少，且在狹小的空間裡會比較好施展開來。
我道：「讓他們先去探，沒比要跟著淌。」
拖把說：「要是他們先走……」
「你撐得過四十米垂直攀爬的話，可以跟上去。」
大兵聽了我說的，自己嘀咕了好些，只道：「我去其他地方轉轉。」
拖把嘖了一聲覺得沒趣，就和幾個人在祭台附近清出一塊空地，升起一小團篝火，並用燒酒擦抹身子驅寒，縮在邊上慢慢抽菸。
我跟著張起靈他們繼續在天心石下等陳文錦的回應，但過了好一陣子，繩子另一端都沒有消息傳回來，王胖子嗯了一聲，語帶遲疑地說：「大姐頭沒有回應了。」
張起靈的眉頭也越皺越緊，吳邪緊張地說：「胖子，拉拉看繩子？」
胖子應聲之後立刻動作，但他拉了一兩下就發現事情不太對勁，繩子太輕，喊了一聲：「不好！繩子很輕……」
張起靈的臉色一變，叫：「把她拉出來！」
然王胖子用力一抽繩，那一瞬間，他們臉色同時刷白，只見繩子被他飛快地扯動，到了垂直的地方，四十幾米的繩子套圈兒一般地，一股腦落下，把他們圈在其中。
我立刻打亮礦燈靠過去，繩子上頭沒有任何的血跡，繩頭也不是被切斷的……張起靈他理所當然地發現這點，一把搶過我腰上的手電筒，用誰都來不及反應的速度，踏過王胖子的肩膀，一蹬腳就鑽到了那黑色的隕石洞。
「繩子，帶上繩子！」王胖子在下頭大喊，但張起靈的速度極快，一下子就爬到很裡頭的地方，搆也夠不到，叫他也沒有回應。
吳邪也慌了，對著王胖子大叫：「蹲一下！」也跟著想鑽進洞裡，但垂直的攀爬談何容易，沒幾下吳邪就摔了下來，可他還是不甘心，連試了好幾次。
我過去按下吳邪的行動，並搶過他的手電筒，在洞口下往上頭打光，吳邪擠上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我只告訴他：「讓小張去。」
張起靈他一開始還爬得很順，但後來洞穴似乎有收縮的現象，就算張起靈會縮骨，在那樣的環境之下也無法施展，我們只好在下面看著他，用肌蓋頂著洞壁，十分艱難地向上爬行。吳邪他站在我旁邊，雖然嘴上沒有說，但是他還身散發出一股極端焦躁的氛圍，我拍了他的肩膀，也無話可說。
張起靈他越爬越遠，看著他漸遠的身影，我有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也許我早就知道他會用某種我們無法預料的方式回到他的老巢並且幫自己畫上句點。
他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那樣平靜的神情，就像他靠在火車上的玻璃窗上一樣，他沒有講話，只動了動嘴唇，我如果沒有看錯，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說的是：
「瞎子，謝謝。」
接著他給了我一個感覺上相當的遺憾的笑容，就頭也不回地往黑暗深處爬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我的視野裡、我在這洞下等了他十多個小時都沒消息時，我才真正地意識到這個小傢伙要回家了，而我忘了跟他說再見。
張起靈不是一個容易死心的傢伙，即便他的語氣和態度是如此堅決，我還是捕捉到了他把目光停留在吳邪和我身上的一瞬。王胖子並沒有察覺這中間的貓膩，看了張起靈和陳文錦的反應，立刻咧嘴叫道，繼續堅持他要前進的立場，接著拖把他看了吳邪又盯著我和大兵看。
他顧忌我們，卻沒有獨自出斗的能力，某個程度算他聰明地把焦點鎖定在吳邪身上，惡聲叫嚷：「你們想的美！他娘的要麼留一個下來，要麼咱們一起去，別想甩掉我們！」
他們聲音有點大，大兵兜了一圈之後也回來，問我：「去不去？」
我笑：「這個分上了，再折回太丟臉不是？再說……」
現在的我進入一種多方面的拉距。
於情於理之上有都不同的基準來看待我將要做的選擇，先把焦點放在張起靈這個使人迷戀的小傢伙身上：
追著他跑很有意思，而眼下他要開始沒有人追的上的路途。
對我來說，與他關連的這一份娛樂性的推理與解謎他這個人，無疑是一種氛圍上的享受，如抽菸一般，吞吐的不過是沒有實體的氣體。但慢慢地走到核心之後，仔細思量，那麼些戀戀不捨的感覺是不能忽視的。
把事情轉回理性的層面，身為一個盜墓賊，從該面向上我和王胖子的理念是相同的。
接下來的東西，估計也是吳三省他一路來此的拉力，往前走下去，如果能有什麼嶄獲，回頭也是幫自己多掙幾分籌碼。反正外邊有老衡在照應，死了這麼多人後，剩下的資源也變得相當豐富……
我道：「這些水量，還能支撐一陣，在水完全乾涸之前，我想繼續下去。」
這是我的結論，大兵他聳了一下肩，沒有其他表示。
回頭看去，吳邪自己還沒有結果出來，張起靈的目光也放在更遠的地方，我後來也不曉得這個當下我為什麼會做個這個動作，大概是出自於一種看熱鬧的玩笑心情。我走過去，啥也沒說地就伸手搭住吳邪的肩，他不像張起靈會直接把我的手拍開，只為難地盯著王胖子瞧。
王胖子乾咳了一聲，就過來用談笑的方式打圓場，我沒加入他們去留的討論，鬆手放開吳邪，就朝張起靈的方向走過去。
「你說過你不碰吳邪。」
他聲音很低，冰冷冷的，如果不是在這個當下，我不會覺得這句話有什麼趣味在，但現在卻逗趣萬分，我回他：「你挺有趣的，都這個時候，還介意這點事情？」
「你……」
我拍一下他的肩膀，轉頭看去，現在這裡的人都確定要繼續前進，各自在整理自己的裝備，我讓他把槍還給我，幫他裝好的子彈後再給他：「最後一段一起走走不為過吧？讓哥哥我送你一程？」
決定出發後，我們也沒多拖磨。因為這裡太廣大的緣故，分散成幾個小組去警戒四周的方向，然而一路無話，周圍寧靜到只聞破水的聲響。
我和大兵走在隊伍的最後段，打頭陣的是張起靈和陳文錦，他們循著記號前進，大兵四處張望著所有可疑的地方。
「對於火齊鏡，你知道多少？」
「不太多，零零碎碎，傳說能照見前後五百世……四爺對這玩意有興致？」
「不曉得，我只對他的原型有興趣，我祖上一直在找這東西。」
他話說到這，我愣了一下，久遠的記憶又被翻出來。
十多年前北派空降一個倒斗奇才、陳皮阿四口中說的……那群一直在尋找火齊鏡下落的人，難道說這些人、這些事情是真的存在過的嗎？之前一直被我推翻過的，其實都是確立的嗎？
我曾經問過他，這一切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他卻只說了曖昧模糊的一句：『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那麼，他來這裡……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人？
這問題就這樣繞在我的腦海中，邊走邊想，張起靈他人就在我前方不遠的地方，但我卻萌生不了任何上前去詢問的念頭，對上他轉過頭來的凜冽目光，我只能回給他一個笑容。
感覺相當差勁啊……
繼續往前走，回頭已看不到來時的路。我想我們已經進入了這個蓄水湖的深部，水面下開始有奇怪的樣子出現。這裡的水極為清澈，隨意用手電筒一照都可以照到底部，但這只是一開始的狀況，沒多久，水面下開始出現一個個的黑斑，隨便都有半個籃球場大。
這表示這湖水的底部開始出現大規模的凹陷。但這些黑斑的形狀乍看沒有任何的規則，仔細一瞧，它沒規則得太過分，完全超乎人為的可能，應該是受自然之力所行成。
我拆開螢光棒往下邊丟去，小小的光芒很快就掩沒在水裡，還好這些斑點雖然出現頻繁，但彼此的距離並不密集，不影響行走與前進。這裡的水溫越漸冰冷，一路下來，我們身上穿的都只是普通的緊身衣或是越野服裝，就算包裡有潛水裝，也不是高效能的防寒衣，但一路平坦，沒有繼續往下發展的跡象，我想溫度應該不會再降。
這時候我們已經找到了第二根刻有記號的石柱，這次的記號跟我們一路走過來不太相似，感覺上，記號所代表的意思也變了。
張起靈在這時默默地開口：「這是最後一個，我們就要到了。」
他這一句話，登時給了這裡所有人一個震撼，大兵在我身抽了一口氣，接著零零碎碎一連串槍隻上膛的聲響，沒再琢磨，直接順著記號要往前走。吳邪在這時也來了精神，拍了自己的臉，大步出發，但繞過石柱沒兩三步，他忽然叫了一聲。
在他前頭的王胖子第一個反應過來，問：「天真同志又怎？」
吳邪搖了搖頭，只道：「水底有東西，幫我照一下。」
吳邪這話一出，所有人立馬止下動作，不敢亂動。只見吳邪他靠在石柱上，舉起一隻腳，在礦燈的光線下血淋淋的，他的後腳跟被劃破一大口子。
他皺著眉頭伸手下水面去撈，撥弄一陣子後拿起一片尖銳的東西──是陶器的碎片，是一路過來看見過的，那裝著人頭的那種陶器碎片。
王胖子一眼就發現了不對勁，跟著幾個人舉高礦燈，將附近水底的樣子照過一番。我們用腳去翻弄水下的碎石子，發現混在這石子裡頭的，滿滿的都是蟠桃的碎片，越到遠方數量越密集。王胖子乾脆發了狠，走遠了一些開始刨地，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越在下層的陶片越大片，隱約還混著些黑色髮絲般的東西。
這時那個在水澤邊被我掐過脖子的夥計也走過來，他認得這碎片的模樣，看著王胖子挖出來的東西，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問了：「這麼多祭品，會不會這後裡就是西王母的墳墓所在？」
吳邪點頭說道：「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這一代沒有切確的證據來說明。」
環顧四週，剛好不遠處有一個大凹陷，這坑的邊緣不深，沒什麼危險性，我乾脆罩上潛水鏡，潛入坑裡，戴著手套在水中的碎石堆裡翻找一陣。
下頭深處一些的地方，陶罐保存的比較完整，有個破了一半的罐子裡還有一大塊黏著髮絲的頭蓋骨，我想這裡的東西都在水裡上千年了，蟞王再強也該只有被淹死的分，水下看不清，索性把整塊頭蓋骨帶上來研究。
這東西拿來水上一看，半塊頭蓋骨裡頭有蜂巢一般的灰色的組織，難道說這就是張起靈他提到的，蟞王培養皿真正的樣子？
一行人在碎片中繼續前進，走不到一公里左右，舉目所及，水面下已經沒有任何的碎石子，都是由滿滿的碎片所構成的淺灘。且在碎片之下，有不少的陶罐還維持在完整的狀態，我潛下去幾次研究，它們上頭的紋路都跟一路走來所看見的一樣，可惜是沒找到幾個完整的頭顱可以來研究。
「應該是最底了……」大兵低聲呢喃著，但我們在這附近兜過幾圈之後，卻沒有什麼發現。基本上我認同大兵的說法，這裡有大量的蟠桃堆積，怎麼說也該是個重大的祭祀場合，但這樣的地方不可能連個祭台都沒有，若說整個西王母國的終點就是這裡，我想我會有點不甘心，而且我不認為張起靈他有法子在這樣的地方找到他的過往。
然陳文錦卻對著吳邪說道：「看樣子，我們已經到達了一個堆積祭品的地方，這種地方一般就是祭祀的場所，走了也有一段距離了。你說有沒有可能，這個地方就是目的地？」
我看著張起靈，他依然皺著眉頭不發一語，看樣子也在疑惑這件事情。
陳文錦也知道再這樣下去沒有辦法，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突破。她帶頭折了好些螢光棒丟入水中，很快地水裡泛出一片幽綠色的光芒。
我和大兵本以為，這有可能像我們在蓄水池底部發現門的情況一樣，可能藏了什麼線索在水中，但找了許久並沒有其它發現。忽然一陣刺眼的光芒在眼角閃過，轉頭看去，吳邪高舉著礦燈，他把礦燈調到最亮，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順著把視線往上移……只稍一眼，那畫面讓我也說不出話來。
在我們的頭頂上，有一個無法言喻的巨大物體。
那東西的表面有點類似球狀，其大小完全蓋住視野，在光線之下，隱約可以看出這巨大物體的材質是岩石，但其質料與一路走來所見的石柱完全不相同。在上面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柏油桶大小的孔洞。
陳文錦喃喃地喊了一聲：「天！……這是一塊天石。」
天石，是隕石的古稱。
基本上柴達木盆地本身，就是一塊被隕石撞擊所行成的大盆地，所以這裡有這樣一塊天石並不稀奇。我現在能夠推測的，西王母國本身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來建造地下建築，最大的可能是，當時這個隕石落在這兒，西王母國的先祖，以這塊隕石為他們文化的中心，向外、向上發展他們的國都與文化。
有了這個這概念，我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
我們打起礦燈，全往頭頂照去，我大略走動估算，眼前這石頭的直徑至少有五六百米以上，這還不包含鑲入岩頂的部分。我拿出放在背包裡很沒用的對講機，開了一下，立刻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這說明了此處有相當多的電波與放射線在竄動跟干擾。
回想一路過來，早些在戈壁上和魔鬼城裡的時候，對講機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干擾，那時的我們其實就直線距離來說，都離西王母國不遠，都在這個隕石的干擾範圍中。
陳文錦說：「這裡肯定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了，一定是西王母的最終秘密，汪藏海要找的，可能就是這個東西……」
我在下頭盯著這隕石看，太空中有些神秘的物質，難道說西王母國人的人發現這裡東西有助於長生不老？但這東西如此巨大，不可能帶走，汪藏海他為了長生，不惜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他到底帶了什麼進去的他墳裡？
吳邪盯著那些洞，問：「會不會是人工挖出來的？他娘的，難道這隕石裡頭有東西。」
依照古時候對天物的崇拜，不會貿然地開鑿，而且蜂窩狀的隕石並不少見，可怕的只是在這物件的規模太大，我道：「不是，這應該是天然，很多隕石都是蜂窩狀的，只不過這些洞的蜂窩難看了一點。」
大兵他拿起手電筒，朝裡面照，四十幾米的光束竟照不到底，他低聲說：「你們有沒聽過一種未經證實的說法？柴達木盆地、塔里木盆地，其實都是由一顆分裂的小行星撞擊而成的，這玩意也許就是當時的一塊隕石碎片。塔木陀這片綠洲就是隕石撞擊的隕石眼，西王母的人在隕石眼裡修建了西王母城，並且在修建地下蓄水池的時候發現這顆深入地層的隕石。我想，這東西肯定是西王母神權的象徵。」
我搖頭道：「神權象徵不會在文化建立的後期才出現，這樣龐大的蓄水系統在那個年代需要眾多的人力跟資源才有辦法建造，古時候的人民並不會在單純的高壓統治下就被驅使，一定需要君權神授的概念才能使他們接受……」
大兵他盯著頂上那黑糊糊的洞瞧，沉吟了一下還想做一些討論時，不遠處傳來吆喝聲。轉頭看去，整群人只剩我們兩個還在這，其他人都往王胖子和張起靈的所在位置走去。
他們在的地方，距離我們大概有四、五百米遠，走近了才發現那裡是這顆隕石和這岩洞的交接之處。
我靠過去的時候，有點愣住了。
這裡的景象和剛才走過來的地方找不到任何的關連性，一時間也無法分辨這究竟是天然的還是人工開鑿的。
眼前出現大量的石柱由上而下垂懸著，乍看很像喀斯特地形，但這裡的環境又不可能發生，這數以百計的石柱群，密密麻麻地形構成一大片的石瀑，在一道最寬緩的石瀑上，隱約可見簡陋的台階。
台階的兩邊放著一盞盞銹損嚴重的青銅燈器，再往上看，上頭有一個被修整出來的大石台，環這裡，沒有其它東西了，如果說這整個蓄水池裡的東西都是蟠桃，那麼那個石台肯定是祭壇，站在那個位置上頭，一來可以觀覽祭祀的全局、二來可以接近頂上的隕石。
「你看那個……」
大兵訥訥地喊著，用手電筒指了石台上方，吳邪一行人已經站在那裡了，在他們移動的空隙中，隱約地看見石台上端坐了一個黑色的人影，我抽了一口氣，緩道：「西王母……是影尸。」
「影尸？那是什麼？」
我加快腳步走過去查看，影尸這個觀念在墓葬裡並不多見，反倒是從後世祭祖文化裡比較常見。先秦裡有一種「立尸」制度，相關記載我曾在找火齊鏡的資料時一並看過，在《禮記‧禮器》中記：「夏立尸、殷坐尸、周旅酬六尸。」尸，在中原文化的原意中，指橫陳著的人，也就是在祭祀的時候，讓活人在前頭扮演祖先，受族人的祭拜，以表慎終追遠之意。
也是後代人俑製造鎖模仿最先開始的模樣，乃文化原型的一種。剛才陳文錦她也提到，這裡並不興人俑，湊合上年代，三代的歷史中，俑的概念還沒那麼早出來，眼前這個肯定是西王母的替身。
大兵還不是很明白，我道：「你曉得影武者的概念吧？西王母她不可能自己坐在那裡，那只是個替身，代替她的形象來看守整個祭祀，並受人崇拜。」
「那正主呢？」
我搖了搖頭，把我在湖邊看到陶罐上記載的成仙的事情略說了一回，「誰曉得她成仙去哪了？」
上了石台之後，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要去研究那具影尸，不過張起靈他快一步攔住我，他指著影尸下方的王座四周地面雕刻的花紋，道：「有平衡機關，不要靠近她。」
我一愣，這才發現把王座圈在裡頭的圓盤邊緣，有很細微的縫隙。擺了手表示我的遵從之後，就去研究其它部分。
影尸的穿著相當華麗，一身金絲袍群上頭綴滿了玉片，露在衣物外頭上的部分都糊了一層青色的膠質，該是防腐的材料。小心翼翼地避開機關的範圍，回頭看去，這裡的是整個祭場的最高處，但這裡究竟有什麼的東西存在，接連牽引著這麼多人來到裡？從周穆王、萬奴王、汪藏海……還有他們這群西沙考察隊的人？
這時候如果用我自己的思考模式去猜測，我想猜個大半年都不會有什麼進展。
我瞅了一眼端座在椅子上的影尸，也許我該用她的立場去想想？或者我該用汪藏海到這裡的心情去想想。
我現在是站著的，抬頭看去，頂上剛好有一個黑糊糊的洞孔，我試著把自己的身子降低，讓視線的高度和影尸維持相同。
然而身子一蹲，全身一涼，一股無法克制的惡寒襲將上來。
張起靈他伸手拍了我一下：「瞎子？」
我說不出話來，站起身要他來我的位置上，跟我做相同的事情。他帶著狐疑的眼神，但沒多問跟著照做，不稍一秒，他立刻站起身子，臉上的表情嚴肅而難以言喻。
如果我們站著，只能看見頭頂上有無數個黑孔洞，但是換到這個位置上，把視線調挪到和影尸一樣高的話，我們的頭頂上就正好攏著一個黑孔，而抬眼所及，盡收了這隕石表面每個黑洞的樣子、然低頭俯視，這一片蟠桃海……如果說這隕石是神權的象徵，那麼它就是天，下方的蟠桃群，應該是人──天人之界，唯我獨尊。
錯不了，這個位置收入視線裡的一切就是索引。
那麼超越了天人之後，就是進入仙界，這個仙就是他們所追求的長生不老……
「小傢伙，我想我們到你家門口囉……」我指著我們頭頂上的黑洞，他也沒說話，死死地盯著上頭。
一旁的吳邪跳起來摸了上頭的隕石一把，略帶著遲疑說道：「這是一塊殞玉的樣子……這是推測，殞玉的成分特殊，會不會我們在外頭看見的那些玉俑，就是用這個造的？」
他們討論一陣，一樣循著傳說原型的方式，推論出我之前認為的金縷衣的問題。
然吳邪他更進一步鎖定了汪藏海的目標。
他們認為漢代的金縷玉衣是模仿戰國帛書上寫的玉俑來製作的，戰國帛書的持有者是誰？我能想到有相關的事件資訊，就是我之前在一個將軍斗裡，張起靈他從劍柄裡挑出來那一份黃金帛書，從那裡當成起點，上面記載了魯殤王擁有鬼璽和火齊鏡，從這裡繼續往前推，火齊鏡是在周穆王手上弄丟的，加上大兵的說法，周穆王率兵來攻打西王母國、張起靈在屍群起屍時說魯王宮的裡那一隻……這就成了！
周穆王率兵來西王母國，假設說這場戰役裡，魯殤王也參與其中，姑且不論結果如何，他們可能把火齊鏡遺留在此，帶著殞石玉衣的文化返回中土。
這的原型造就了漢代以來的玉衣文化，更進一步的，這帶到中原的文化，最初一回被溯源可能是在庫國人的手上，他們可能再訪了一次西王母國，帶回了人面鳥和某種長生的方法，並在長白山上建立屬於他們自己國都與文化。
然後被俘虜去建造雲頂天宮的汪藏海發現這個秘密，逃出來之後，進行第二次的溯源，後把他的發現帶回西沙沈船墓裡，接著，就是張起靈他們的事情了。
我不能確定我的推論是正確的，然就像所有的歷史都建立在假設之上是一樣的，我推論、我相信、並且憑此為據，直到我進一步找到新的證據為止。
這時陳文錦盯著上頭的黑色孔洞，慢慢地從包包裡拿出繩子，她道：「我要進去看看。」
吳邪搶道：「不要鬧了，這裡頭……」
但他的話沒有說完，張起靈就默默地抬手阻止他。我心底暗笑吳邪的天真，同時也驚嘆了張起靈的城府……他執著，但是當他還有選擇的時候，他是冷靜的。
他並沒有打頭進入那個地方，或許他的記憶正在打量這個地方……又或許，他想起了些什麼，導致他在這裡決定讓陳文錦先行動。
基本上他們兩人阻止屍化的迫切度是相同的，然依照張起靈以前的性子，在這個的他沒可能先讓陳文錦自己行動，而且我相信以他的體能來說，要進入天心石裡應該是比較具有優勢的。
但他沒有這麼做，只靜靜地攔住所有人的行動，冷冷地看著陳文錦在腰上繫著繩子，緩緩地往上爬。
他還是那樣地聰明，在最後、在他的家門前，張起靈的冷靜就像是我在斗裡最初碰見他的樣子。我能說我現在的心情嗎？是在欣慰之餘，也有著無可言喻的失落，那份失落我到後來也不明白，大抵是人性中模糊而矛盾的區塊，我看不見他那在我腦海裡揣想，可能近乎悲壯式的殉道場景……他只是冷靜而乾淨的，以我最初認識的那個張起靈的姿態，站在天心石下，看陳文錦慢慢地鑽到那黑暗的孔洞之中。
「喂，你們要進去嗎？」拖把小力扯了我的袖子，用極低的音量詢問著，大兵他盯著上頭的黑孔洞，不曉得在琢磨著什麼。
我抬頭看去，這些孔洞至少有四十米以上的垂直距離需要攀爬，我用小刀子試了一下硬度，用力砸了半天也只能刻出一道白色的淺痕，無法利用器具先架設安全繩，上去的方法只能跟陳文錦一樣，用膝蓋撐住自己全身的力量，慢慢地往上爬，然而這只是進入，出來的時候，也要利用一樣的方法出來，但如果半路上體能支撐不住摔落下來，以三公尺算好了，好歹也是石多層樓的垂直下落……在這樣的鬼地方骨折了，就等於被判死，根本撐不到出去。
陳文錦的體能相當好，過了幾小時，似乎爬過了垂直的地方，還能定時打訊號回來，不過這樣的成績有一個大前提──我們要是身材嬌小的人，如此以來，四肢要支撐的重量才會減少，且在狹小的空間裡會比較好施展開來。
我道：「讓他們先去探，沒比要跟著淌。」
拖把說：「要是他們先走……」
「你撐得過四十米垂直攀爬的話，可以跟上去。」
大兵聽了我說的，自己嘀咕了好些，只道：「我去其他地方轉轉。」
拖把嘖了一聲覺得沒趣，就和幾個人在祭台附近清出一塊空地，升起一小團篝火，並用燒酒擦抹身子驅寒，縮在邊上慢慢抽菸。
我跟著張起靈他們繼續在天心石下等陳文錦的回應，但過了好一陣子，繩子另一端都沒有消息傳回來，王胖子嗯了一聲，語帶遲疑地說：「大姐頭沒有回應了。」
張起靈的眉頭也越皺越緊，吳邪緊張地說：「胖子，拉拉看繩子？」
胖子應聲之後立刻動作，但他拉了一兩下就發現事情不太對勁，繩子太輕，喊了一聲：「不好！繩子很輕……」
張起靈的臉色一變，叫：「把她拉出來！」
然王胖子用力一抽繩，那一瞬間，他們臉色同時刷白，只見繩子被他飛快地扯動，到了垂直的地方，四十幾米的繩子套圈兒一般地，一股腦落下，把他們圈在其中。
我立刻打亮礦燈靠過去，繩子上頭沒有任何的血跡，繩頭也不是被切斷的……張起靈他理所當然地發現這點，一把搶過我腰上的手電筒，用誰都來不及反應的速度，踏過王胖子的肩膀，一蹬腳就鑽到了那黑色的隕石洞。
「繩子，帶上繩子！」王胖子在下頭大喊，但張起靈的速度極快，一下子就爬到很裡頭的地方，搆也夠不到，叫他也沒有回應。
吳邪也慌了，對著王胖子大叫：「蹲一下！」也跟著想鑽進洞裡，但垂直的攀爬談何容易，沒幾下吳邪就摔了下來，可他還是不甘心，連試了好幾次。
我過去按下吳邪的行動，並搶過他的手電筒，在洞口下往上頭打光，吳邪擠上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我只告訴他：「讓小張去。」
張起靈他一開始還爬得很順，但後來洞穴似乎有收縮的現象，就算張起靈會縮骨，在那樣的環境之下也無法施展，我們只好在下面看著他，用肌蓋頂著洞壁，十分艱難地向上爬行。吳邪他站在我旁邊，雖然嘴上沒有說，但是他還身散發出一股極端焦躁的氛圍，我拍了他的肩膀，也無話可說。
張起靈他越爬越遠，看著他漸遠的身影，我有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也許我早就知道他會用某種我們無法預料的方式回到他的老巢並且幫自己畫上句點。
他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那樣平靜的神情，就像他靠在火車上的玻璃窗上一樣，他沒有講話，只動了動嘴唇，我如果沒有看錯，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說的是：
「瞎子，謝謝。」
接著他給了我一個感覺上相當的遺憾的笑容，就頭也不回地往黑暗深處爬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我的視野裡、我在這洞下等了他十多個小時都沒消息時，我才真正地意識到這個小傢伙要回家了，而我忘了跟他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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