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老癢】片羽.00喪禮



00喪禮



解子揚開始耽戀於一種謊言的麻醉。

然其軀體與生命的存在,本是一個瞞天過海且充滿荒謬感與怪誕性的謊言。



他按下播放軟體的啟動鍵,幾經輾轉、沾染了雜訊的歌聲便自外接在電腦旁的喇叭裡流瀉而出。他想像自己擁抱著一位舞伴翩翩起舞,他將手抬起,柔軟的腰肢會落入他的掌上,並把屬於人間的溫度,一點一滴地灌入他的心臟。然後,解子揚的雙眼將隔著薄薄的鏡片,殷殷期盼著自己的眼神能飛向舞伴那雙漂亮的眸子,並與之相互交集,碰撞出一個非單獨的回聲。

可實際上,落地窗的玻璃裡映照出來的,不過是解子揚一個人擁抱著空氣,惶然旋轉的愚蠢模樣。



但這真的愚蠢嗎?

大多數的裝模作樣確實是愚蠢而可笑的,但這行為對於解子揚卻是生命的泉源與憑藉,舉凡是任何擁有正常生命循環安排的生物,都沒有足夠的立場可以去諒解或是怪罪……甚或是同情解子揚的認定和行為。

所以,他,解子揚──這一個既不能被理解也無法被怪罪與同情的存在,為自己荒寂的心跳,辦了一場簡單的喪禮。

在喪禮之上,他必須做的僅有回憶。

有點諷刺,他零碎……其實解子揚的記憶從來不零碎,只是他還不能完整摸清楚自己腦袋瓜子的分類管理和方法,加上他有一點點的神經質、一點點的自我要求完美,導致他沒辦法隨心所欲地行使「回想過去之記憶」的這一個動作……再請原諒他的一點點不安與惶恐,允准他拿著記事本追溯上禮拜的記憶:



杭州的空氣,總帶些西湖的溽味。

這份感覺,狠狠地寫入了他的身體與血液之中。他記得他的母親(如果可以,在往後的一段文字中,將使用「她」來形容,這是解子揚對於母親的精確情感堅持)很喜歡那股潮溽的味道,說是像水,迎面吹風,就知道年歲的消散……遠比日曆還有秒針的轉換還來得刻骨。



那時,她站在陽臺上,一邊曬著被子一邊吹風,瞇細了狹長而靈秀的眼睛,哼著碎碎的曲子,眉頭因為異地的氣息而微皺。解子揚正好回來,手上提著早餐,一抬眼就看見她的背影……那往常都是直挺著的背,現下卻被渲染了幾分的慵懶,而微微駝著,他看見她戴著婚戒的無名指,環在自己的腰肢上熠熠生輝,猜是雙手交環自擁的極度防衛動作。

解子揚覺得心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相當的難受,便問了一聲:『媽?』

她聞聲轉過頭來,跟他提起西湖的潮,說她有點想家。

他回想至此,才驚覺到自己向來誤會得太深、太深……他誤會自己已經成長到能站立於她的身前,幫她遮擋些什麼。然實際上,自己其實連個眼神都看不懂,才致使了這一場他和她的欺瞞與糾葛,解子揚註定是個輸家。

但嗤笑過自己上禮拜的愚蠢後,解子揚的謊言還是要繼續。

晨光微微地散落,倫敦天空的顏色,在解子揚的記憶裡從不存在著,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小小的鍋子,先把陽臺上自己的衣服都收下(他是從衣服上的陽光香氣,驚覺前幾日的天氣其實很美好),才從袋子裡摸出一疊冥紙,用隨手丟在桌上的打火機,有一下沒一下地燒著。



粗糙的黃色冥紙,被火焰慢慢侵吞,一樣維持著方形的姿態,但焚成看不透的黑,濃濃的,化不開,可是非常脆弱,風一吹就散成灰燼,隱隱約約地有一環豔橘色的星火在灰與紙之間招搖兩者交替時的存在,再多丟一點紙錢,豔熾熾,業火一般,什麼都來不及看清……解子揚只覺得自己的肌膚似乎疼得難受。



他踉踉蹌蹌地跑回屋裡,在衣架上、從自己外套的口袋裡手忙腳亂地找出香菸。他抽的是半菸,濃菸太嗆,尼古丁會讓大腦的思維過分清醒……相當聰明的解子揚不會這麼做。

一直以來,在他跟她出來旅行的這段日子裡,他盡可能地戒菸,一來是她不喜歡看他抽菸,二來是他希望自己盡量迷糊,盡量不要去發現自己腦子真正的運作方式……不過他還是會買一包菸放著,像止痛劑或安眠藥的存在一樣,有必要的時候,解子揚會強迫自己清醒。



他捏著菸,明明有打火機,但解子揚還是蹲下身子,用鍋子裡的餘火來點菸。一口菸吸入肺裡,搞不清是菸味還是冥紙焚燒的氣味,總之,他想到了昨天,關於她在他認知中死亡的昨天:

『小揚,過來。』

她淺笑,解子揚的長相大多傳承自這張笑起來非常溫柔的臉龐,但並不完全,只是那不相似的部分,解子揚從來不會、也不想、更不願去探討。

她穿了一襲淺綠色滾碎花的長裙,優雅地坐在素面的棉布沙發上。解子揚聽聞她的聲音,從旅遊書籍中抬頭,帶著些許的疑惑走到她身邊坐下。

『媽?』他都這樣子叫著,盯著她年輕的容顏,腦海裡怎麼樣也不肯去想起這張容顏曾經蒼老的模樣。

『趴著,好久沒幫你掏耳朵了。』

她一手拍著自己的大腿、一手揮著一柄木製的耳挖子。解子揚從不違背她的期待,但面對眼下的要求,頓了些,搔著自己的頭髮說道:『不要,都多大了。』

『你就算到六十歲也還是我的小揚,過來!』



她伸手一拉,解子揚便乖乖地側躺在她的大腿上,接著她開始哼歌,隨著音符一起竄到他耳朵裡的是掏耳朵的酥癢感,明明無關溫度,解子揚卻覺得暖烘烘的,眼前的畫面有點模糊了。

短期出租公寓裡附上的傢俱擺設在他的眼中開始褪色,四十二吋的平面電視變成了二十九吋的傳統電視,想來是今天的尼古丁清醒了他昨天的回憶。有人傲慢地走到他大腦的資料庫裡,像要宣示什麼似的,看著他繼承而來,收藏記憶的櫃子。

來說說解子揚那一大方收藏記憶的櫃子吧!其實用精確一點的說法,櫃子這個形容有點太簡單了,它更像電腦的資料夾,一層包著一層……可惜了電腦資料夾的畫面是平板。

前邊說過的,解子揚是有一點要求完美與神經質,這不足以細膩地比喻出他記憶收納處,所以在這裡選用中藥店藥櫃一樣複雜的櫃子來當作表徵。

那一方櫃子,滿滿的有著好多好多的小抽屜……有的有上鎖,但大多數是沒有上鎖的,當然也有一些格子是空的(像隱藏的資料夾一樣,解子揚從來不曉得它們的存在),他平時不敢隨意打開這些抽屜,因為從他繼承了這個櫃子開始,他只觸及過近期自己收納與新增的部分,或是打開一些本來就沒關緊的部分,對於其它的未知,解子揚選擇謹慎相待,因為他不曉得裡頭有否鎖了洪水猛獸。



然他有記事本的憑恃,所以他知道哪些記憶是可以反覆品味,而哪些記憶又是不可觸動……不過這個人可不理會他的小心翼翼,熟門熟路地,指尖在櫃子上輕輕敲著。



在哪呢?在哪呢?

呀!

找到了……



裝著記憶的抽屜被打開,像藥香的瀰漫催化一樣,解子揚開始聽到蟬鳴,他的眼珠子轉動,窗子外頭是在這個抽屜裡,他很明白的景色──位在杭州的老家。當解子揚在形軀上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很享樂於這樣的情景:趴在她大腿上的時光,暖烘烘,引人發倦。

『等一下再幫你剪指甲喔!』她的聲音穿越了他的記憶,落在那個褪色的畫面裡。

唰!

抽屜又被人拉開。

他想起一件他不知道該不該引為豪的事情:

解子揚的家境並不好,可是他鮮少被認為是野孩子。相反的,在他人的第一印象裡,很多人都會覺得他是名門的小少爺。原因無它,他的衣服總是整整齊齊,上學要穿的制服襯衫,她在前一天都會幫他燙挺挺的,而他的指甲,也總是被她修成漂亮的圓弧,不曉得是施了什麼魔法,還是他底心裡認為她的心血必須保護,所以他的指甲縫裡永遠不會有汙垢卡在裡面。

就連那個真正的吳家小少爺,也會抓著他的手說:『你的指甲剪得好好看喔!』

明明知道是讚美,但解子揚看著那正牌的小少爺,還是忍不住說:『那、那是我的手好看,憑你的香腸、腸……手,啥都醜。』



『你說誰香腸手?你這個講話不利索的臭蒜頭!』

『誰、誰……誰是臭蒜頭了?你才是顆胖──蘿蔔!』



解子揚他忍不住笑了出來,他不知道在腦海中的見聞是否是在如此舒適的環境下所蘊釀出來類似夢境的回憶,還是他真的倦了……不小心闔上了眼,漫出抽屜的藥香裹住了解子揚身軀,他無法動彈。先不論這樣的感受舒不舒服,現在的解子揚耽溺於這抽屜之中的感覺,是一種驚奇。

他一直以為他和那個吳家少爺打從一開始就是用「老癢」和「老吳」來稱呼彼此,因為他承接的記憶櫃子裡,他目前開過的,每格、每格、每格……除了她之外,都存放著「老癢」和「老吳」。

但在邏輯上的推論和抽屜裡的資訊,他們自幼相識,一開始該是有過其它的稱呼的,只是抽屜太多了,這拉抽屜的人還來不及找到正確的存放位置,而他也沒有膽量妄自行動,只能任其模模糊糊地重溫著。

這個記憶太過美好,解子揚現在回想,他確定他昨天在她柔軟的動作中,靜靜地睡在抽屜裡了,這一匣抽屜就像子宮一樣,包覆著沒有來處的解子揚,在睡眼迷濛間,他從平面電視幽暗的反射裡看見她溫柔的表情。

解子揚,真的很喜歡她,很喜歡、很喜歡他的母親。

所以他聽著她哼著歌曲,還有喀喀喀金屬刀刃修剪自己指甲的聲音……安安穩穩地睡著了,什麼也不想地,睡了。也許他本來很討厭後來卻有點習慣的墓土味,幫添了幾分的催眠效果。



等他再次張開眼睛,大概是三個小時之後的事情。

耳邊的溫度冷冷,雖然電視照映出的模樣是他一人側躺在沙發上,但解子揚還是蹭了蹭頭,吐了個帶點頹然情緒的嘆氣,慢慢地支起自己的身子。他怯懦地在這間公寓裡四處張望、尋找……

陽臺上只剩下自己的衣服,浴室裡只留下一組梳洗用具,所有的垃圾都被打包乾淨,但餐桌卻上擱著一碗孤零零的湯麵,用保鮮膜封得好好的,筷子整齊地擺在一旁……和他對望。

解子揚摸了盛裝湯麵的瓷碗,還熱著(他不敢多想,怕是念頭一走動,這碗會冷若冰霜),他悵悵然地,什麼情緒也說不上,回頭對著空空的房子打量了一番,等哽在喉頭那些說不出清的,都消散了之後,他才淡淡地喊了一聲:



『媽?』



於是,聰明的解子揚認定她,死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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