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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這一詞彙出現在此是絕不恰當的,但我瞬間腦中閃過的殘影就是當我手電筒打開的時候,眼前可能貼著一張慘白的臉孔。可惜石棺底下的空間乾淨得很,出乎意料的沒什麼特別,就像小家庭會造的隱藏式的儲藏間。這裡的垂直空間有點窄,我得彎下腰來才能順利前進,水平空間就比那石棺大得多,約莫有個四平方公尺左右。
我靠到牆邊上,把手電筒的光束調散。
這個空間給人一種極為噁心的感覺。
對於一個土夫子來說,腐爛之流的化學變化絕對勾不上噁心的邊,相反的是當你衝進主墓室甩開黑摺子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發現正主的棺槨上頭綴滿了小姑娘的粉紅色蕾絲與可笑的人造寶石……就我個人立場來說,我只會想盡快離開那個斗,就算我對開棺這個動作有一定的偏執。
簡單來說我定義的噁心就是極端違和。
現下這空間就是一例,從外頭一路走來,這棟療養院充斥著停滯時間被流動歲月摧殘的霉變氛圍,到處都是滿滿的塵埃與時光的留痕。但是這裡,這個空間完善乾淨到不像話:一張小小的單人床、四十公分高的夾板造寫字桌,地上一點灰塵都沒有,最令我感到作嘔的──這個空間充斥著一股我說不透的潮潤香氣,像檀香……這個味道很熟,我想起來我第一次背著張起靈下山就在他身上嗅到過這種氣味,不過我不怎麼確定。
這裡的陳設基本上就像個小房間,可我得彎著腰才能活動,這高度就算把秦海婷那個小ㄚ頭丟進來她也沒本事站直。這個房間沒有任何的椅子,桌面矮得不像正常人所使用,在上面石棺沒有被打開的情況下,這裡就像禁婆的監禁所……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一種秘密窺知的快感,張起靈對於封鎖自己秘密與遭遇的行為總讓我想給他四個字──力挽狂瀾,但這四個字往往建立在挫敗之上,從這些角度來說,我會想要訕笑外頭那小傢伙多活了二十多年還是有些看不破。
外邊的聲音漸趨緩和,看來他順利解決他手邊的事情,是以我乾脆放慢我的行動步調。這房間裡沒有可以藏東西的空間,除了寫字桌的抽屜。抽屜沒有鎖,整張桌子也沒有很嚴重的壞損,第一格的抽屜很快地就讓我拉開。拉開的瞬間我的嘴角為之上揚,乾淨整齊的抽屜裡就擱著一只扁平的紅木匣子,下頭還壓了一張字條。
我沒去動那字條,直接打開匣子來看。紅木匣子裡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個青花瓷盤,我翻去看盤底的印子,他說的沒錯,永樂時期的東西,不過盤子本身破損了一塊,像個月牙似的,難怪叫藍月。
接著我定睛去看那張紙條,紙料本身已經發黃、發毛,上頭用鋼筆落下娟秀的字跡卻還清晰分明着:
我不知道你是兩個人其中的誰?
但當你看到這訊息的時候,我相信你已經知道汪藏海遺留在我們身上的失敗實驗有多可怕。同時,我已經離開這個城市,前往我們的終點──塔木陀,這是我們的最後一站,我相信解除「屍化」的方法一定在那。
快去找定主桌瑪,她會帶你來找我。
陳文錦 一九九五年 九月
看到這一段文字,我無法敘述我心中對於截獲的喜樂感。
很顯然的,我絕不是紙條上所指涉的兩人之一(我認為這兩人應該是指吳三省跟張起靈),可是我看見了這張字條,還意外地證明了我的胡謅瞎猜竟對了五六分:他們這群人在西沙沈船墓裡遇到造成張起靈他生理時間停止流動的意外,這裡符合於他的自白,且更進一步確定──禁婆是汪藏海的失敗實驗最終型態。
張起靈跟我說過他們的終點,就是要去塔木陀去解決這個陳文錦提到的「屍化」問題。我忽然發現,張起靈他執著的不單純是他的記憶,而是一個共同體所面對的存亡問題。(我後來才知道,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突然石棺上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芒,我立刻把手電筒的光朝往另個角落打去,並將陳文錦的字條收到口袋裡,要說是心虛也不為過:我不打算把這張訊息交給他,一來是我們的路線確實是要前往塔木陀,他沒有知道的必要,再來是根據雲頂天宮裡的經驗,這小傢伙就貼切『親則亂』三字,他最好不要看到。
「上去啦!讓開點。」
我抓著裝有藍月的紅木匣子回到我下來的洞口,手一撐,很快地就從石棺裡翻出來。但出來的時候我愣了一下,不知何時他身後多站了一個一臉菜樣的毛頭小子,那小子有幾分眼熟,不過我看著張起靈凝重的眼神還有四周──禁婆的危機只是暫時解除,這裡不是個安穩的地方,我揚起手上的木匣子到他眼前一晃:「到手。」
他似乎就等著我這句話似的,轉身拍了他身後那個小子一下,丟了句:「我們走。」就直接抽走我拎在手裡的手電筒開路。
我走在他後頭,那個小子神經兮兮地跟在我後頭,渾身散發著一股青頭常有的不安感。小傢伙這次行走的速度比以往慢了很多,像是刻意放慢似的──我看了我身後的那個人,笑了起來。
身後突然傳出一聲鐵門被開啟的吱呀聲響,所有人的腳步在瞬間都被凍結。
「小傢伙你又放了什麼出來?」
我壓低了聲音問他,他身子一頓,不重不輕地罵了一句:「該死,快走!」
隨後他立刻加快腳步,幾乎是用跑的開始在移動。此時我也注意到後頭除了那個小子倉皇的腳步聲之外,還多一了另一道的快速但凌亂爬行聲。難道是禁婆追來了?
循著原路跑出去,就連爬回306室時後頭的聲音也還沒消退。他雖然跑在前頭,但不時地回頭張望。在這個環境裡頭我自知不是他回頭照看的存在,睨了眼在我後頭跑得吃力的小子,不回頭還好,當我們跑出療養院借著外頭的路燈猛然一照──小子長得跟錄影帶裡的男人一模喔樣!但健全肢體跟跑到猙獰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活生生的人。
我提氣跑到與張起靈並行: 「喂,去哪撿了個男主角回來?」
他眉頭緊緊鎖著,一句話沒說。
我們已經跑在舊城區裡,照理說在這裡禁婆就算追出來也構不成太大的威脅,可張起靈的腳步一點遲疑都沒有──他現在維持的行動速度跟我們兩人一塊下斗碰上麻煩的行走速度一樣,但這裡很明顯有第三人,看他打算以沉默度過的反應,這人絕對是重大關係人。
「不說?那我可就照我的做囉?我記得你向來討厭麻煩嘛!」
後頭那個小子已經與我們拉開一段路。我打開對講機,一陣刺耳的調頻雜音,甯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出來了?人在哪?」
「親愛的甯,我們快出舊城區了,但在地下室裡給小麻煩纏著,需要妳迫切的支援唷!」
甯在話機另一頭冷笑一聲,我把附近的地標跟我們可能出城區的方向跟她講。沒多久一輛依維柯從黑暗的巷子裡頭鑽出來,車門唰地一聲打開。我回頭又看了那小子一眼,還是緊緊跟著,不過張起靈沒什麼反應直接跳上車子,我跟著上車,順手要把車門拉上。引擎的轉速在同時也已提高,只要我車門一甩,就能立刻駛離這裡。就當我車門要快關上之際,手腕一疼,車子裡響起張起靈平靜而冷淡的聲音:「等一下。」
不是請求,是命令。
「你抓著我、我扣著門,那小鬼也上不來。」
我說著,他才默默鬆開我的手,此時所有車子裡的人都朝外頭看去,有幾個人的神情笑得古怪,甯的表情除了疑惑之外還帶著些驚訝。我乾脆反手把車門推個大開,張起靈他也順勢往車子更裡邊坐去,甯伸手去扭開車內的照明,全車著的人一起等待那個小子上來。
碰──
那小子狼狽地跳上車子,甩上車門的手已然脫力,靠在椅背上闔眼粗喘著氣。剛才張起靈用的速度我把它設定成是練家子行裡人的體能的話,這小子就是個尋常人類……只是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會和張起靈的事情扯在一塊?
車子在他上車之後很快就開動了,他緩過氣來後扶著椅子環顧四周,我想我最近大概是太常跟張起靈這個沒表情的人相處,有點驚訝一個人類的表情在短時間內可以有這麼大的變化。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坐在後頭的高加索人,他伸手拍了那小子一下,咧開一個和善的笑容,他說:
「超級吳,有緣千里來相見」
被叫做超級吳的小子,他基本上是在觀察著車內的人,不過他的眼神一直死死盯著我後頭的張起靈,而張起靈也沒有迴避,目光直直地看著他……我想不用猜,我後頭這傢伙肯定又到處留謎團。
「你們這幫驢蛋,誰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幾乎是對著張起靈吼出這句話。我想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張起靈他的確是一個讓人想揪著他的衣領問到底怎麼回事的人,基本上我現在也很想問他……
「你撿了一個很活潑的小麻煩回來。」
我壓低聲音蹭在他耳邊說了這麼句,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用只有我才聽得見的聲音說:「他是吳三省的大姪子……吳邪。」
「官方說法你留著去跟別人講。」我悶笑一聲,這小子單看名還真是亂有氣勢,偏搭錯了姓氏……也不算錯搭,正確來說是錯置了位置。他渾身就散發著一種天真無邪的感覺,只是我也沒忽略張起靈的補充,暫先把吳邪歸類於跟吳三省有關聯的人。然我仔細回想一下,他給我看的錄影帶裡的人,如果不是吳邪的雙胞胎就是吳邪本人,但若把時間軸插入討論,我就想到了我口袋裡那張字條,我說:「我要問的會找時間慢慢問。」
我跟他的小互動大概在這裡畫上短暫的終結,看著吳邪的眼神還有張起靈的反應,我知道這裡還有第三個勢力是他們要顧慮的──甯(也有可能包含我)。
「這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你怎麼會在地下室裡?」甯看著吳邪的表情裡很明顯就是看見舊識的樣子,我頓了一下,驀然想起,當時在青銅門邊裡一胖一瘦的兩個人……那瘦的身型就有點像他,如果吳邪也去了雲頂天宮,那我可以假定說當時失憶的人可能不只張起靈一個人,我的眼前可能還有一個連自己迷路了都不知道的小傢伙。
甯簡單地把所有人介紹過一輪,他們大多數是在雲頂天宮時已經見過面的,還算熟稔,加上在簡單的對話中,吳邪給人的感覺很明顯是個好相處人,至少車內的感覺不會過於壓抑。甯跟他進行了一次長聊,張起靈什麼話也沒講,倒頭靠著玻璃窗子就開始睡。我沒什麼事情可以幹,順便聽著他們兩方的資訊交流。
吳邪說他自己也收到錄影帶,在裡邊找到地址跟一把306室的鑰匙,甯的回覆也是如此,但甯手上的錄影帶是從張起靈手上發過去的,她交給我的也只有寫著地址的紙條──甯在說謊,她沒有拿到鑰匙。
我想鑰匙應該還躺在張起靈的口袋裡,這也就說明了為什麼當初在306室前他會有點遲疑,還有他會什麼會放吳邪上車……他自己也想知道吳邪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只是在這裡我自己有個疑惑,甯手上的錄影帶原主人是張起靈、另一捲的持有人是吳邪,現在這裡就有了兩份錄影帶,但若把吳三省也收到帶子的消息算進去,帶子是分別寄送給三個人,若說收到錄影帶的人都會往那間療養院去……那麼我口袋裡那張字條把誰排除在外了?
我靜靜地打量着吳邪,他說話的樣子不像胡謅亂侃,似乎也有一定的盤算和目標,我只能這樣想:陳文錦如果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她在同時發出消息的時候也一定會對攔截做出準備,所以她肯定不會把資料全部集中在同一地方。
那間療養院地下室裡還有個小房間我沒進去,吳邪他早我們一步進入地下室,當我進到石棺裡拿到藍月跟字條的時候,他是否也在取得某些資料?那麼陳文錦之所以把東西藏在石棺裡,針對的對象也許就張起靈跟吳三省這兩個土夫子,因為吳邪看起來不像是個具備有開棺能力的人……
資訊一瞬間來得太多,我完全無能為力於去阻止我的大腦對這些事情進行分析,我不知道這樣想對不對,第一次在斗裡碰見張起靈的時候,我們遇到滿滿的蛾子,蛾子有趨光性,所以我讓他打了發照彈,我知道那群蛾子肯定會傻傻地往上千度的高熱之中飛撲而去……也許張起靈他看我亦如是?
「別裝睡了,我知道你也在聽……」
趁著他們討論熱烈,我壓低聲音喊了他一句。他沒說話,冷冷瞅了我一眼,坐起身子,把視線往窗外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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