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她不是我看見的第一具屍體，也是不見過死相最淒慘的。
她的生命，在這躺行程之中，用最平凡的方式終結。
可是這種平凡到理所當然的感覺，在這個當下卻相當使人作嘔。（我承認我痛恨這個感覺。）
晨光落在水面之上，打在甯的臉龐。在理性上我知道我看見的肯定是記憶和現實交構出的幻象，但我又不能阻止自己去這樣看待……
水面上的白光，艷得跟雪、跟那株木蘭花一樣。
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想起來那件事情了……
一隻老狗，垂死在我的腳邊。
狗的脖子上沒有任何項圈，不過在我跟她還有牠本身的認知裡，牠是被我們所飼養的。牠之所以選擇死在我的腳邊，無寧是要找一個熟悉的環境，然後……那又是更久之前的事情，她站在雪地裡……以前的冬天很冷，常常會有小動物被凍死，她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小狗來找我。
我看著那隻狗，泛紫的軀體，不自然的僵直。
我看著她的臉，鼻子都哭紅了。
她問我：『牠死了嗎？』
我說：『對，牠死了。』
她又問：『我們以後會死嗎？』
她那時候不過長到我的胸口而已，可能是為了今天的自我嘲笑，我當時並沒有安慰她，只是拍了拍了她的頭，告訴她：『對，我們都會死。』
對，我們都會死。
我並不害怕死亡，但這個當下我才知道，我僅能夠接受自己和客觀生命的死亡。生命一詞，在客觀來說，就像你打開生物百科，三言兩語帶過去的物種型態，其生與死之間不過數字的變換。
但是主觀呢？這牽涉到感性的問題。
我不敢說我現在覺得很哀傷或是什麼，因為那都不夠精確，哀傷是一種很純粹的情緒，比起哀傷，我想現在的我是錯愕和惋惜多了一點……當然，參和著一些關於違背自我要求的厭惡。
首先，我得幫這一切的情緒找到一個源頭──
我喜歡甯，她是一個聰明而且美麗的女人。
她和張起靈那個小傢伙極端相似，只是年輕了一點。不管在雲頂天宮還是這兒，我對她的評價沒有改變：她的隊伍可能會覆滅，但是她永遠有辦法活下來。
如今，她就躺在那個水渠裡。
她是和小傢伙他們一塊行走的，他們的隊伍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導致了甯的死亡、張起靈他決定單幹……
張起靈他跟我說過，他不會讓我死。
在答應過裘德考和我自己的喜好下，我也不會讓她死。
──但如今她死了。
我能做的，只有假設我自己還活著的狀況下，回到城裡，去星巴克買兩杯咖啡，當做我跟她的句點（也許我還要想想該怎麼跟裘德考交代這些事情？）。
腦子裡頭亂糟糟的，從口袋裡摸出一根菸，點上。但抽了一兩口，覺得滋味不太對勁，轉頭過去只看見吳三省正以菸代香，在地上刨了一個小洞把菸插進去。
「好歹相處過，可惜了這年輕的小姑娘。」
我記得甯她喜歡抽涼菸，不管我或者吳三省的菸對她來說都太嗆。但這也沒什麼不好，以她好強的個性，現在的情緒應該非常糟糕，尼古丁可以維持她的冷靜，不該嫌棄的。
我也點上一根，當我把菸插在地上的一瞬間，我知道我笑了，肆無忌憚地大笑出聲。
「黑瞎子？」
「哈哈哈，三爺……你不覺得這很荒謬嗎？」
「？」
「這個讓妳費了這麼多精神對付的女人，這樣子就死了。我這一路上防她防得緊，她居然就這樣死了……三爺，這情形要有個閃失，恐怕咱的小命都要搭上啊！」
吳三省苦笑：「人頭不都別在褲腰帶上了？沒弄好，我們都會死。」
我走過去把老衡揹起來，重新踏入引水渠裡。繞過甯的屍體，我想不敢正視的，因為我會把她和張起靈那個小傢伙想在一塊。
對，我們都會死。
然死亡最可怕的不是自我的遭遇，而是經驗他人。
我在這個當下經驗了甯的死，於是我深刻地體認到，張起靈他所說的終點，他的落葉歸根……那並不離言辭上好聽的安歇或是偏執的殉道比較接近，他最大最精確的可能是這般直接乾脆的──死亡。
張起靈可能會死。
心臟停止、呼吸停止。
在這百里黃沙中的綠洲古城哩，結束他苦苦追尋或亟欲擺脫的永恆。
「呵呵……」我搖著頭，空出一隻手來把防毒面具戴好，：「不擔心嗎？小三爺的隊伍這就先歇了一個……可能也走了一個唷！」
吳三省沒有講話。
回到井道底部的時候，裡面相當喧鬧。我跟吳三省對看了一眼，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先把老衡安置好了以後，便過去探問情況。只見他們一個個脫下上衣，讓人拿刀子在背後刺劃。
我問：「這是……」
「這裡的蛇很邪門，會寄生……」他抬手指了地上一堆白爛爛的不明物，說是從大家背上割下來的。「我在我老家有聽說，蛇平常不會寄生在人身上。但是在環境惡劣的地方，牠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營養源。剛剛檢查了，每個人背上幾乎都被寄生了一條。」
聽他說著，忽然有一股寒意竄上來，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背。
「沒用的。」大兵他拿著匕首走過來，一邊示意吳三省坐下，說：「這些幼蛇的毒液不足以致死，但可以麻醉部分身體，自己摸摸不出所以。我剛剛研究過，大家被咬的地方集中在腳踝，蛇麻醉了人的感覺之後，就爬到背脊的地方。」他用刀尖指著吳三省背部中心一塊乳白色的突起，說：「然後用身上的黏液造出一種類似繭的保護層，等這些蛇大了，被寄生的人就成了現成的食物。」
另一個人補充：「我剛出去看了外邊的屍體……他娘的！每個肚子全都是蛇蛋！」說著一邊作出乾嘔的動作。
他們把刀尖用火燒紅，在吳三省的背上輕輕戳了兩三下，那團乳白色的玩意立刻扭動了起來，並發出刺耳的尖叫，接著再回勾，一條白花花、像腸子一般的東西掉了下來。所有人退開來，吳三省一邊擦著自己的背一面看著地面上扭曲的小蛇，旁邊的人補說了幾句這玩意的來歷，立刻拿來石頭把這幾條蛇的腦袋拍得稀爛。
在井道裡是沒有白天黑夜的，就跟走在斗裡一樣。但外面的環境太過惡劣，在這裡、在我還沒面對到意外之前，要先掌握所有的行進的時間和路線。老衡醒來的時候一開始還發著懵，但後來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事情，沒有多說什麼就在一旁靜靜待著。我跟他說我在外頭留了給吳二白的記號，這一路大家自己多看著辦些。
十點多的時候，隊伍再次出發，因為沒有提前找到張起靈的記號，算是且戰且走，進行相當緩慢。蛇是夜行性的動物，在白天的時候可能全躲在巢穴裡，我們行走在這裡，路上……越往裡頭走越是如此，佈滿了大大小小的蛇蛻，估計在整個西王母城荒廢之後，這裡就變成了蛇窩，我們現在跟踩在地雷區上沒有兩樣。
有此認知，隊伍的行走變得更加小心，人人手上端著槍，哪裡傳來蛇聲就往哪個地方戒備。
繼續走了半個小時，路越變越小，都要貓著腰才能通過。
所幸這一路的空氣都沒有太糟，呼吸不成問題。
忽然前面有人打了呼哨，說找到張起靈的下一個記號了。我們跟著過去。但一拐彎又是半個小時的路程。只是這段路程跟剛剛所走的地方有很大的不同……應該說是，我們在景觀方面有了很大的推進。
四周有明顯的人工修葺痕跡，在廢石塊上的雕刻相當精細，循著裝飾的路線一路前進，很快地找到一個有相當規模的蓄水池。
這裡和我下來的地方相比起來更大，由六七個梯田般的蓄水池組成，周圍有許多石梁跟石柱。由於空間太大，丟了幾隻冷煙火也照不清全貌，估計了上邊洞頂的高度，打了一發低空用的照明彈來使。
我們一一爬下去，下邊的牆上有無數個黑糊糊的石窟，深不見底。再補一些照明，發現這些石窟之間各自連成一道道的石頭迴廊，迴廊深部有階梯跟通道，感覺四方的井道最後都連接到這裡。
我們在幾個石窟裡查看，比較大的石窟面積甚至有五、六十平方，環境相對來說很是寬敞。這是一個相當妥善的紮營點，但紮營在此，今天推進的路程不夠多……整討論著，又發現了一個記號，立刻往那裏出發，如果說真的找不到適當的地方，還可以折回來此處休息。
一路過去，地面下開始出現一些石磚地，打量著四周，總覺得這裡的格局有點熟悉。牆上雖然覆蓋了蛇蛻，但刮除之後，那模糊在石牆上的大蛇模樣，竟跟水下拍攝的樣子無二。
我爬到一個相對來說較高的地方，向上摸探，已經被腐蝕的很嚴重了，但還是能感覺得出在掌心下的突起。我們的頂上，也是由一塊塊的石磚堆成，而且這些石磚，充滿了彩繪。
這對一個小水道來說，太過華麗。唯一可以說明的，就是這裡並不是下水道，而是陷落下去的，部分的神殿。
如果沒有錯，這座神廟跟埃及的神殿建築相似，依水而建，水路互通，所以一開始走的確實是下水道的集散水口，然在不知不覺之中，移動到神殿中心部位。
在這裡可以找到很多指引和復原當代情況的壁畫或雕刻……這是我自己可笑的職業病，對一般的土夫子來說，復原的這個動作是一種無謂而荒謬的事情，除非是在斗裡中招了，需要壁畫等等的指引來解謎，不然是費神而徒勞的。
但我總覺得，對一個斗的故事無視就如同嫖妓一樣，單純地獲益，毫無情調可言……雖然我到後來，才知道我這個行為──這從那個傳教士身上學來的習慣，並不是自以為的優雅，而是一種極致寂寞的自殺囈語。
為了要看清這些浮雕，我走到了隊伍的最末端。現在還算是在探路，行動速度並沒有很快，是我可以慢慢觀察的速度，只是照明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情。但同一時間，邊上忽然亮了起來，隔著墨鏡的眼睛還是給刺得生疼。
大兵他也繞到隊伍後頭，手上舉著礦燈：「這麼暗還戴墨鏡，看得清楚嗎？」
我笑：「哎哎，我罩著面具你也知道我戴墨鏡，承蒙兄弟觀察仔細啊！」
大兵他跟著笑了，接著把手摸上石牆邊，一邊扯開上頭的蛇蛻一邊說：「我來清，你看一下上面是什東西。」
有人合作照應的速度快了很多，石牆上的石雕一下就被我們清出一大片。正巧前頭還在爭執要往左還是往右，我們兩個已經被這東西給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大兵說：「神殿裡有一個浮雕，是周穆王架馬車攻打西王母國的畫面……我想那是︽穆天子傳︾傳說的原型，漢人把戰爭美化成出遊。在石雕附近，也有一個巨蛇的浮雕，長得跟這個一樣。」
我一聽，覺得這個隊伍相當有意思，這是一個各懷鬼胎的組織。
只可惜了我之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大兵他曾是陳皮阿四手下的人，整個行動之中的主動性跟觀察度和其他人有明顯的不同。又能一下子又把周穆王跟西王母的故事兜在一塊，為的能有什麼呢？
我笑了幾聲，問他：「你覺得那東西還在這裡？」
「……」他看了我一眼，沒正面接我的話：「我覺得是戰爭後的交易，西王母在神話裡是掌管刑罰和瘟疫，但同時也有長生的表徵符碼，後者的傳說跟傳奇雖然多是杜撰，但一定都會有個原型存在，而那東西又為什麼會在這個時期裡不見……」
我說：「周穆王攻打這裡的結果，想必不妥當？不然不需要偽裝。」
他點頭：「但西王母也沒佔到便宜。壁畫裡顯示，當戰爭相當慘烈，沒有勝負……」
我說：「這個立論的時間有點奇怪。」看了他一眼，「你的說法是把時間定位在東周還是西周？又如果這是一場交易的話，有長生不老的西王母，要那東西做什麼？還有中間……」話說到這裡，魯殤王的事情差點也被拖出來討論，畢竟這中間，多數的細節都是我從張起靈那裡截取了小小的資料進行猜測，而今忽然多出一個可以討論的對象，差點掀了自己的底，雖然這無關痛癢的，我還是笑了一下：「呵，差點就讓四老爺子佔了便宜。」
他頓了一下，淺笑道：「早就覺得咱兩同路？」
我搖了手指：「不同不同，老爺子安好嗎？」
他說：「還不錯，偶而叨念著黑爺。」
我說：「這是說我要出去給他陪罪嘛！」
談話之間，我們手上的動作都沒有停。
除了清開這個石雕之外，也慣性地檢查這面石雕是否有其他機關之類的。至少它敲擊起來的聲音不怎麼尋常。
大概是在這裡摸太久，前頭的人有折回看我們兩個，這個石雕一下子變成眾人的關注目標──並不是因為上頭的內容，而是在不起眼的小角落發現了張起靈留下的記號。而那個記號的旁邊，就是一個機關的啟動設計。
所有人在此刻興奮了起來，幾個人擠上來要解機關，沒多久咿啞一聲，在前端五十公尺處，緩緩開啟了一道小門。連接小門的是一個僅容一人側身行走的通道，有人怕有蛇不敢進入，但這牆面整體非常乾燥，也沒有任何的蛇蛻……保險起見，丟了硫磺驅蛇。
先遣了幾個進去探路，一兩個小時後，確定沒問題，一行人連著裝備才慢慢地送進去。這一條小道非常的長，也很難走，側身行走，前後的壓迫感不說，膝蓋不太能彎曲這事情，其實相當折磨人，我沒有刻意去注意走了多久，兩個小時是跑不掉的，這段路在前面人的驚呼聲中畫上句點──墓室，先不管這裡是不是神殿，概念上來說，我們來到一間墓室。
魚貫走入石室裡，這石室不算小，還有另外的出口通道，然而裡頭擺了不少裝飾品，看風格，完全不是中土的設計，估計這裡是收藏室之類的。
於是乎敬業精神促使我們在這裡待著，身為一個土夫子，對於可以盜賣的東西鮮少會放過的。但是吳三省不太滿意眾人在這裡的磨蹭，對他來說，他的目標是這裡的秘密、是陳文錦。我過去拍了他的肩，把一個小小的黑玉墜丟進他的背包裡，低聲道：「三爺的表情好嚇人。不過咱是來下斗的，總要把肚子給填飽呀！」
眾人在此磨蹭了一陣，值錢的小東西都戴上後，接著順著通道繼續走下去。這一段路就比較迂迴，走了兩個多小時，前頭傳來一聲叫罵，等人陸續散開了一些，我們竟然又繞回最了最初發現的大水池洞窟裡。
「肏！走了回頭路。」
吳三省搖了搖頭，說是我們太依靠記號，索性找了一個大石窟，點起些營火來休息。
今天中間浪費的時間就不說了，好歹撿了些東西權充補償，用這點安慰一下心理，也沒人抱怨。
修整一夜之後，繼續出發找路。
由於裝備太多，攜帶著東西找路不合實際，吳三省不得不把人分成小組去找路，部分東西留在這個小營地裡。但想到白天時，所有的蛇群都會回到地底下，也不敢留人下來看守營地，最後在營地裡點起數個篝火堆，又不放心地用防水布紮兩個假人擺著。
剩餘的人分成三組，以三個小時為一個單位，出發找路並回來集合。雖然定的時間是三小時，但很多時候，可能一兩個小時，就會繞回來原處或是跟另一組人馬撞在一塊──毫無進展，彷彿被困死一般。有人認為接下來前進的路有可能是被隱於機關之中，但就目前的探路結果，別說記號，一個可疑的地方也沒發現。就此來來往往，一個石窟、一個石窟慢慢去試，就在絕望之際，一組回來的人跟吳三省說：「潘子哥他們好像過來了？」
「啊？是你聽錯了吧？」邊上有人說道：「這裡的蛇會學人話你不是不知道？」
被這麼一說，那人也疑惑了起來：「我剛聽見有人在喊小三爺的聲音……不是單向的，好像有人也在回應，蛇總不會學人對話吧？」
吳三省頓了一下，覺得還是要去把事情弄清楚，因為這極有可能是潘子和吳邪他們也跟著記號走下來，問了他們剛才走的方向，是我們一開始走過來的路。
「你們繼續去找路，剩下的把槍帶好，過去看看。」
走原路回去的速度相當快，本來還保持著懷疑的態度，但飄飄邈邈一聲聲的：「小三爺。」就在井道裡迴盪著。
小三爺這個稱呼主要是跟著吳三省混的人給吳邪的一個敬稱，但我們這一路人中，吳邪並不與我們同行，並不常提到這個詞，雞冠蛇要學也沒有機會……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們的隊伍也來到這兒了。
「這次中了。」前邊的人壓低了聲音，他側開身子讓我們去看情況，現在我們已經回到了一開始大兵爬上來的井道那裡，這裡的水聲很大，聽不見什麼聲音，但幽暗之中的水面上泛著一點冷白色的光芒。
定睛一看，光源來自邊上的一盞礦燈，在光燈攏照範圍裡，我看見了吳邪。
其實不只他一個人，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具載浮載沉的大軀體……
「是小三爺跟王胖子嗎？」有人問。
距離的關係，看得並不真切，吳三省乾脆拿了望遠鏡來看，可沒多久他罵了一聲不好，說那裡有條雞冠蛇。我試著把槍端起來，打算遠射，然吳邪與那隻雞冠蛇的距離一個拳頭不到，加上我們現在用的槍支並不是狙擊用的，單一火力的攻擊不大，但是傷損面積不小，瞄了許多次，還是把槍放下，我搖頭道：「太近了，會打到小三爺。」
吳三省恨恨地嘖了一聲，邊上有人提出要救援要分批進行，先去把那隻蛇引開，再讓其他人去把吳邪和王胖子帶上來。
於是重點來了，誰要先去對付那隻精神奕奕的雞冠蛇呢？
這是個動輒得咎的局面，首先下方是個水池，在水的阻力之下，身手本來就不好展開，更何況現在不是要想辦法讓自己活下來，而是要賭上自己的命去救另外一個人。
講白一點，會游泳和去救溺水的人是徹底的兩回事。
而我，並不打算冒這個險。
然此念頭剛閃過腦海裡，另一個影像又更強力地衝擊過來……是張起靈，他平靜地站在我的面前，波瀾不興的雙眼被瀏海半遮掩著，他的雙唇似乎在蠕動，我聽不見，但是聲音直接響在我的腦海裡……
──幫吳邪……如果我不在的話，拜託你。──
我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掌，覺得自己很好笑，為什麼要去在乎他的交代？距離這裡不遠的外頭，甯的屍體就橫在那，而在我的眼前，吳邪就在哪裡。但不管這裡還是那裡，我都沒有找到那個小傢伙的身影，他顯然地選擇了遺棄所有人（但弔詭的我堅信他還活著，或者說，他如果在這個階段就死了，我會鄙視他），那麼我又為什麼……
罷了。
我嘆了口氣，把背上的背包拆解下往地上丟，老衡他拉了我一把，小聲地跟我說：「不要玩命。」我擺手苦笑一下，對吳三省說道：「我去把蛇引開。」我把目光轉向吳三省身後的一些人，抬手點了幾個：「你們去把那個死胖子帶回來，看我的暗號……了解嗎？」
他們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等我跳下水時，他們已經在後面備好繩索跟照明，準備妥當。
我不知道。
其實我現在心裡很沒有底。
如果吳邪被雞冠蛇咬死了，張起靈那樣的人會有怎麼樣的心情？他會張開自己的雙手，沉默無語嗎？他會在我告訴他吳邪被咬死的時候，質問我為什麼沒有出手救吳邪嗎？
或者最大的可能，他什麼也不會說，這件事情就這樣累積他的心裡，像凍原最底端的永凍層一樣，偶然刨開了一切的霜雪，還是凝在那裏。
但是從相對的立場來說，甯也死了……
我搖了搖頭，這問題太複雜，明明是相關的，卻又各自獨立而不能相扣。
單憑記憶，那個小傢伙似乎不愛抽菸，那麼我也沒有任何必要去讓他明白尼古丁佐了屍臭混在胸腔裡的感覺有多令人難受。
張嘴吸了一口氣，跟後面的人打了一個暗號後，我潛入水底游到吳邪的腳邊。
從水裡看出去的畫面，吳邪那緊張的神情，我驀然想起我確實欠他一次。
姑且當作一次償還。
她不是我看見的第一具屍體，也是不見過死相最淒慘的。
她的生命，在這躺行程之中，用最平凡的方式終結。
可是這種平凡到理所當然的感覺，在這個當下卻相當使人作嘔。（我承認我痛恨這個感覺。）
晨光落在水面之上，打在甯的臉龐。在理性上我知道我看見的肯定是記憶和現實交構出的幻象，但我又不能阻止自己去這樣看待……
水面上的白光，艷得跟雪、跟那株木蘭花一樣。
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想起來那件事情了……
一隻老狗，垂死在我的腳邊。
狗的脖子上沒有任何項圈，不過在我跟她還有牠本身的認知裡，牠是被我們所飼養的。牠之所以選擇死在我的腳邊，無寧是要找一個熟悉的環境，然後……那又是更久之前的事情，她站在雪地裡……以前的冬天很冷，常常會有小動物被凍死，她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小狗來找我。
我看著那隻狗，泛紫的軀體，不自然的僵直。
我看著她的臉，鼻子都哭紅了。
她問我：『牠死了嗎？』
我說：『對，牠死了。』
她又問：『我們以後會死嗎？』
她那時候不過長到我的胸口而已，可能是為了今天的自我嘲笑，我當時並沒有安慰她，只是拍了拍了她的頭，告訴她：『對，我們都會死。』
對，我們都會死。
我並不害怕死亡，但這個當下我才知道，我僅能夠接受自己和客觀生命的死亡。生命一詞，在客觀來說，就像你打開生物百科，三言兩語帶過去的物種型態，其生與死之間不過數字的變換。
但是主觀呢？這牽涉到感性的問題。
我不敢說我現在覺得很哀傷或是什麼，因為那都不夠精確，哀傷是一種很純粹的情緒，比起哀傷，我想現在的我是錯愕和惋惜多了一點……當然，參和著一些關於違背自我要求的厭惡。
首先，我得幫這一切的情緒找到一個源頭──
我喜歡甯，她是一個聰明而且美麗的女人。
她和張起靈那個小傢伙極端相似，只是年輕了一點。不管在雲頂天宮還是這兒，我對她的評價沒有改變：她的隊伍可能會覆滅，但是她永遠有辦法活下來。
如今，她就躺在那個水渠裡。
她是和小傢伙他們一塊行走的，他們的隊伍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導致了甯的死亡、張起靈他決定單幹……
張起靈他跟我說過，他不會讓我死。
在答應過裘德考和我自己的喜好下，我也不會讓她死。
──但如今她死了。
我能做的，只有假設我自己還活著的狀況下，回到城裡，去星巴克買兩杯咖啡，當做我跟她的句點（也許我還要想想該怎麼跟裘德考交代這些事情？）。
腦子裡頭亂糟糟的，從口袋裡摸出一根菸，點上。但抽了一兩口，覺得滋味不太對勁，轉頭過去只看見吳三省正以菸代香，在地上刨了一個小洞把菸插進去。
「好歹相處過，可惜了這年輕的小姑娘。」
我記得甯她喜歡抽涼菸，不管我或者吳三省的菸對她來說都太嗆。但這也沒什麼不好，以她好強的個性，現在的情緒應該非常糟糕，尼古丁可以維持她的冷靜，不該嫌棄的。
我也點上一根，當我把菸插在地上的一瞬間，我知道我笑了，肆無忌憚地大笑出聲。
「黑瞎子？」
「哈哈哈，三爺……你不覺得這很荒謬嗎？」
「？」
「這個讓妳費了這麼多精神對付的女人，這樣子就死了。我這一路上防她防得緊，她居然就這樣死了……三爺，這情形要有個閃失，恐怕咱的小命都要搭上啊！」
吳三省苦笑：「人頭不都別在褲腰帶上了？沒弄好，我們都會死。」
我走過去把老衡揹起來，重新踏入引水渠裡。繞過甯的屍體，我想不敢正視的，因為我會把她和張起靈那個小傢伙想在一塊。
對，我們都會死。
然死亡最可怕的不是自我的遭遇，而是經驗他人。
我在這個當下經驗了甯的死，於是我深刻地體認到，張起靈他所說的終點，他的落葉歸根……那並不離言辭上好聽的安歇或是偏執的殉道比較接近，他最大最精確的可能是這般直接乾脆的──死亡。
張起靈可能會死。
心臟停止、呼吸停止。
在這百里黃沙中的綠洲古城哩，結束他苦苦追尋或亟欲擺脫的永恆。
「呵呵……」我搖著頭，空出一隻手來把防毒面具戴好，：「不擔心嗎？小三爺的隊伍這就先歇了一個……可能也走了一個唷！」
吳三省沒有講話。
回到井道底部的時候，裡面相當喧鬧。我跟吳三省對看了一眼，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先把老衡安置好了以後，便過去探問情況。只見他們一個個脫下上衣，讓人拿刀子在背後刺劃。
我問：「這是……」
「這裡的蛇很邪門，會寄生……」他抬手指了地上一堆白爛爛的不明物，說是從大家背上割下來的。「我在我老家有聽說，蛇平常不會寄生在人身上。但是在環境惡劣的地方，牠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營養源。剛剛檢查了，每個人背上幾乎都被寄生了一條。」
聽他說著，忽然有一股寒意竄上來，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背。
「沒用的。」大兵他拿著匕首走過來，一邊示意吳三省坐下，說：「這些幼蛇的毒液不足以致死，但可以麻醉部分身體，自己摸摸不出所以。我剛剛研究過，大家被咬的地方集中在腳踝，蛇麻醉了人的感覺之後，就爬到背脊的地方。」他用刀尖指著吳三省背部中心一塊乳白色的突起，說：「然後用身上的黏液造出一種類似繭的保護層，等這些蛇大了，被寄生的人就成了現成的食物。」
另一個人補充：「我剛出去看了外邊的屍體……他娘的！每個肚子全都是蛇蛋！」說著一邊作出乾嘔的動作。
他們把刀尖用火燒紅，在吳三省的背上輕輕戳了兩三下，那團乳白色的玩意立刻扭動了起來，並發出刺耳的尖叫，接著再回勾，一條白花花、像腸子一般的東西掉了下來。所有人退開來，吳三省一邊擦著自己的背一面看著地面上扭曲的小蛇，旁邊的人補說了幾句這玩意的來歷，立刻拿來石頭把這幾條蛇的腦袋拍得稀爛。
在井道裡是沒有白天黑夜的，就跟走在斗裡一樣。但外面的環境太過惡劣，在這裡、在我還沒面對到意外之前，要先掌握所有的行進的時間和路線。老衡醒來的時候一開始還發著懵，但後來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事情，沒有多說什麼就在一旁靜靜待著。我跟他說我在外頭留了給吳二白的記號，這一路大家自己多看著辦些。
十點多的時候，隊伍再次出發，因為沒有提前找到張起靈的記號，算是且戰且走，進行相當緩慢。蛇是夜行性的動物，在白天的時候可能全躲在巢穴裡，我們行走在這裡，路上……越往裡頭走越是如此，佈滿了大大小小的蛇蛻，估計在整個西王母城荒廢之後，這裡就變成了蛇窩，我們現在跟踩在地雷區上沒有兩樣。
有此認知，隊伍的行走變得更加小心，人人手上端著槍，哪裡傳來蛇聲就往哪個地方戒備。
繼續走了半個小時，路越變越小，都要貓著腰才能通過。
所幸這一路的空氣都沒有太糟，呼吸不成問題。
忽然前面有人打了呼哨，說找到張起靈的下一個記號了。我們跟著過去。但一拐彎又是半個小時的路程。只是這段路程跟剛剛所走的地方有很大的不同……應該說是，我們在景觀方面有了很大的推進。
四周有明顯的人工修葺痕跡，在廢石塊上的雕刻相當精細，循著裝飾的路線一路前進，很快地找到一個有相當規模的蓄水池。
這裡和我下來的地方相比起來更大，由六七個梯田般的蓄水池組成，周圍有許多石梁跟石柱。由於空間太大，丟了幾隻冷煙火也照不清全貌，估計了上邊洞頂的高度，打了一發低空用的照明彈來使。
我們一一爬下去，下邊的牆上有無數個黑糊糊的石窟，深不見底。再補一些照明，發現這些石窟之間各自連成一道道的石頭迴廊，迴廊深部有階梯跟通道，感覺四方的井道最後都連接到這裡。
我們在幾個石窟裡查看，比較大的石窟面積甚至有五、六十平方，環境相對來說很是寬敞。這是一個相當妥善的紮營點，但紮營在此，今天推進的路程不夠多……整討論著，又發現了一個記號，立刻往那裏出發，如果說真的找不到適當的地方，還可以折回來此處休息。
一路過去，地面下開始出現一些石磚地，打量著四周，總覺得這裡的格局有點熟悉。牆上雖然覆蓋了蛇蛻，但刮除之後，那模糊在石牆上的大蛇模樣，竟跟水下拍攝的樣子無二。
我爬到一個相對來說較高的地方，向上摸探，已經被腐蝕的很嚴重了，但還是能感覺得出在掌心下的突起。我們的頂上，也是由一塊塊的石磚堆成，而且這些石磚，充滿了彩繪。
這對一個小水道來說，太過華麗。唯一可以說明的，就是這裡並不是下水道，而是陷落下去的，部分的神殿。
如果沒有錯，這座神廟跟埃及的神殿建築相似，依水而建，水路互通，所以一開始走的確實是下水道的集散水口，然在不知不覺之中，移動到神殿中心部位。
在這裡可以找到很多指引和復原當代情況的壁畫或雕刻……這是我自己可笑的職業病，對一般的土夫子來說，復原的這個動作是一種無謂而荒謬的事情，除非是在斗裡中招了，需要壁畫等等的指引來解謎，不然是費神而徒勞的。
但我總覺得，對一個斗的故事無視就如同嫖妓一樣，單純地獲益，毫無情調可言……雖然我到後來，才知道我這個行為──這從那個傳教士身上學來的習慣，並不是自以為的優雅，而是一種極致寂寞的自殺囈語。
為了要看清這些浮雕，我走到了隊伍的最末端。現在還算是在探路，行動速度並沒有很快，是我可以慢慢觀察的速度，只是照明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情。但同一時間，邊上忽然亮了起來，隔著墨鏡的眼睛還是給刺得生疼。
大兵他也繞到隊伍後頭，手上舉著礦燈：「這麼暗還戴墨鏡，看得清楚嗎？」
我笑：「哎哎，我罩著面具你也知道我戴墨鏡，承蒙兄弟觀察仔細啊！」
大兵他跟著笑了，接著把手摸上石牆邊，一邊扯開上頭的蛇蛻一邊說：「我來清，你看一下上面是什東西。」
有人合作照應的速度快了很多，石牆上的石雕一下就被我們清出一大片。正巧前頭還在爭執要往左還是往右，我們兩個已經被這東西給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大兵說：「神殿裡有一個浮雕，是周穆王架馬車攻打西王母國的畫面……我想那是︽穆天子傳︾傳說的原型，漢人把戰爭美化成出遊。在石雕附近，也有一個巨蛇的浮雕，長得跟這個一樣。」
我一聽，覺得這個隊伍相當有意思，這是一個各懷鬼胎的組織。
只可惜了我之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大兵他曾是陳皮阿四手下的人，整個行動之中的主動性跟觀察度和其他人有明顯的不同。又能一下子又把周穆王跟西王母的故事兜在一塊，為的能有什麼呢？
我笑了幾聲，問他：「你覺得那東西還在這裡？」
「……」他看了我一眼，沒正面接我的話：「我覺得是戰爭後的交易，西王母在神話裡是掌管刑罰和瘟疫，但同時也有長生的表徵符碼，後者的傳說跟傳奇雖然多是杜撰，但一定都會有個原型存在，而那東西又為什麼會在這個時期裡不見……」
我說：「周穆王攻打這裡的結果，想必不妥當？不然不需要偽裝。」
他點頭：「但西王母也沒佔到便宜。壁畫裡顯示，當戰爭相當慘烈，沒有勝負……」
我說：「這個立論的時間有點奇怪。」看了他一眼，「你的說法是把時間定位在東周還是西周？又如果這是一場交易的話，有長生不老的西王母，要那東西做什麼？還有中間……」話說到這裡，魯殤王的事情差點也被拖出來討論，畢竟這中間，多數的細節都是我從張起靈那裡截取了小小的資料進行猜測，而今忽然多出一個可以討論的對象，差點掀了自己的底，雖然這無關痛癢的，我還是笑了一下：「呵，差點就讓四老爺子佔了便宜。」
他頓了一下，淺笑道：「早就覺得咱兩同路？」
我搖了手指：「不同不同，老爺子安好嗎？」
他說：「還不錯，偶而叨念著黑爺。」
我說：「這是說我要出去給他陪罪嘛！」
談話之間，我們手上的動作都沒有停。
除了清開這個石雕之外，也慣性地檢查這面石雕是否有其他機關之類的。至少它敲擊起來的聲音不怎麼尋常。
大概是在這裡摸太久，前頭的人有折回看我們兩個，這個石雕一下子變成眾人的關注目標──並不是因為上頭的內容，而是在不起眼的小角落發現了張起靈留下的記號。而那個記號的旁邊，就是一個機關的啟動設計。
所有人在此刻興奮了起來，幾個人擠上來要解機關，沒多久咿啞一聲，在前端五十公尺處，緩緩開啟了一道小門。連接小門的是一個僅容一人側身行走的通道，有人怕有蛇不敢進入，但這牆面整體非常乾燥，也沒有任何的蛇蛻……保險起見，丟了硫磺驅蛇。
先遣了幾個進去探路，一兩個小時後，確定沒問題，一行人連著裝備才慢慢地送進去。這一條小道非常的長，也很難走，側身行走，前後的壓迫感不說，膝蓋不太能彎曲這事情，其實相當折磨人，我沒有刻意去注意走了多久，兩個小時是跑不掉的，這段路在前面人的驚呼聲中畫上句點──墓室，先不管這裡是不是神殿，概念上來說，我們來到一間墓室。
魚貫走入石室裡，這石室不算小，還有另外的出口通道，然而裡頭擺了不少裝飾品，看風格，完全不是中土的設計，估計這裡是收藏室之類的。
於是乎敬業精神促使我們在這裡待著，身為一個土夫子，對於可以盜賣的東西鮮少會放過的。但是吳三省不太滿意眾人在這裡的磨蹭，對他來說，他的目標是這裡的秘密、是陳文錦。我過去拍了他的肩，把一個小小的黑玉墜丟進他的背包裡，低聲道：「三爺的表情好嚇人。不過咱是來下斗的，總要把肚子給填飽呀！」
眾人在此磨蹭了一陣，值錢的小東西都戴上後，接著順著通道繼續走下去。這一段路就比較迂迴，走了兩個多小時，前頭傳來一聲叫罵，等人陸續散開了一些，我們竟然又繞回最了最初發現的大水池洞窟裡。
「肏！走了回頭路。」
吳三省搖了搖頭，說是我們太依靠記號，索性找了一個大石窟，點起些營火來休息。
今天中間浪費的時間就不說了，好歹撿了些東西權充補償，用這點安慰一下心理，也沒人抱怨。
修整一夜之後，繼續出發找路。
由於裝備太多，攜帶著東西找路不合實際，吳三省不得不把人分成小組去找路，部分東西留在這個小營地裡。但想到白天時，所有的蛇群都會回到地底下，也不敢留人下來看守營地，最後在營地裡點起數個篝火堆，又不放心地用防水布紮兩個假人擺著。
剩餘的人分成三組，以三個小時為一個單位，出發找路並回來集合。雖然定的時間是三小時，但很多時候，可能一兩個小時，就會繞回來原處或是跟另一組人馬撞在一塊──毫無進展，彷彿被困死一般。有人認為接下來前進的路有可能是被隱於機關之中，但就目前的探路結果，別說記號，一個可疑的地方也沒發現。就此來來往往，一個石窟、一個石窟慢慢去試，就在絕望之際，一組回來的人跟吳三省說：「潘子哥他們好像過來了？」
「啊？是你聽錯了吧？」邊上有人說道：「這裡的蛇會學人話你不是不知道？」
被這麼一說，那人也疑惑了起來：「我剛聽見有人在喊小三爺的聲音……不是單向的，好像有人也在回應，蛇總不會學人對話吧？」
吳三省頓了一下，覺得還是要去把事情弄清楚，因為這極有可能是潘子和吳邪他們也跟著記號走下來，問了他們剛才走的方向，是我們一開始走過來的路。
「你們繼續去找路，剩下的把槍帶好，過去看看。」
走原路回去的速度相當快，本來還保持著懷疑的態度，但飄飄邈邈一聲聲的：「小三爺。」就在井道裡迴盪著。
小三爺這個稱呼主要是跟著吳三省混的人給吳邪的一個敬稱，但我們這一路人中，吳邪並不與我們同行，並不常提到這個詞，雞冠蛇要學也沒有機會……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們的隊伍也來到這兒了。
「這次中了。」前邊的人壓低了聲音，他側開身子讓我們去看情況，現在我們已經回到了一開始大兵爬上來的井道那裡，這裡的水聲很大，聽不見什麼聲音，但幽暗之中的水面上泛著一點冷白色的光芒。
定睛一看，光源來自邊上的一盞礦燈，在光燈攏照範圍裡，我看見了吳邪。
其實不只他一個人，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具載浮載沉的大軀體……
「是小三爺跟王胖子嗎？」有人問。
距離的關係，看得並不真切，吳三省乾脆拿了望遠鏡來看，可沒多久他罵了一聲不好，說那裡有條雞冠蛇。我試著把槍端起來，打算遠射，然吳邪與那隻雞冠蛇的距離一個拳頭不到，加上我們現在用的槍支並不是狙擊用的，單一火力的攻擊不大，但是傷損面積不小，瞄了許多次，還是把槍放下，我搖頭道：「太近了，會打到小三爺。」
吳三省恨恨地嘖了一聲，邊上有人提出要救援要分批進行，先去把那隻蛇引開，再讓其他人去把吳邪和王胖子帶上來。
於是重點來了，誰要先去對付那隻精神奕奕的雞冠蛇呢？
這是個動輒得咎的局面，首先下方是個水池，在水的阻力之下，身手本來就不好展開，更何況現在不是要想辦法讓自己活下來，而是要賭上自己的命去救另外一個人。
講白一點，會游泳和去救溺水的人是徹底的兩回事。
而我，並不打算冒這個險。
然此念頭剛閃過腦海裡，另一個影像又更強力地衝擊過來……是張起靈，他平靜地站在我的面前，波瀾不興的雙眼被瀏海半遮掩著，他的雙唇似乎在蠕動，我聽不見，但是聲音直接響在我的腦海裡……
──幫吳邪……如果我不在的話，拜託你。──
我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掌，覺得自己很好笑，為什麼要去在乎他的交代？距離這裡不遠的外頭，甯的屍體就橫在那，而在我的眼前，吳邪就在哪裡。但不管這裡還是那裡，我都沒有找到那個小傢伙的身影，他顯然地選擇了遺棄所有人（但弔詭的我堅信他還活著，或者說，他如果在這個階段就死了，我會鄙視他），那麼我又為什麼……
罷了。
我嘆了口氣，把背上的背包拆解下往地上丟，老衡他拉了我一把，小聲地跟我說：「不要玩命。」我擺手苦笑一下，對吳三省說道：「我去把蛇引開。」我把目光轉向吳三省身後的一些人，抬手點了幾個：「你們去把那個死胖子帶回來，看我的暗號……了解嗎？」
他們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等我跳下水時，他們已經在後面備好繩索跟照明，準備妥當。
我不知道。
其實我現在心裡很沒有底。
如果吳邪被雞冠蛇咬死了，張起靈那樣的人會有怎麼樣的心情？他會張開自己的雙手，沉默無語嗎？他會在我告訴他吳邪被咬死的時候，質問我為什麼沒有出手救吳邪嗎？
或者最大的可能，他什麼也不會說，這件事情就這樣累積他的心裡，像凍原最底端的永凍層一樣，偶然刨開了一切的霜雪，還是凝在那裏。
但是從相對的立場來說，甯也死了……
我搖了搖頭，這問題太複雜，明明是相關的，卻又各自獨立而不能相扣。
單憑記憶，那個小傢伙似乎不愛抽菸，那麼我也沒有任何必要去讓他明白尼古丁佐了屍臭混在胸腔裡的感覺有多令人難受。
張嘴吸了一口氣，跟後面的人打了一個暗號後，我潛入水底游到吳邪的腳邊。
從水裡看出去的畫面，吳邪那緊張的神情，我驀然想起我確實欠他一次。
姑且當作一次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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