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老癢】片羽.01拾遺









天空漸漸地明亮起來,悄悄地吻在他側臉的光線,終於有了些暖意,不過這暖度還不足以驅散他靈魂本質上的寒冷。解子揚的菸再一兩口就可以完全抽完了,這是某一種儀式即將開始前的醞釀……現在,他的血液和大腦中充斥著尼古丁,對解子揚自己來說,他已可瞧見腦袋裡那大櫃子的模樣,如果他要自己更清醒一些,比方說把櫃子上頭向來模糊不清的標示看個清楚,他最好再來杯濃濃的黑咖啡,肯定會很清醒……不過那太痛苦了,聰明的解子揚有自知之明,現在的自己還承擔不了這一份清晰,如狂醉的反向操作,他需要的是微醺,一根半菸的清醒就夠。



「大清早在製造什麼空氣汙染?」



解子揚還在微醺的漸進過程,旁人的耳語如同驚夢的更漏,在轉瞬間使他覺得自己全身冰涼。他知道這聲音的來向,是他隔壁戶的鄰居,他從沒與他打過招呼,鄰居搬來的時候是如此,現在他也是如此,他一點也不想去看看他鄰居的模樣。

他低著頭,連聲說抱歉,並匆匆忙忙把菸捻熄在地上,鍋子裡已是一片灰黑色的燼,只有小小的星芒還在掙扎。

那很快就會熄滅的,解子揚知道。

就跟自己一樣,解子揚知道。



他把菸屁股丟到鍋子裡,將手往袖子裡縮了一點,肩膀聳著的模樣看起來相當好笑。他低垂的視線發現鄰居的皮鞋還停留在陽臺上,彷彿在凝視他的舉動,下意識地又說了聲抱歉之後,他端著那還發燙的鍋子,便急著轉身要回到屋裡。



「你在燒什麼?」這是他鄰居的質問。

解子揚沉默了一下,先丟了「記憶」這個英文單字出去,但腳步不過跨了一步,又隨即改口說:「沒什麼,這只是一個東方的宗教儀式。」



其實解子揚在底心裡,是非常願意與他的鄰居分享關於燒紙錢的這個行為,只可惜了他的英文只足以應付生活的使用,而且還不是俚俗的那種,一字一句的選擇,都像是從語言課本上剪下拼貼……遠遠看來相當完美,細細審視卻殘破不堪。

是以太深度的文化轉換,他說不順,也無從說起……但他一直沒有發現的,或者說他太過容易於驚夢之後重新回到微醺的狀態──他沒有發現他的鄰居是用中文與他交談……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現在的解子揚一點也不想理會陽臺門關上後的外邊的世界,他只想好好地面對這間屋子、面對她。

首先,他先找出他的記事本。

那本子裡,重點式地記錄著他和她離開故土後的日子。

這間兩房一廳的短期公寓,是他和她在倫敦的落腳處。英國的物價很貴,他們在盡可能節省花費的情況下,租下這間周遭環境不好,但五臟俱全的小房子。

在這房子裡,除了她的叫喚之外,解子揚極少踏入過她的房間,壁壘分明地。解子揚至今都未發現自己在潛意識中,是害怕去揭開他和她生活的朦朧面紗,然正因他的不自知,這裡需要補充些剖析來說明他的害怕:生活的痕跡太過真實,但解子揚深知他們不過是飄渺的靈魂。

而今,空蕩蕩的房子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站在她的房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才踏入其中,不管他再如何地不願意相信,眼前的事實還是告訴他,這房間被有意識地收拾過,像精明的殺人犯在處理兇殺現場一樣,衣櫃裡沒有任何的衣物留下、所有的衣架都被整齊地推到左手邊,床底下的行李箱也像從來不存在過似的,空蕩蕩,連一點的塵埃都不肯施捨。

本來,解子揚想用一種沉吟的說法來詮釋眼下的情況和喪禮的連結,好讓自己活在痛苦的懊惱與再失去之中,就像他偶爾會作上的惡夢,關於裁縫機與屍體的事情一樣……這種折磨對他來說其實是解放。

偏偏,他在床上看見一套摺得整整齊齊的衣服,衣服的上頭擱了兩本冊子,一本是厚厚的,A5大小的手帳本,另外一本是封面破舊的線裝古書,他翻了一下,是本棋譜,此外還有一張紙條,解子揚看也沒看,順手將它夾在手帳本最後一頁,站起身子就往窗邊走去。

窗臺上有一盆米色的小雛菊,他記得是前天剛開花的樣子。

這盆小雛菊她很喜歡,不過真正吸引解子揚走到窗邊的,不是那盆花,而是壓在水盤下飄動的一張紙條。



對於這個發現,他一開始是帶點迷惑的,可很快地,因為微醺的作用,他找到他記憶櫃裡相對應的抽屜,輕輕拉開,嘴角忍不住漾了一抹笑容,他知道這個抽屜裡的擺放非常整齊,顯然是一段被珍藏的記憶,小心翼翼地,解子揚開始翻看這個抽屜的秘密。



留字條,是她和他長期的溝通方式。

舉凡任何說不出口的,當年身高只有一百四十三公分的解子揚就會把事情寫在紙條上,偷偷地藏在她一定會看到的地方,比方說炒菜的鍋子裡或是裁縫機的壓腳下。



那時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呢?



現在的解子揚還不夠沉醉、不夠清醒,他索性鼓起勇氣,把這個抽屜上下左右的抽屜全部拉開檢視、翻找,終於讓他看見了,那個吳家小少爺的臉孔還有一個長方形,亮黃色的塑膠製的鉛筆盒。

據吳家少爺所描述,那個鉛筆盒是他的生日禮物。

『你看,有削鉛筆機。』

吳家小少爺開心地捧著那只鉛筆盒來到解子揚的面前,用非常單純分享的意味跟解子揚講解那個新到手的玩具有什麼特殊的名堂,解子揚聽得入迷了,回家之後縮在自己小小的床鋪上輾轉反側。從很多個角度來說,解子揚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知道她和他們家的情況,但終究的,他還是個孩子。

趁著半夜,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在炒菜鍋裡投了一張圖文並茂的許願紙條。翌日早餐時,解子揚坐立難安地在餐桌前看著她的背影,可是她什麼也沒說,這不免使他感到些失望。但數日後,解子揚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的枕頭邊擺了一個淺藍色的塑膠鉛筆盒,一樣是有削鉛筆機功能的,裡邊還擺著一排削得漂漂亮亮的鉛筆跟全新的橡皮擦。



他興奮地衝出房門,可是餐桌上僅擺著一份早餐,跟一張字條,房子裡空無一人。

於是他自己去刷牙洗臉換衣服,抱著嶄新的鉛筆盒,在餐桌上喜孜孜地吃著早餐,雙腳踢呀踢的,揮霍著他因年幼而過多的愉悅。



某個程度,就像現在一樣,她喜歡給他驚喜,在他睡醒的時候。

然後她一定會連著驚喜給他一段獨白的時間,看是要開心地手舞足蹈或是痛哭失聲都可以,這是她的習慣和他的習慣。

「……」

解子揚看完了這幾個抽屜,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並拿起一支筆,清清楚楚地在記憶的櫃子和自己的記事本上寫下記錄。最後才輕輕拿起那張紙條……



──小揚,一起去散步好嗎?──



字跡娟秀,可摸了摸紙背,一筆一畫清晰地透出一股張揚的霸道。

解子揚是到現在才明白,她那一雙溫柔的眼神之中,有著無堅不摧的屏障。他隨手揉爛了紙條,往空蕩的垃圾桶一丟,轉身去找出一個紙袋子,把她的衣服都裝在裡邊,又看了那兩本冊子……他最後只拽走那本手帳,直直地走出家門,直到門闔上的那一刻,他才想起他忘了那一盆小雛菊,有些狼狽地退了回去。



空蕩蕩的房間,小雛菊盆栽落在窗臺上的模樣也有點孤單,解子揚想了半天,沒有其它辦法,用略為乾澀的嗓音說了一聲:「走吧!」便直接捧著小雛菊離開公寓。

他外套的口袋裡還有一包半菸,但經過轉角的咖啡廳時,他頓了一下,看著紙袋子裡她留下的衣服還有手帳,折衷買下一杯不加糖的熱拿鐵。

倫敦今天的天氣不怎麼好,雖然沒有下雨……但是陽光的溫度不敵晨風的吹拂。他沿著泰晤士河閒走,找了一方看得見國會大廈的倒影又不會有人打擾的角落,兀自坐下。不知怎麼著,他的腦海裡盤旋著一種轉動的聲響,比裁縫機的聲音輕,卻又比行李箱的輪子磨擦地面發出的嘶啞還沉。



沒有任何辦法,他學著附近那群坐在街邊閱讀的人一樣,把小雛菊擺在一旁,拿出她的手帳,不經心地翻錯了頁面,小小的字條飄落而出,解子揚手忙腳亂地抓住,輕輕掃了一眼,他便知道自己現在需要熱拿鐵裡的牛奶來暖胃、咖啡因來清醒。



──小揚,這樣……我們誰也不欠誰了。──



微怔,發愣。

他彷彿看見她的手,緩慢而堅定地揭開他們之間薄紗,失去柔焦的真實,往往都銳利地令人心疼,於是解子揚知道了,他跟她之間辛苦築起來的夢之堡壘,正準備崩塌……在他決定要閱讀這本手帳之時、在她決定要離開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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