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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死寂來形容這浩瀚的沙漠我覺得是可行的。
同理之下,現在這輛車子裡頭很有沙漠的氛圍。
再次出發,車隊很快地離開公路。定主卓瑪正式接手整個帶路的工作。我比對過地圖和我存在手機的資料,我們行走的路途,應該是古時候的駝道,但經過幾次的地貌改變,車子上上下下不是開在碎石灘上就是開在峽谷裡的乾旱河床上頭,即使沒做到什麼事,顛簸的車程已耗損了大量的體力。
我有點意外張起靈這小傢伙會怕顛,他沒開車時,眉頭都鎖得老緊,不發一語。只有甯用無線電通告大家找到蘭錯村時他才來了點精神。也不光他,甯的消息一出,無線電裡的聲音立馬喧鬧起來,大夥人馬恐怕也在這路程這被整得有點困乏。
我也不否認我聽到消息的時候鬆了一口氣──找的到蘭錯村,表示定主桌瑪她具有把我們帶到當年他與陳文錦隊伍分手的山口裡的能力,我所企盼的路途不會扼喉於此。
進村時約是傍晚。
蘭錯這個村子沒有荒廢掉,還有幾戶零星的人家落居在這裡,這樣給整個隊伍省事不少,直接找了當地人來進行雜役的工作,我們還是負責休息。甯下來跟我們打招呼的時候臉色不是很好,因為剛翻了一台車入風蝕溝,明明不嚴重的,但因這裡是沙漠,那輛子正式宣告報銷。我大概也從這裡開始意識到小傢伙在行前阻止我參加的原因……蘭錯村是我們可以從地圖上找到的最後一個據點,再往下走,還是無垠的沙漠。一輛車子會因為一個小問題在這裡報銷,那麼相同的,甯所倚靠的高科技通訊設備還有我們這些人,也會面臨到相同的問題。
衛星和天線剛剛架起,一群人手忙腳亂地想向外頭聯絡請調救援。這時夜已經稍晚,手機有了通訊之後,我繞到人群外頭要給吳三省和吳二白發消息,不過意外的,我竟看到甯一個人靠在車子邊上。
車子是報廢的那一輛,被拉出離營地有段距離的地方,車上被堆滿雜物。
她就靠在那裡,夾著根菸在抽著。這是我第一次看她抽菸,細細長長的,是女性會喜歡的涼菸。這讓我有點興致,回頭一看,我就正好站在一個分界點上:身後是喧騰的營地,幾個雇來的當地人幫大家燒水煮茶,有些累了的人已經縮在睡袋裡……像跟這個沙漠沒有關係似的。這情況下,甯似乎是和這沙漠感覺最密切的人。
「親愛的,分個一根來怎樣?」
我在離她還有十步的出聲叫她,畢竟直接侵入女性的單獨時間總是不夠有禮貌的。尤其是當自己無法一眼就看見她的表情時。
「嗯?」她身子一顫,沒什麼遲疑就轉過頭來,嘴裡還叼著那根細細白白的涼菸,然後用手取下,她夾菸的手法有點生疏,我也不曾在她的香水氣息中尋找到一絲的煙味。「是你啊?」她的語氣裡有點輕鬆也有幾分的失落,又說:「女人家的東西你可能抽不慣。」但說著她已經遞了一根菸到我的面前。
這表示她沒有有即刻打發我的意思。
「不試過怎麼知道呢?」我笑說,從口袋裡拿出打火機,順便拿出我平常慣抽的菸晃到她眼前:「嗯?」她淺淺一笑,接過我的菸後,便把舊菸當個火引子,點燃後便隨手扔下,腳一踢用沙子蓋了作罷。
「狀況如何?」涼菸抽起來沒什麼菸味,淡淡的,還帶著點水果的香氣。是絕對不能滿足菸癮或者達到舒緩心情的作用,不過抽起來也別有一種殘缺韻味,不算討厭。
「不太樂觀,我打算再多留輛車子在這裡。」她吐出一圈白煙,此時沙漠上的溫度已經降得很低,我們離營火有相當的距離,她不自覺地搓揉自己的臂膀,感覺微寒。
她說:「札西的話有道理……我也開始沒什麼把握了。」
她指的是前幾個小時,她跟隨隊機械師在討論的事情,對於這片沙漠,機械與科技的力量,究竟有沒有辦法支持這一個隊伍平安到達終點,並且再折返?隊伍裡的人對這方面是保持著樂觀的態度,但定主卓瑪的孫子則全然否定了眾人的期待,他說在沙漠裡沒有人在走這種繞圈子的路。
「札西後來跟我說,我們是拿命在跟這個沙漠賭,賭的不是有多少勝算,是有幾分僥倖……」她用她漂亮的眼睛看著我,問:「黑先生,你覺得呢?」
她的稱呼改變,但我不能判定她的態度是否有差別。
然這種氛圍才是她習慣和我溝通的論調,畢竟在張起靈或者吳邪出現前,我們的溝通與資訊交流一直維持在這種類生疏的範圍中。總而言之,比起她叫我黑瞎子之類的,我還喜歡這樣多一點……
「親愛的,妳這個問題有一個設定上的錯誤……妳實在不該問一個賭徒喜不喜賭博的。」我推一下眼鏡,嘴角輕輕勾起:「我不是妳隊上的探險家,是個專業的盜墓賊。不賭勝算也不僥倖,我們一直在賭的是命。」
探險家有一種追根究柢的執著,可是我沒有。我出現在這個團隊裡,除了金錢的供給就是為了一種樂趣,不是去追根究柢張起靈這個人的樂趣(雖然我一開始是這麼認為),對現在的我來說,如果小傢伙他忽然發神經跑到我面前來說他想把所有事情跟我講,我想我肯定會回答他──我不想聽,因為我喜歡的是攻破他防衛的快感。
我在這裡,在這個茫茫的沙漠裡,就只是跟以前下斗一樣、跟札西那小子警告所有人的話語一樣:把人頭別在褲腰帶上,生也好、死也罷的。我說:「所以不管那些設備到底存不存在……」我用菸指著在夜空下高高聳立著的衛星設備,笑道:「命從來就不在妳的手上呀!」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想跟她說這些,可能是在很多層面的本質上,我一點都不討厭她的緣故。
「嘖,我還真是找錯人講話了!」
她嘴上雖然這樣說著,但嘴角的弧度輕輕挑起沒有下墜,我想她需要的只是一點無關痛癢的牢騷的抒發。我相信她有掌控大局的能耐,只是身為一個人,偶爾的柔弱與不定是一種必須,就算本身不具有,也要設法讓它存在過。
她用力抽了一口菸,重重地吐出:「嗆死了,真難抽……」
「沒味道,也抽得不來勁。」
我們兩個互看一眼,沒來由地笑起。
她沒把菸丟了,夾在手指上伸了一個懶腰,說:「黑先生,回去後,我們兩個去喝一杯吧!沒跟你出去過的。」
「和美女約會,是我的榮幸。」
「但你可得請我……就當賠我這菸的難抽。」
她笑著拍了我的肩膀,夾著菸就走回營地裡。看著她的背影,幾分說不上來的趣味就嚷在心裡頭,我有點好奇這是她的心血來潮,還是有些事情只肯跟最不相關的人討論?
無那,不管哪一個,都沒有差別的,對我們所要進行的事情,都沒有影響的。在她走後,涼菸裡頭的水果味道也淡薄到沒有再抽的價值,我扔在地上踩熄,靠在車子上頭,用手機先玩了幾關的俄羅斯方塊,才去處理正事。回過神來,整個營區已經安靜,幾個守夜的人圍在營火邊取暖小酌,大多數的人都睡了。我還沒什麼睡意,本想過去營火邊跟守夜的人聊個天什麼的,卻突然在另一個方向傳出了一聲怒吼:
「他娘的!為什麼?你有什麼不說的?你耍得我們團團轉,連個理由都不給我們,你當我們是什麼?」
這聲音照理說不大,營火堆那裡的人都沒什麼反應。
但我在的地方忒靜,沒聽不清楚的理由。再仔細一辨認,是吳邪的聲音,從另一方向──定主卓瑪休息的地方傳來。
我沒遲疑太久,下意識覺得有些樂子。在這個團隊裡能和吳邪吵起來的,除了那個被稱做悶油瓶的張起靈之外還能有誰?我推著我的眼鏡,重新點起一根菸,往聲音的來源走去。
張起靈的聲音不大,細細小小的沒啥情緒,起初聽不怎麼明白,但靠近一點就沒什麼問題。我靠在一輛車子的背後,沒特別打算迴避。不知道前頭他說什麼什麼,只聽的出吳邪的語氣裡充滿一股不耐和憤恨不平,當然還帶著點壓抑,他說:「我沒想過,也不知道往什麼地方想。」
張起靈的聲音依然平淡:「其實,有時候對一個人說謊,是為了保護他。有些真相,也許是他無法承受的。」這時候我心裡暗忖,這也許是指他們屍化的事情?還有錄影帶裡事,確實,吳邪感覺上不太清楚這些事情,以為自己只是單純被捲進來這個謎團而已,但這個單純如果加上吳邪自己是當事人這個設定,恐怕會令人難以承受。
吳邪立刻反駁:「能不能承受應該由他自己來判斷。也許別人不想你保護呢,別人只想死個痛快呢?你了解那種什麼都不知道的痛苦嗎?」
吳邪說到這裡,我可以大概理解他爭執的重點。想來是張起靈這傢伙又四處丟謎團,到這個環節,被人給抓著問問題了。只可惜吳邪用這種示弱與不甘的方式,是無法從他的嘴裡套出答案,要他說真相,不如向他逼真相。
他自己所背負的事情我不認為是輕鬆的,所以用同理心的手法他或許會懂,但改變不了什麼。
果不其然,張起靈沉默了好一陣,好些才說:「我想知道的事情,遠比你還要多,但是,我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像你一樣,抓住去問。我是一個沒有過去和未來的人,我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想找到我和這個世界的連繫。我從哪裡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聽到這裡,不知怎麼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在說謊。雖然我的腦海裡同時閃過他那許多不確定、憑藉著本能的動作。
我無法有條理地去敘述為什麼我會這樣認為的原因,只能說是一種感覺,或說是與我認知的差距太大,我主觀上認為這是一個謊言……不然就是一個極大的矛盾。但我事後想過,也許他陳述的是一個曾經有過的事實沒錯,但時間點可能要往前挪個十幾二十年,只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跟吳邪說:「你能想像,會有我這樣的人,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人會發現,就好比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我存在過一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嗎?我有時候看著鏡子,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一個人的幻影。」
他後面似乎還有和吳邪說一些話,不過我沒有聽。
叼著菸,慢慢走去之前和甯聊天的地方,我們的營地在那裡,張起靈要回來,肯定會經過這裡。
沒多久,一陣輕緩的腳步聲慢慢移動過來,很平穩。
沙漠很大,他是可以迴避開我的,但是他看見我,卻朝我走過來。我忍不住懷疑,他剛才是否知道我就在另一頭?他的話是說給吳邪,還是說給我的?──這其中有微妙的區別,我不該沉默。
「不好意思,親愛的小傢伙,剛偷聽了你們的對話。」
我吐出一口菸,今夜的星光很明亮,我轉頭去看著他,他淡定的眼神在黑夜之中也十分醒目,他走到我跟前,停下腳步……他可能不想停的,是我抬手欄住了他,我說:「有時候對一個人說謊,是為了保護他……那麼你對我,倒是挺誠實呀?」
「你需要保護嗎?」
他看著我,丟下這麼一句就想轉身離開。就像他走來,只是要跟我宣示這麼一樣事情似的,我覺得很不滿意,並且感到不愉快。
若讓他就這麼走了,那我站在這裡的現狀就變得毫無意義。我抬手按住他的肩,我知道他肯定會反抗的,順腳拌了他一下:沙地不平,他沒防備只得踉蹌,我一使勁就把他扯過來。用他最討厭的──讓他靠著車子,我雙手按在他的肩頭,沒抽完的菸還夾在我左手的指縫裡:
「矛盾的小傢伙,讓黑哥哥問你幾個問題行不?」
我笑了一下,看他反應冷靜,眼神篤定裡還有著些輕蔑,便隨即把手鬆開,我問他:「你既然不希望讓吳邪插手,三爺他們也不願讓這小子淌混水……那麼你,你為什麼還要讓他上車?既然讓他上車了,又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話?」
「瞎子,矛盾的人並不只有我。」
他盯著我,我發現他這次是很認真地在跟我說話,他把視線朝他的來處看了一下,又道:「你對我的事情也涉入太多,這些和你以前的作風都不相同──你可以不跟我去走雲頂天宮最後一段路、你可以不救我下山……,我無法在這些你過去的行為中準確地找到你的動機。當你在疑惑我的行為時,我也對你有相同的疑問──瞎子,你究竟想在我身上,看到什麼?」
此刻,在這一瞬,我想我必須毀壞我之前對於張起靈的所有建立。
他謹慎、小心、果斷與模糊併存。對於細微的觀察,他遠比我所預想得還要來得周密……我對於他,的的確確存有這他所指出來的矛盾,當我指稱他自找矛盾與麻煩的同時,我何嘗不在同一個泥淖裡打滾?不過我沒有必要把自己轉移到客觀的立場來看待整個事情,我畢竟不是個那麼正直的人。
「呵呵,因果相反了!你要說的是──你希望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什麼?」我笑了幾聲,把菸送到嘴裡抽上一口,又說:「最先碰著血屍那一回,是你先救我的、宋代將軍斗那回,也是你放過我的……這些你所以為我涉入的一切,沒有你的表述,我能走到這一步、在這個時刻站在你的眼前嗎?」我說著,並惡意地讓吐出來的煙霧朝他漫去:「你有很多、很多的機會,可以拒絕我甚至是殺了我──我承認你很強,沒拿槍我沒把握能贏你。但是呢……」我試著將我的眼鏡往下挪,暴露我最脆弱的雙眼在他的眼前:「親愛的小傢伙,你都沒有這麼做。就像讓他上車一樣、就像我站在你家門口敲門,你沒說歡迎,可是你還是把門打開了那樣。差別只在吳邪……」
「瞎子,你殺過你的同伴嗎?」
他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搶得很急,我一愣沒接著,他就繼續說下去:「我曾去過西藏倒斗,那時山上下著雪,一望無際。出斗的時候他受傷了,我背著他在走,我腦子當時很亂……我在想,我為什麼要來倒斗、來倒斗真的可以想到以前的事情嗎?我會不會就在死在這裡?……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在幹什麼,只覺得,要是沒有這個人,我就可以比較輕鬆了吧!──一個人下雪山的速度肯定很快。等我回過神來,我就一個人站在雪線下的營地──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都快記不住,雖然我記住了也沒用,因為我既然不確定我存不存在這個世界,我也不能確定那件事情是真是假……」
他盯著我,好看的眼睛在夜色瞇成一條看不透的長河。好像嘆了一口氣還是做了什麼動作,反正我在那頃刻間是回不了話的。
「那種感覺很噁心……」
有點像囈語,這一句話他說得很小聲。好些時候,我們之間被一種沉默包圍,我都把菸抽完了,手摸在口袋裡頭還不確定要不要拿出第二根來。
而他卻突然挺直身子,站在我的眼前,直挺挺地立著:
「瞎子,我沒有要求你的立場。不過這趟路,請你幫吳邪……如果我不在的話,拜託你。」
雖然他的動作很小、很小,不過我沒有看岔,他是低了一下頭才離開的。這天晚上,他就睡在我旁邊,雖然動也沒動,雙眼也緊緊閉著……不過我們都沒睡好,隔天坐在車子裡,他的眼周泛著淡淡的青痕,我靠在窗子上,外頭艷陽很大,不過藏族的司機卻說快起風了……也許他還說了些什麼,不過我昨天的睡意全在此刻向我襲來,沒聽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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