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對一個人的住家產生驚訝就其本質而言,是一件非常失禮的事情。但我想不只是我,可能連陳皮阿四看見他家的阿坤小哥的居住處,在墨鏡後頭那雙不曉得看不看得見的眼睛,也會給驚訝占據。不是說裝潢或環境如何,這裡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老社區、老公寓罷了。重點是門鈴聲按下的瞬間,耳邊響起了讓劣質音響腐化後的給愛麗絲。
『進來吧﹗』
『你家的門鈴聲……很花俏啊﹗』
鐵門一開,與我對上的正是他一雙淡定的眸子。他沒有對我的造訪有訝異之處,畢竟我事先打過電話的,雖然和他通電話是一件苦惱的事情。因為他話真的不多,很符合啞巴張這個外號,但我覺得以啞巴張稱呼他的人太不懂得研究他了。他話其實很多,只是不全是由藉由語言和聲音和表達。當然了,如果把話定義於透過這兩個媒介的話,他確實是個啞巴。
我脫鞋進屋,裡面的窗明几淨很符合他的形象,但不太符合他是個土夫子這檔事,大多數的土夫子家裡總會有個幾件明器擺在外頭或者有些偏於古風的裝飾,但這裡的一切就是乾淨俐落,也許最奢侈的裝飾就是擱在客廳中25寸大小的傳統電視。我跟著他的腳步挪到客廳中央,簡單的桌椅擺飾,他隨手一指,丟了句『請坐。』便兀自走到窗邊的椅子上坐下,不過右腳縮上了椅子。他看了我一眼,就放任自己的眼神與天花板含情脈脈。他的居家穿著很隨意,普通的背心和棉質的深藍色長褲,他本來是個在比較級之下略顯單薄的人,而今在居家的環境看他,他身形帶著凜冽意象,就和他的人一樣,俐落而完整地,不多也不少……真要說缺了什麼,應該就是人味吧﹗
『來,伴手禮。』我笑著從提袋裡拿出一紙盒子,雖我說是要給他的,但我是先當著他的面打開自己拿了一個出來才送到他眼前。
『這家的包子不排隊可吃不到。』我補述。
『……』他沒說話,不過我已經知道要如何和他溝通,除了自我的解讀之外,最好給他選擇題或是非題,如果天真到給他開放式的問答,我可以想見他一雙淡定的神情與沈默的容顏。
他用他奇長的二指夾了一個包子出來,看了我一眼。
很好﹗這要嘛不是謝謝就表示我能跟他談正事了。
『看不出你挺重情義的,火齊鏡是老爺子的遺願吧?』他愣了一下,看了我,沒有說話。疑惑在他的眼神中一閃而逝,但在讓淡定取代之前,他閃過了追憶的情感,那是很些微的,可是我捕抓到了。
他確實是北派那個憑空而降的倒斗奇才,失憶跟不老同時確立。
『火齊鏡真的有辦法讓你找回記憶嗎?』我笑看著他,不著邊際沒頭沒腦的問話。就我來說只是想應證我的推測是否正確,以確認我和他合作關係的建立點該是什麼?對於他,我相信他的聰明,他並不是會驚訝地質問著你為什麼會知道的人,他是不承認也不否認,就用他一雙漆黑如墨的淡定眼瞳看著你,漸漸地你會因為自己的胡思亂想引導入詭異的地方,如墜五里霧中……然他其實什麼也沒說。是以我只能用亂數思考的臆想去問,接著自我解讀。我也不是那麼有把握就是,反正這是不需要認真的。
『不知道。』
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答,但這樣也好,至少我的推論有七成以上是正確。其他細小的環節看來就不屬於我的工作,是他自己要去演繹的部分。我盯著他看了好些會兒,他沒什麼反感也不迴避,偶而想到會把他的視線從天花板收回,看我一眼,卻都是沈默不語。我站起身子,走到他旁邊,他動作變也沒變,一直維持著相同的坐姿,而他的右手在包子吃完後就一直搭在他自己的左肩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肩,而他肩上那豔麗的麒麟也不知所蹤,只留下淡淡的印子。
『我說小張,你漂亮的麒麟紋身去哪了呢?』
『迷路了吧﹗』
他的回答很迅速、平靜,我想他可能是不適合說笑話那類型的人,但也許他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不論是那個,都只會增加我對他的好感而已。我從外套裡抽出一張照片遞到他眼前,他終是肯把他的眼神從天花板上拉回。
『苗人用刀比較習慣吧?』
我問他,不過他皺了眉,側著頭看了我好些,不明白我的用意,看來他的記憶溯源還沒觸及到陳皮阿四那雙眼睛。
我說︰『朋友剛從雲南那裡倒出來的新鮮貨,品相完好……要不要去看看,說不定你用得順手?』
他瞇了他一雙好看的眼睛,說︰『他要出手?價位呢?』
我說︰『貨今天是託到吳三省的鋪子去,買家還沒定下……去看看如何?我車票都訂好囉!』
他立刻站起身子,眼裡是相同的淡定,不過我曉得,這是他少數的癡狂之一,可能是埋在記憶底層的本能回應驅使他如此。
『我先去樓下開車,時間還夠。』
我推了下有點滑落的眼鏡,補述說︰『我想你對吳三省可能也有點興趣。』
也不曉得那時是他屋子裡風突然變大或是他真的這麼做了,我聽見了淡淡的冷笑聲,很令我驚訝與歡愉。
車上,他一樣是靜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上,好似在思考著什麼,偶爾會伸手揉一揉緊皺的眉頭。人很奇怪,越是陌生與疏離的人,越能說話,我在想我和他可能就是這樣疏離的相處關係,我不曉得他自己有沒有發現,在我們和吳三省那一卦的人一起下地的時候,他總會不經意地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如他站在時間之外一樣地站在人群之外。然第二次在斗裡和他打照面的時候,他卻是放鬆許多……我琢磨著,起因也許是我問他的一句『要找神器嗎?』。
這時候的我,還以為他是和我一樣是喜歡聰明人的狂傲者,可我後來閒暇無事翻起一些有關他的事件後,我才知道我錯算了一件事。小傢伙他並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傢伙,說起來他年紀可能只比吳三省年輕了些,站在時間之外不會衰老的只有他的生理容顏,不代表他的心理思考與行為。
假若我自輕則可說是他的放鬆其實是種輕視,但也許我更不想承認的是一種同病相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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