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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跟裘德考面對面接觸,他的聲音如同我與他電話交談時一樣穩健,但形軀已是非常衰老,我瞅了眼他手腕和膝蓋的關節處,有點毛病。我想他應該是個半路出家的土夫子,下過幾次地,但沒有做好相當的防護或是長期身體的調養,身體留了病根,現在應該是發作了吧?人傳說這叫報應,但說透不過是缺乏縝密的防護而已。
甯撐著她的點滴架站起身子,簡單介紹來意,在裘德考的默許下又坐回椅子上。
裘德考瀏覽了電腦中的圖片,沙啞的嗓音問我:『你怎麼找到的?』
他的中文說得非常流利,早年在中國混過一陣子的消息不假,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來找我,也不太清楚他去雲頂天宮的目的,但就幕簾後,小傢伙那雙眼神,還有西沙沈船墓事件的前後關聯,我猜想當時該有個事件,也就是我找不到任何證據的失落的環結存在:他們因為某些因素出現在1986年的海底沈船墓,然後有某個環節的失落,造成了小傢伙,也就是張起靈今天重新溯源的模樣,同時也造成了他們二十多年後重下西沙沈船墓(小傢伙在這裡和他們搭上線),然後出發去了雲頂天宮。
我拿出去的照片顯然讓裘德考有了興趣。他想要知道的事情,是派了甯去沒有達成卻在我手上完成的。但我的路線是跟著小傢伙走……他們可能不是平行線。
『這是個人專業的部分嘛!』
我勾起嘴角,禮貌一笑,並兀自猜想布簾後頭的小傢伙應當眨了一下眼,我要把他供出去嗎?不,我現在不想。即便接下來裘德考的問題裡,想探問的就是他假設出我背後有另一人(其實就是小傢伙)的存在,我仍不想把他供出去。
裘德考是老江湖,他懂我擺明了不想理他。甯看了我們兩個一眼,沒有多說話,我自己猜想這可能不在她的業務範圍,她不想多理。來往又討論一些,我維持我一貫的服務立場:你可以交代你需要的,我承諾完成了,你只要支付相關的報酬,其餘我不多問(但不代表我不會自己查),而你也別想從我這裡探問太多(至於你能不能自己查,那就另外一回事)。我非常喜歡這樣子的交易模式,人跟人之間不需要太多瓜葛。
話雖如此,然我不想把小傢伙供出去的這個行為,其實造成了我和他的瓜葛。我說不上原因,若要用幼稚一點的說法,就是我先發現的斗,誰也別想和我搶開棺的樂子。
『滿不滿意我的回答呀!親愛的小傢伙?』
我唰地一聲揭開我病床邊的布簾,直勾勾地對上他一雙淡定的眸子。他病床邊的簾子半掩著,我們在這個四人病房裡獨自隔離了不穩固的兩人空間。
他看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起身用他奇長的二只揭開布簾,我跟著看出去打量。另外兩床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病房的門掩得緊緊的,能聽見走廊上的嘈雜,不過這裡靜得可怕。
『瞎子,你別牽扯太多。』他把目光收回在我身上,盯著我,聲音冷冷的。
『哎哎,你不說我也不知道我牽涉多少,要不要說一聲?讓我幫你,嗯?』我從枕頭下拿出我偷藏的煙,翻下床,坐到他的病床上,。
『醫院禁菸。』
『我沒供你出去,你要供我嗎?』
我笑了點起菸,在這個半密閉的空間裡吞吐了雲霧,他沒多說什麼,走回來,坐在我的床邊,眼神與氣息都是靜悄悄的。我萌生一股煩躁,自腹部蔓延,說不上來。前前後後跟這小傢伙牽扯得有點太多,雖然是我自找的,不過我自己無法圈出一個適可而止的範圍,我的理智會害怕貪歡的下場是我無法收拾的。
我看著他,醫院裡慘白的日光燈照得我不太舒服,不過我不想戴眼鏡。伸手按住他的肩,緩道:『張起靈,我投降,你的事情我猜不出來,可以直接告訴我吧?你到底想幹麻?』
『瞎子,這跟你都沒有關係。』
『嘖,你就是這點麻煩。沒關係,我有辦法!』
他叫啞巴張不是沒有原因的,就是懶得說話,雖然這樣做有一定的誤解風險在,不過再怎麼都比丟一個空白而龐大的申論題給他好,他感覺上不像是個會耍賴的人,但實際上他沉默的裝死比耍賴更麻煩。我抽了一口菸,讓自己朝他坐得更近些,另一隻手夾著菸搭上他的肩膀,給他太多的空間是自找麻煩。
『你失憶了二十多年?』
『……』他沉默,點頭。
『你正在找你遺失的記憶?』
『對。』
『在西沙考察隊後就失憶了?』
『……』他沒回答,眼球轉了一下,可能是不確定,所以中間應該還有一些空白之處。
『西沙考察隊的事情不只發生在1986年?』
『……』他依然沉默,可是嘴唇有極小幅度的欲言又止,我喜歡這微小的表現,這代表他適應這樣的問答模式。
『當時發生麼某個意外?』
『……』咬唇?我的架設成立,確實存有一個我不知道的環節,我腦中繼續整理我的推測,我不能停頓太久,現在的氛圍像一種催眠,一但他醒了,我什麼也問不出來。
『意外導致你長生不老……不,受影響的不只你一個人?你們是一群人?』
『……』這次他沉默了,好些,看著我,才又默默吐出一個名字:『陳文錦……』那個考察隊的隊長。
『你常用的符號是你們的共同標誌?』
『應該是。』
『你是北派的那個人?』
『不知道。』他這次的回答非常迅速,我忍不住猜這是不是慣用的一種防衛跟武裝?
『你不見得要找火齊鏡,但火齊鏡的存在是不是和西沙的事情有關或者位置有關係?或煮這是你給陳皮阿四的障眼法?』
『……』他淡定的眸子瞇了起來,非常平靜地打量著我,這個眼神我看得懂也看得興奮,不關乎記憶,是一種評估,他沒有被拆穿的慌張也沒辯解的打算,我不能忘記的呀!張起靈這個小傢伙非常聰明。這個項目要用虛線框起來,打個問號。
假設北派的事情不存在,跟他一點屁關係都沒有的話,那麼這一路上他多次的二進宮……
『意外發生之後,你們試圖要解決,所以在你失憶之前你去了雲頂天宮、進了青銅門?』
『……』
『最後因為看見終極就失憶了嗎?沒有這麼單純吧?』
『瞎子,你不要猜,這事情你不會懂。』
他眉頭皺起,波瀾不興的眸子裡多了許多冷靜,我知道他從這場催眠中醒來了,我想至少我猜中七分以上,他覺得有點慌,不想繼續理會我。一揚手便要撥開我。不過我這次動作快了他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繼續按住他讓他乖乖坐在床邊。
菸灰不小心落到病床上,我得清乾淨,不然護士小姐進來我可能會被說個沒完。
『你不要忘記你欠我一件事,我現在就討這份人情。告訴我,你告訴我,我就幫你,你自己想想,你一個人有什麼天大的本領?下得了雪山嗎?是誰走出青銅門後一臉癡傻,什麼裝備都沒帶著的?』
我在他的眼睛裡看見自己那雙病態的琥珀色的眼瞳,我還記得道上的人對我的眼睛有雙重評價,要嘛是極端讚美這色澤的漂亮,要不就說這雙眼睛真可怕……我不知道可怕在哪哩,可能無關乎顏色,是其中的迫切比較可怕吧?至少我正給我自己那反射出的堅持驚訝了。
『告訴我,你這一連串的行為底在做什麼?』
『失去記憶,我沒有過去;長生不老,我沒有未來……我做的所有事情只是想找到自己跟這個世界的關聯,想起一切,落葉歸根。』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著,眼神非常地認真,他說:
『你不會懂看著鏡子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幻影的感覺,你太年輕。』
他反手過來抓著我的手,一個使力把我從他的床上拉起來甩向我自己的床,自己悠悠哉哉地起身回到他的床上。我大概懂了,我大概懂我為什麼會自願於和他有所瓜葛,不是什麼樂趣性或推理的謎團。非常簡單,一個小小的破胡同,我又看見她,她站在木蘭花樹下。是雪夜,月光把雪曬的扎眼,我在跑,不停地跑,沒有回頭看,可是那一方的燈火漸漸迷離在雪花之中。
『不就落葉歸根嘛!我送你回去。』也許我把她和他重疊了也說不準。
門外有點聲音,可能是巡房的護士,我趕緊把菸捻熄在紙杯之中,他默默把我們之間的布簾拉上,隱隱約約,有一句話我聽得不真切,但挺讓人嘴角上揚的,他說:『你還要我欠你多少?』
◆ 。 ◆ 。 ◆ 。◆
四天後,也就是現在。
甯她們公司為了往後的合作順暢,還是開了一張支票給我當作資料費。我揣著這張票子去銀行把錢打入我的帳戶,順便去幫小傢伙把民生用品相關備妥,小傢伙落了他的裝備在雲頂天宮裡,沒證件什麼的,我們只好改搭火車先送他回去……反正我包裡的金器有一半是該歸他。
搭車時,我索性買了四張軟臥的票,一間包廂鎖著清靜。從一入包廂……更準確的說,自那天後,他一直維持著一種我看不懂的寧靜,連乘務員嚷嚷著換票時,他連抬眼都沒抬,就一人坐在鋪上,把腦袋靠在玻璃窗上不發一語。
「餓嗎?」
我遞了我在車站買的包子給他,他接過去,一個字也沒說地啃了起來。我無奈聳肩,又把一瓶礦泉水擱到他眼前,看著他淡定的眸子,也許我是告訴他(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是告訴自己),我說:「小傢伙,記憶的有無,都不能確定我們是不是幻影吶!」
他只稍看了我一眼,又繼續放空。
直到我菸癮犯了,想去外頭抽根菸,但在站在門口怎麼著也摸不到口袋裡剛買的菸時,他突然出聲叫住我。
「哎?」
他一揚手,一個白色的方形紙盒在空中畫了完美的拋物線,然後落在我的手上,是我的菸。
「東西要收好,小傢伙。」
張起靈他實在不適合講笑話,不過他那平淡的口氣跟眼神,已經夠讓我笑去好幾根菸的時間。如果我沒看走眼,他嘴角好像還有一個勾,很淺很淺的,我真的想到了她……
小傢伙吶……
我會送你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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